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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何时注意到她?甚至,连自己无所察觉时,已然藏在心间,许久、许久——
初来慕容庄,她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举凡慕容韬的人、慕容韬的一切,他不屑一顾。
一个月后,他的寝房备置妥当,一切与慕容韬所有分毫无差,那时他情绪极坏,慕容韬只当他又在耍孩子脾气,安抚安抚他,最后仍让他移往过去。
是,他是打点得万分妥当,可他、他——
没有人知道,他不是在闹别扭,而是害怕,偏偏倔性子说不出口,不愿向人示弱。
可她发现了,日日夜里,前来为他掌灯。
只有她,知晓他在黑夜中的恐惧与不安,从无一日,让他寝房失了光亮。
自那之后,他终于能够安睡,不再蜷缩床角,彻夜无眠。
姥姥过世那年,他才七岁,失去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他很痛,很难过,然而最痛最伤的,竟是连送她一程都办不到。
慕容一家前来吊唁,怕慕容韬见着这张与他无异的脸容,便什么也瞒不住,怕引来不必要的是非,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竟将他关入柴房藏着,任凭他如何哭喊,也不曾心软。
他没亲人吗?那些个主谋共犯,全都是他的亲人,爹、娘、叔伯、婶姨、舅父舅母那又如何?还是任他在黑暗中度过一日又一日,直至今日,每一夜他都还能听见柴房里耗子爬行、吱吱窜动的声音、以及咬上身体的疼痛
他害怕、恐惧的哭喊,淹没在长长、长长——深得没有心头的黑暗中,直到他们终于想起遗忘在柴房里的孩子,他已虚弱得只剩一口气。
他是从那时开始,恨起慕容韬。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如此待他?慕容韬已经拥有一切,他只剩姥姥,只有姥姥待他好,为何连他仅有的都要夺去?
如果不是慕容韬,他不会无人闻问,宛如弃儿般寄人篱下,受尽屈辱;如果不是慕容韬,他不会爹不疼、娘不爱,一个人孤孤单单;如果不是慕容韬,他不会连送他挚爱的姥姥最后一程的机会,都被剥夺
这世上,若是没有慕容韬,该有多好?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无法一个人待在黑暗中,总觉得黑暗里,那张牙舞爪的恶鬼就要将他吞噬,彷佛回到那一夜,随时会有耗子跳上他的身躯,咬出一个个血洞,哭哑了嗓都无人理睬——
然而,她来了。
那一夜的无助没能延续,她添足了能够燃上一夜的灯油,再进退合宜地欠了欠身离开,一句闲话也没多说。
他相信,聪慧如她必然洞悉了些什么,却不曾碎嘴,不曾出言嘲弄,即使他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地挑惹她,也不见她利用这一点反击、伤害他。
再如何被他逼到了极致,都还是记得夜夜前来为他添油掌灯。
逗着、逗着,目光放在她身上愈久,越发移不开,成了瘾。
也因为目光始终看着她,才会看见她的目光是看着另一人。
无论他再如何望着她,她也不曾回眸瞧上一眼,正如她全心望着的那个男人,也不曾回头,看见她的浓情密意。
他一腔恼意,只能激她、欺她,至少那样,她还会多少瞧他一眼,然而真正激出了情绪,在那双冷瞳里读出恨意,他反而更痛更慌,不知所措。
那时,慕容韬无巧不巧,一语重重敲进他心头。
她性凉,若他也是如此,只会将她激得更远,他必须让她感受到一丝暖意,她才会愿意接近。
就像——她每夜掌灯,为他阴暗的天地带来一束暖亮。
换了另一种身份与心情,与她逛街闲聊、执手笑语、水灯为她祈求好姻缘原来,不必恶言相向也很好,原来,快乐如此简单。
偏偏,她是慕容韬的。
所有他想要的,全是慕容韬的。
年幼时,盼着父母偶然想起他,给他一丝丝关爱,他就能满足;而今,是盼着莫雁回的笑、莫雁回的心。
一回、又一回,只要顶着那个身份,她便愿意对他好,给他暖暖温情,可是一旦回到现实,傍身的永远只有驱之不去的冷意。
即便是虚幻也好,他也想沉醉在那虚假的温存里,拥抱由她那偷来的情意,自欺自人。
再怎么不愿承认,慕容韬的一切他其实很稀罕,因为盼不着,伤得痛了,才故作无谓。
于是第二回,他再度涌现那样的想法——若无慕容韬,多好?
无人知晓,这对感情甚好的主仆兼未婚夫妻是怎么了,之前闹得人仰马翻,硬是要娶,如今佳期将届却临时喊停,怎不教众人错愕万分,摸不清这两人在搞哪一出?
“婚姻并非儿戏,岂容反反复覆,家主迎娶属下,已是贻笑大方,今日若又徒添他人笑柄,日后要再迎娶,已是万万不能。”
长老们都逮着把柄撂话了,说得白一些便是——今日不娶,往后要再想娶莫雁回也没门了!
有什么差别呢?横竖是寡妇死了儿子,也没什么日后可指望了。
走出厅口,见她立于阶下,相信方纔那知已听得分明。
她动也不动,冷颜如霜,他等着、等着,等不到她一言半语,心也冷了,放掉期待,伸手撕了厅门上贴的囍字窗花,揉进掌心。
“到房里来,我们谈清楚。”
她顿了会儿,还是跟上前去。
他进的,是慕容韬的寝房,她随后而入,见他负手立于窗口,一如那些个立于园中、远眺不语的姿态。
那时她总猜测着,他心里头正想些什么?如今看来,想的怕是条条算计,如何欺得她密不透风、如何陷得家主万劫不复吧?而她,竟还可笑得怜他一身苍凉寂寥——
“雁回,你爱过我吗?”
她浑身一震,愕瞪着他。
他凭什么?在做了这件事、如此欺她伤她之后,还有脸这般问她?!
“你无耻!”她疯了才会为这泯灭天良的禽兽动心!
“是吗?”答得真是毫不犹豫啊!
“我想了许久,有些话,一定得同你说清楚。我弒兄、夺权,这些都是事实,我也没想要辩解什么,天下人尽皆唾骂,我也能一肩担下,可雁回,我图的不是权,是你。你要控上千万条罪都可以,唯独这狎玩之罪,我说什么都不认。”
他回眸,对上她震愕的眸,涩涩一笑。“怎么?很意外吗?就你能爱他,我就不能爱你吗?我爱了很久、很久,只是你一直都看不见。”
他在赌,赌他献上真心,坦然相对,不再迂回相欺,结果又会是如何?
他已没有办法,像是穷途末路的赌徒,凭着手中最后的一点筹码,孤注一掷,那是他仅有的尊严,以及一颗真心。
输了这一注,便是一无所有。
“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他弒兄、夺权,是为她?家主的生死未卜,也是因为她?!
他甫上前,未及多言,便教她一掌恨恨挥去——
“慕容略,你这混蛋!”
“这就是你的回答?”颊畔泛开热辣辣的疼,他没去抚,定定瞧她怒容。
“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陷我于不义?若今日家主真遭逢不测,你要我如何对得起他?”
“我没想过要他死。后来的一切,并非我能掌控。”
“你在玩命,玩的是家主的命,当真会天真以为世事皆能尽如你掌握?任何一点意外,都会教他死无全尸!”可他还是赌了,赌得两败俱伤。
但她又怎知,他也赌上了自己的命,她眼里,只有慕容韬的伤,看不见他也一身的伤。
“错已铸成,多说无益。雁回,我只问你,若他仍在世上,我顷力将他寻回,这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吗?我将属于他的一切还给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你跟我走,好吗?”
“这是威胁?”
“是请求。问问你的心,这一段日子,甚至是你不曾觉察的那些过往,虽是顶着他的身份,我依然懂得如何使你开怀、喜乐,不是吗?难道不是他,便一点意义也无?”
她静默了。
曾经,她口口声声说,一张脸无法代表一切,到头来,仍教那张脸的表相所欺,将过往那番信誓旦旦的言语狠狠砸回她脸上,难堪、羞惭教她一句话也驳斥不了。
说到底,她也是那种肤浅无知的女子,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如果有一回,她曾经认出他来,是不是这一切便不会发生,更不会让他以为如此便能取代家主,以至于犯下无法挽回的弥天大错。
这一切,她难辞其咎。
若说他是元凶,她便是祸根,他的罪,她也得担上一半,若是威胁,她别无选择,为家主,抵了命也不足惜,可这般温言软语,她却是纠结痛楚,无从应起。
她还有什么资格?在教家主受尽苦难后,她这引发一切的祸首,还能够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允了他?
“不。”她做不到。
慕容略闭上眼,抵上窗框,默然不语。
早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仍然无法不让她拒一回便痛一回。
输尽最后这一注,他已己孑然一身,没什么能再失去了。
也好,从此以后,便再也无所顾忌。
沉沉吐出胸腔那口屏住的气息,柔软温情收得干干净净,冷沉眸底,只剩一片寒漠。“既然我的真心你弃若敝屣,那便是逼我对你使强了?好,莫雁回,我说过要你,你无论如何都得是我的——你允了,我听你的,倾力寻他,代他守住这一切,日后完壁归赵;你若不允,我就闹它个天翻地覆,死也拖慕容韬陪葬!”
“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不敢?!”
“你这禽兽!他是你大哥,他如何待你,你难道——”
“又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真寻回慕容韬,还会认他这亲弟吗?只怕是恨之欲死,他还顾忌什么?
“等等!”心知他这极端性子,说出了口必会言出必行她一咬牙。“我允!成了吗?”
他顿住步伐,背身立于门边,涩然苦笑隐于嘴角,她瞧不见。
一直以来,都吸慕容韬,方能掐住她死穴,从未变过。为了那人,她可以连死都不怕。
他算什么?一腔真心、软言苦求,都不及“慕容韬”三字那般轻易影响她。
不了,傻一次便够,他再也不会送上一颗真心,任人践踏蔑视,要他狠,他便狠到底,横竖在她心中,他根本不是人,要怨要恨都由她去。
冷然回身,探手扯她入怀,不带一丝情绪地压上软唇,她本能探手抵上他胸口——
“你可以推开,走出这道门,我们就没什么好谈了。”
掌心抵着,终究没使劲,他复又张口覆上她,激狂力道咬痛了她的唇,血腥气味蔓延在交缠的唇齿间,她连哼也没哼一声。
他一怒,将她压入床褥,野蛮地扯去衣衫,略去了她不稀罕的呵怜与疼惜,直接撞入腿心深处,干涩的甬道,每摩擦一分皆是疼痛,她收也不皱,默不作声由他去。
他压在她身上,身心尽是一片麻木。
为何会如此?他也不懂,曾有的缱绻欢愉已不复在,只剩相互撕扯的伤害与痛楚,为何他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
原来,强求着一个不要他的女人,就是这种滋味。
胸口堵塞得无法呼吸,他猛然退开。“你不要我,自有人肯我,我不屑碰一具活尸。”
拢妥衣衫,没再瞧她一眼,撑着一具骨架未垮,昂首远离她,尽管里头,早已是腐尸烂肉。
他当真如此不堪,不值得人去爱吗?
他不服,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会输得如此彻底,打出娘胎起,分毫之差让他输尽人生。生平头一回动心,伤得惨惨烈烈,连慕容韬一根毫发都不如。
无妨,她不爱,他找别人来爱。
人在走入绝境时,往往会做些荒唐事,正如此此刻的慕容略。
最初,他烂醉于秦楼楚馆间,抱了一名神容颇似莫雁回的女子,只因她给了那人吝于给予的一记笑,冰冷失温的身心只能借着拥抱那具温软躯体,驱离那空得发慌的凉寂。
瞧,他并没有差到一败涂地,还是有人愿意抱他的,不是吗?
可那是财势堆栈而出,青楼伶妓不就是趋附权势,逢迎卖笑,毫无真心,他看着那些虚情假意的笑,纵情过后,只觉更加空虚。
于是,他开始逢场作戏,梨园名伶、孀居寡妇、豆腐西施玩得比谁都狠,行径一日比一日荒唐,回不了头。
谁诱谁、谁玩谁、谁伤谁,又何妨?他一点也不在乎,至少,在抱着那些人进,他能感受到一丝丝那人给不起的柔情与密意。
酒醒花间,一晌贪欢。
只要不是她,他就能看见身下女子婉转承欢的媚意;只要不是她,他讨得了任何女子的欢心;只要不是她,就不会被冷漠拒绝他可必非要她?
肢体热烈纠缠,正待逞欢,鸨母慌乱的呼喊声往这儿传来,不一会儿,门板被推开。
那一瞬间,他直觉要退避,忽而又觉得——何必?一无名二无分,又不是醋妻寻衅,他慌什么?人家可比他还要更无谓。
他不闪不避,迎视门前那张冰颜。“你来做什么?”
“有话跟你说。”
一张木然无绪的脸容,会比身下美人更诱人吗?凭什么以为一句话他就得乖乖配合?
“那就去外头等着。”等他玩得尽兴了再说。“不等也行,你大可以走,没人拦着你。”
她瞧了他一眼,默然退离房门。
真走了吗?她若肯多说一句,甚至姿态软些,他也就——停!想这做什么?又不是不知,那人从不曾为他让步,捧上正妻的名分她都不屑一顾。
一腔郁怒无处发泄,他行径比往常还要来得狂肆,存心要教外头那些人听见yin声浪啼,等不了更好,走了便不教他心烦。
缠闹过一回合,只觉索然无趣,他乏了,推开身上的女子,径自下床擦身,穿回衣物,坐在桌前有一杯没一杯地灌酒。
鸨母敲了门进来,迟疑地对他说:“她一直守在那儿总是有些不妥,教姑娘们也不自在,有什么事,是不是先谈妥了再说?”
话下之意,是怕正妻寻上门,掀了她寻芳阁吧?毕竟这事遇得多了,莫雁回看起来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温软女子。
“放心,她不会蛮缠不休。”要真有一丝在意,别说一座寻芳阁,十座都让她掀也无妨,他倾家荡产也愿意收拾善后。
想归想,也没必要弄得人战战兢兢,不好做生意。他留下银票起身,开了房门,她果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腹中一阵酒气翻腾,他脚下不稳,她不愧是习武之人,动作利落得很,侧身一避,他额面撞上门沿,疼痛总算让昏沉的脑际清醒了些。
“要闪就闪远些,来做什么?”
她指间动了动,终是没伸出手。“有话跟你说。”
对,这句她刚刚说过了,如果没事,她根本没工夫理会他醉死在哪个温柔乡。
咬牙忍过一阵晕眩,他挺直了身。“说吧,说完就快滚,我现在不看见你。”
“你答应过我,他回来前会做好你该做的事。”
所以现在是担心他没扮好慕容韬的角色,代主守住江山?
他与她都知道,这家主之位有多少人垂涎、又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看着他哪一日出错,好伺机而动。
他这一罢手,日后就是慕容韬归来也枉然,江山早已易主。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与他周旋?
“我哪儿没做好自己的事?该审的帐、该作的决策,我没一项少做、偏失了,难道族规还限制不能上花楼、在外头有几个红粉知己?”
她蹙收在。“这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风,会引人——”
“我不是他!”他冷声道。“既是交易,咱位便来就事论事,你给我的,足以让我屈就若此吗?”
她以为,要摒弃一切、放掉自己去过他人的人生,这样决心容易吗?那一刀狠狠往胸口上捅时,他是抱亲着世上再无慕容韬的决心,从今而后,人人口中喊的不是他的名,想的也不是他,他甚至觉得,死的人是他,不是慕容韬。
没再多瞧她一眼,他转身而去。
只要没有她,去任何一个地方,都好。
出了寻芳阁,走入大街,甚至刻意融入熙来攘往的市集,可人潮再拥挤,终究还是孑然一身,拂不去的寂寥。
他知道她始终跟在身后,隔着一段距离。
无法忍受靠他太近,又万般无奈需护他周全,在她心爱的主子回来之前,他还有利用价值,不容闪失,是吗?
运用了点小技巧,摆脱她闪入暗巷,他靠向斑剥墙面。人潮的喧嚣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蚀的身子感到万分不适,头疼欲裂。
他不要这般狼狈惨淡的自己让她瞧见,死也不愿。
事发之后,他夜夜梦魇,寝难安枕。
他也怕,怕兄长就这么让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总是通体发寒。
他太可悲,干了坏事又不够心狠手辣,弄得自己进退失据,万分狼狈。
直到今日,他仍在问自己,若早知如此,当初是否仍会这么做?
他从不后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就是爱了她,落得身心俱伤,他也没有悔过,可——
慕容韬一事,他真的悔了。
这一切若能重来,他定不会再伤兄长分毫,不会在那一晶,赌上两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