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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冷如水,冻如霜。
岳州城外,芦苇因风低垂着,虫鸟都寒冻的噤了声。
忽地,寒风中,有一黑影晃悠悠的爬上了悄无人踪的山坡。
冽冽的风,吹得天上的云走得飞快,让明月忽隐忽现,也让在深黑夜里的人影,如鬼魅般闪动。
这时辰,已是三更半夜,哪有常人会在这儿走动?可那如幽鬼般的人影,确实是个人,还是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穿着厚重防风的衣物,扛着一把沾满了泥的铲,一个劲的往山上走。虽月不明、星不亮,又行在山路上,他却如履平地,大气也不喘一口,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山坳处才停下。
山坳处有石造牌楼一座,牌楼高耸而大,如一道寺庙山门,可这牌楼内不见一寺一庙,却全是一座座阴森森的坟头。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袭来,吹得林叶沙沙作响,落叶萧萧在坟头上飞舞打转。
这情景,莫名教人看了心口发凉。
可那男人却不惊不慌,只一一走过眼前那数个坟头,很快就找到了他所要找的那一个。
它很新,坟上的草,极短,像才刚冒出了头。
眼下已要入了冬,这草怕再活也没多少时候。
他快步上前,确认了墓碑上墓主的身份后,就跨上了坟头,半点也不客气的一抖肩,将肩上的铲子给放了下来,手脚并用的铲了下去,一铲一铲的将那新堆的坟给挖了开来。
这座新坟,土都还是松的,还来不及变得扎实。
他动作极为熟练,但这不是轻松的工作,他很快就铲得满头大汗,可他没停,用同样的节奏,卖力的挖着坟。不一会儿,他就将这隆起的新坟铲平,很快又往下挖出了一个洞,再不久,他的铲子就碰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只棺。
当然,坟头里会埋的,除了棺,也没别的啥了。
他将棺上与棺旁的泥土铲开,拍干净,这棺木看来很有那么一回事,是用楠木所做,他小心的撬开外棺,打开一看,里头的棺材更是上等,其上雕着繁复的花鸟纹,精细的程度,教人看了都觉得拿来做棺实在太过了头。
果然,官家就是不同。
他一扯嘴角,寻找头尾盖棺的钉棺处,然后举起铲子,插到了棺盖与棺身中间的缝隙,硬是将其一一撬开。
这棺封得极为密实,费了他一番功夫。
深黑的夜,那撬开棺盖的声音,传得老远。
但在这生人回避、死人安眠之处,倒也没吵着了谁。
终于,他撬开了所有封棺的钉,放下了铲子。
寂静的夜,依旧沉寂,没有任何生人跳出来指责他,也没有任何死人爬起来对他咆哮叫骂。
他深吸口气,伸出双手,将那厚重的棺盖掀推开来。
云,被风吹散了。
月光洒落,照在他粗犷的脸庞上,也照在那精雕细琢的棺椁之中。
弊椁内,躺着一个人,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
她肤自如脂,唇红如樱,身穿织功精细的真丝衣裳,脚踏绣着珍珠碧玉的五彩绣鞋,交迭在身前的纤纤十指,更是戴满了金银玉戒,就连手臂上,也挂了一只又一只巧匠精心打造的金银手环。
瞧见这夫人,他愣了一下,心头一沉,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倦累的坐在他自个儿挖出的土坑边,抬手搓着疲惫的脸。
云,又来,又走;再来,再走。
男人抿着唇、拧着眉,耙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发,挫败与恼怒爬上了他的脸,他往后倒在土堆上,抬首看着天上的云与月,只觉得闷。
他吸了口气,再吸口气,胸中却还是闷。
脑中无数念头闪过,本已理出的头绪,到了这儿却又是条死巷。
懊死!
他查过每一条线索,问过每一个和这些案子有关的人,他去那些深宅大院里排粪、卖油、送菜,甚至半夜翻墙进去,只为找出事情不是她做的证据,或者别的任何可能。
可是,所有的线索到头来都回到了她身上,每一个他找出的证据,都只证明了一件事—-
她杀了那些女人。
再这样下去,她非得要等着被抓去杀头了。
他知道,她晓得这事终会发生,她早有了心理准备,就是要等着这事发生。
一定有哪里不对,他一定漏掉了什么!
她不是那种连环杀人凶手,她没有那种掠食者的眼神,她或许压抑,或许改过名、换过姓,但那都是有原因的。
她不疯狂。
他知道。
他在阴森冰冷的墓地里躺了一夜,竭尽思虑的想着,思考回忆着每一个查问过的细节。
天际在远方泛起鱼肚白。
飞鸟,从空中掠过。
他看到月落下,看见云转白,看见风吹得树摇,看见一滴露水凝聚在坟头的苴叶上。
它不知何时出现,不知花了多久,才在翠绿的草叶尖端凝成一滴,悬挂着。
风,轻轻的吹。
它勉力的撑着,就像她。
白露。
他看着它,看见万物尽皆浓缩在那滴晶莹剔透的露水中。
在那个小小的世界,一切都是颠倒相反的。
他屏住了气,心跳飞快。
是相反的,就像她一样。
他一直以为她没有做,他一直以她没有做为前提在查案,他被影响了,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
她说她做了。
她确实做了,什么都是她做的。
如果真是她做的如果真是她做的,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忽然间,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他猛然坐起身来,前方棺盖依然半开,他能在熹微的晨光中,隐约看见棺里那具尸体。他瞇起眼,将棺盖推得更开,然后俯身凑近那躺在棺木中的夫人,深深吸了口气。
为了确定,他还摸了下她的脸。
她的肤滑如脂,有点硬,他将指凑到鼻端嗅了一下,再把那摸过尸身的手指,含进了嘴,细细的尝了尝它的味——
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得好早。
白露伸出了手,接住了那莹白的雪花。
那一抹白,入了手有些冰凉,但不一会儿便化了。
她仰天看着那片片飘落的飞雪,将披风上的兜帽戴了起来,三婶让船稳稳的靠岸,她提着竹篮与包袱上了岸,往那栋伫立在林间的屋子走去。
天一冷,她呼出的气,都化成了氤氲的白雾。
即便在夜里,屋前廊上,仍亮着一盏灯笼。
她走到屋前,上了阶,轻敲了敲门。
“进来。”
听见少爷的回应,她推门走进去,掀开兜帽,放下了东西,再解开披风,挂到了墙上。
桌上油灯在她开门时,轻轻晃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少爷蹲在小厅地上,正拿铁钳子,翻着小炉,烧着开水。
那姑娘醒着,没如之前那般,在后头的房昏睡,她沉默的跪坐在桌边,姿势虽端正,一张俏脸,却冷若冰霜。
几日前,少爷终于问出了她的名,她说她叫阿澪,但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她没多瞅那阿澪一眼,只将篮子里的吃食拿出来。
几碗米饭,一些小菜,卤过的冷牛肉。
因为天冷,她熬了一锅鸡汤,她将包袱解开,露出其中的陶锅时,她注意到那阿澪的黑眸,亮了一亮。
她将陶锅端到了后头厨房的炉子上,和少爷借了小炉的火,点着了大炉。
“下雪了吗?”她忙着生火时,少爷走过来问。
“嗯。”白露应着,边将旁边那一捆捆稻秆,小心的放到了火炉里,道:“刚落下而已,还不大。幸好咱们已将药田都收割了,就剩一些后续的炮制。”
“那不错。”他随手抓着厨房柜子里切好的药材,零落的丢进烧开的壶水里。
“是啊。”她看着那火焰吞吃着稻秆由小而大,再将较粗的干柴枝加了上去,一边在旁堆放着更粗的干柴。“我已将这一季的帐算好,都搁在老爷的书房里,若有不清楚的地方,之后可以询问喜儿,她虽然嘴快,可还算聪明,只要岑叔多费点心照应,应该就能接手账房的工作。”
“你觉得好就成。”他不在意的说着,提着那壶烧滚的开水,放回厅里的小炉上,回到了桌边盘腿坐下,拿起筷子就吃起饭来。
火变旺了,稳定的烧着,她再烧了一壶水,等水开了才站起身,提着那壶水来到了桌旁,替他泡茶。
少爷喝茶,不像那些文人雅士一般,总爱将茶磨成粉,东加西加一些有的没的,他向来只爱用清水泡新摘的嫩叶,这一套简便的泡茶法,据说是他祖师爷传下来的方式。
焙过的茶叶,其实较香,磨成粉后,热水一冲,便能满室生香。
她总觉那祖师爷只是因为贪方便才会这样做,少爷也同样一般。
可是,以嫩叶泡出来清清如水的热茶,喝来也别有一番清甜的风味,也较有渣的茶润喉,久而久之,她也喜欢这样泡茶。
阿澪姑娘还是一声不吭,但她泡茶时,她瞄见她一直看着厨房。
火一旺,鸡汤的香味更浓了,引人口齿生津。
阿澪饿了,她能听见她的饥肠辘辘。
少爷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饭,似没注意到那空腹的鸣响,也没看见那姑娘恼恨的朝他瞪来的眼。
因为同情,她泡好茶后,走到了炉边,替她盛了碗热汤,连同汤匙,一起搁到了她的身前,这才伸手,抽出了那定住她上半身动作的银针。
“喝吧,喝点汤,暖暖胃。”
阿澪瞪着她,挣扎了一会儿,白露猜她正想着是否要拿汤碗砸向她或少爷。
但她身上还有另一根银针,限制着她下半身的行动,她若真闹起来,只会被少爷再戳上几针,然后再一次的失去自由而已。
白露看得出来,她衡量过了得失,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小心的端起了碗,喝起了那冒着腾腾白烟,香味四溢的鸡汤。
松了口气,白露轻拉裙摆,秀气的坐回桌旁,为自己倒了杯茶,轻啜一口。
岂料,就在这时,通往后头天井的门,突然被人拉了开。
“什么东西啊?这么香?”
说着,男人搔抓着后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晃到了厨房炉旁,径自掀开了锅盖。
她不敢相信的直瞪着那男人,一时间差点被嘴里那口茶给呛着,
“鸡汤?太好了,我真是饿死了。”
手里拿着茶碗,白露轻掩着嘴,呛咳着,好不容易回过气来,就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家伙自己舀了碗鸡汤,然后一**坐到了她身旁,自个儿从竹篮里抓了一双筷子,就唏哩呼噜的吃将起来。
她以为他走了,早走到了千山万水之外。
可如今,他却坐在这儿,就坐在她身边,活生生、热烫烫的,毫不客气的攻击着她为少爷和阿澪带来的菜肴。
明明是张四角桌,屋子里也只四个人,他儒生就要坐到她身旁挤着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听见自己虚弱的问题。
“我住这啊。”他转过头,朝她露齿一笑。
她傻眼,转头看向已吃饱喝足,正在喝茶的宋应天。
“他住这?”
“嗯。”宋应天唇微扬,捧着茶水,道:“今天一早,苏爷自个儿走了进来,说他需要睡觉的地方,我瞧他累得眼都快睁不开了,这儿也还有铺盖,便让他住下了。”
白露无法置信的看着自家少爷,她唇微张,想问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明知道他是个官啊,怎么还会让他待在这?
“需要这么惊讶吗?你明知这家伙是个疯子。他能无缘无故捉我回来,当然也能多收一位官爷。”
那一直闷不吭声的姑娘,终于开了口,一张嘴,吐出的却是讥讽。
这几句,教她回过了神,禁不住看向那姑娘,为自家少爷说了句公道话:“少爷不疯,只是比较特别。”
“说得好。”宋应天笑了笑,瞧着那姑娘,道:“听见了?”
阿澪恼火的瞪他一眼,哼声:“这女人定是被你下了药、迷了魂,才会这般为你说嘴。”
她还没吭声辩驳,就听见身旁的男人开了口。
“白露没有。”他瞧着那姑娘,斩钉截铁的说:“她只是为了报恩。”
“报恩?呵,你真相信这一套?”阿澪端着汤碗,冷冷一笑,瞅着她,道:“我瞧着,她若没被下药迷魂,八成是贪图着别的什么。人啊,最爱骗自己了,先骗了自己,那就骗得了别人,可待得权啊、钱啊,到了眼前来,那就是连偷抢拐骗、杀人放火啊,什么都做得出来了。是不是啊?白露姑娘?”
听到那嘲弄的话语,白露充耳不闻,可下一句身旁男人回的话,却教她无法不让它入耳。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
他怎能说得如此确定?他怎还能这般相信她?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回到这儿来?
心头颤颤,微震,被他紧揪。
忽然间,再无法继续坐在他身边,白露小心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
“缸里的水没了,我去打些水。”
她淡淡说着,便抓了搁在墙角的水桶,拉开门走到外头去。
苏小魅端着汤碗,暗咒一声,只得一口将剩下的热汤给喝完,丢下了碗,就起身快步跟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一片沉寂。
看戏的男人,轻啜了一口茶。
刁嘴的女人,冷冷的哼了一声。
她正欲重新起筷,再夹片肉来吃,就听对面那悠哉的家伙,似笑非笑的吐出了一句嘲弄。
“说真的,你是羡慕,还是嫉妒啊?”
女人怒瞪着他,倒插口气,想也没想,就将手里的汤碗朝那可恶的男人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