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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躲在附近树后的赫连远听着那两个女人的闲谈,然后见到凶悍奶娘快步远离的身影,除了没被察觉的放心之外,又不禁有些复杂滋味。
原来平常这个他在捡拾残肴剩饭的时辰,她大小姐正在午睡,醒了之后还有点心可吃,也难怪自己在这儿绕了好几天也见不着她一面虽说人各有命,但这个“命”还真是悬殊得令他牙痒痒。
小小年纪的她要什么就有什么,凭什么吃不下、睡不好?
“那个,你”赫连远还杵在树下发愣,一声明显压抑的含糊轻唤却突然在不远处响起,他自然而然的抬头一看,蓦然瞪大了眼,看向那个明明应该在睡午觉的丫头,此时却像只猴子似的攀在高高的围墙边,有些艰难的探出一颗小头颅朝他张望。
他急急走了过去,气急败坏却又不忘压低了嗓子“你在干嘛?”
“跟你说话。”她眨了眨眼儿,一脸诚实。
“跟我说话需要爬到围墙上?”
“我不爬上来的话,你怎么看得到是我在叫你呢?”搞不好会以为是大白天撞鬼了呢!
赫连远气闷的瞪着她,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丫头虽然是个千金小姐,但似乎离大家闺秀还有段距离。
“叫我做什么?”他没好气的回道,想到她矮不隆咚的身子在围墙上悬荡的模样,心里就更加恼火。
“你在后门边等我一下,我有点事想问你。”
也没问他愿不愿意,她迳自扔下一句话,那颗头就缩了回去,徒留赫连远呆呆站在墙外,为了这突来的发展而反应不过来。
她想问他事情?他有什么好让她问的?告诉她哪家的包子好吃?
虽然摸不清她在打什么主意,但自己确实对她也有些好奇,便磨磨蹭蹭的走到了将军府的后门,莫名别扭的看着那个打开门探出头来的小小人儿。
“要问什么快点说,我很忙的!”赫连远虚张声势的低声道。
“那你有空吃卷饼吗?里头包了酱牛肉,很好吃”
咕嘟吞了口口水,很忙的赫连远清了清喉咙,立刻改口道:“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的分上,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像是料准了他会上钩,佟若宝嘻嘻一笑,拉着他就进了将军府的门,熟门熟路的躲到不远处的假山后头,坐在阴影下悄声说话。
“堂堂将军府的千金小姐,竟然拉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叫花子躲在这儿,成何体统?”赫连远毫不客气的大口啃着她递来的食物,含糊不清的消遣着,丝毫没有吃人嘴软的认知。
她听了之后倒也不生气,稚气的脸上同样端起一张严肃的神情“你说得对,那吃完这些就赶紧离开吧!那些笋片鸡汤、桂花甜糕什么的我就不拿出来了。”
“既然不成体统,那我们别声张,小声点吃喝说话也就是了。”
乞丐当久了还真会变得什么都没有,连骨气也同样被连绵不绝的饥饿给当成干粮一般吞个精光,他立刻从善如流的改口,但还是忍不住带了一句取笑。
“小小年纪,从哪学来这样的伶牙俐齿?小心以后嫁不出门。”
“人说将门虎女,我爹爹是堂堂的大将军,我也不能像一般女孩儿那样畏畏缩缩的。”被他的话惹得双颊涨红,她抿起嘴,故作成熟的说道,但最终还是扭着软下了声“况且,我早就许人啦”
吞咽食物的咕嘟声掩去她最后那几不可闻的嗫嚅,赫连远见她这副故作正经的人小表大模样,不禁噗哧一声,嘴里的饼屑也跟着喷了出来“人家那叫温柔含蓄,你懂不懂啊?佟大胆!”
他的笑脸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但随即便意识到他的取笑,气急败坏的站起身跺了跺脚,柔白的脸庞被羞怒慌乱染得红润,软软的嗓音则委屈的驳道:“别乱叫,你就爱欺负我!”
“说两句就老羞成怒,你还有得学呢!”赫连远低笑两声,忽略她那彷佛两人熟识已久的嗔怪,继续吃着她的贡品,没再跟她抬杠。
这女孩让人一见就知道家里对她是如何的疼宠珍爱,吃得少、睡不好都有人挂心着,和他这种没人照顾、没人理睬的人是天壤之别。
难得的是她出身权势富贵之家,身带骄气是理所当然,对他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死要饭却全无嫌弃之貌,毫不介意他衣衫褴褛、凌乱脏污,就这么大剌剌的和他席地对坐,像个朋友一般闲聊拌嘴。
朋友云泥之差的朋友吗?自己真是肚子里一有东西就胡思乱想,还是少作白日梦了!
佟若宝默默的看着那张既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脸,虽然有八分确定,但他的态度却让她有了两分犹豫不决,就怕好不容易得到了希望,却会失望得更深因此已经到了嘴边的疑问,却始终说不出口,只好努力的观察再观察,就怕错认了他。
只是她虽然闭口不语,身体却很不客气的背叛了她──
“咕噜~~”
赫连远嘴里还咬着饼,惊愕的瞪着那个冒出熟悉声响的小肚子,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将目光移上她红得几乎要泛出血来的脸蛋,直觉的想笑,又怕她再度羞恼、起了性子,只好努力抿着唇,大方将手中的饼掰了一块递给她“这就叫借花献佛了。”
只不过手一伸出去,他便瞥见沾在自己指尖的污渍,脸上不禁一热,正想叫她自己拿别的食物,佟若宝却已经伸出嫩嫩的小手,毫不在意的接过他递过来的饼,柔软唇边还微带羞涩。
“中午吃得少了,现在有点饿”她秀气的啃着饼,同时讪讪的解释着。
“有饭干嘛不吃?以为饿肚子好过?”敢情她是想尝尝肚子饿的滋味?有钱人的消遣还真奇怪。
“没东西吃的话,你是不会理我的吧!”佟若宝闷闷的说着“我这几天从绣楼上见到你在外头,本来是想偷偷溜出去找你的,但是奶娘一直跟在身边,只好用这种方法,缠着让她去帮我买东西;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了门,我才有办法出来”
她这几句话说得前言不对后语,赫连远想了一会儿之后,才噗哧笑道:“拿你几个包子,你就对我念念不忘到这个地步;今天吃了这么多东西,该不会就当成我的卖身钱,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了?”
几句玩笑话惹得佟若宝双颊又是一阵火辣,气呼呼的伸出小脚丫子往他腿上踹去“我、我只是有事情想问你!”
对于她的花拳绣腿,赫连远也没躲,就这么笑着被她踢了一下“就知道没有天上平白无故掉下包子来的好事。”
嘴上的打趣虽然微带酸意,但他心里却是开心的。
将军府的千金有话要问,大可找个家丁去街上将他带回来,就算只赏杯茶喝,也算是很给他这个乞儿面子;没想到她却为了和他见面说话,不惜使出这种拙劣的苦肉计好支开身边的人,让他真是啼笑皆非。
而这些进了他肚子里的食物,八成就是她借口吃不下、然后又偷偷去拿来给他的膳食。
“真不知该说你笨还是聪明。”他将油腻的手指随便往衣服上头抹了抹“要问什么就问吧!”
“你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胆怯,问得也就迂回。
但赫连远哪里懂得她在纠结什么,心忖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问他为什么好手好脚的却在要饭,所以才问得这么隐晦。
“我不久之前还在客栈里帮忙做事,但掌柜的嫌我食量太大,都快把他们给吃垮,就把我赶走了。之后又一直找不到别的差事,只好”一餐吃个五碗饭很过分吗?他还算收敛了呢!
“我不”不是要问这个啊!佟若宝焦急的微微蹙起眉,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被他截断。
“但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最近不是听说朝廷要征兵吗?我也已经十五了,打算下次朝廷征召时就去从军,军队里应该不会让兵给饿着吧!不然怎么打仗?”
赫连远一边将甜糕塞进嘴里,一边说着自己对于填饱胃袋的打算,随即抬头望了望后门,隐约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大嗓门,心里暗叫不妙“我好像听到你奶娘的声音了,你快回去吧!有什么话之后再问。”
听他这么说,佟若宝更急了“可是──”她什么都还没问出来啊“就当我先欠着,不会赖帐的。”
一口喝干了剩下的汤,赫连远匆匆扔下一句,站起来的同时也顺手弯身将佟若宝拉起,随即跑到方才她用来爬上围墙的梯子边,准备等奶娘进门的同时翻过墙去。
没想到佟若宝在见到他挂在颈上、因为弯腰而落出领口的小荷包时,脸色顿时骤变,立刻跟着跑了过来,拉着他的裤脚,脸上尽是惊喜,冲口便唤道:“赫连远!”
那明明是她绣给他的荷包,因为太丑了所以反而好认得很
“啊?”叫那么大声做啥?已经攀上墙沿的赫连远回头看了她一眼,满脸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没回答他,只是又急急说道:“我是宝娃!你别说你忘记我了,我们分开还不到两年,还称不上什么女大十八变的,你肯定又在捉弄我吧?”
宝娃又是谁?
他皱起眉,虽然想解释,但不仅说来话长,在街头培养出来的求生本能,更是让他直觉就想避开那个比男人还强悍的奶娘,只好姑且挥了挥手,打算敷衍过去。“很高兴认识你,下次再聊。”随即翻落围墙,惊险的逃过了被那只强悍的母鸡抓起来毒打的命运。
赫连远坐在墙边,没有立刻起身离开,反而凝神听着围墙另一头的声响,毫不意外的听见了奶娘的大呼小叫。
“小姐,你不是在房里午睡吗?怎么跑到院子里来晒太阳?这个环儿也真是的,又不晓得在哪儿摸鱼!来,跟奶娘一起回房,除了芝麻糕,还有豆沙包子呢哎呀!怎么无缘无故的哭了呢?哪儿不舒服?肯定是这大热天的给晒坏了!快进屋里去”
她哭了?为什么哭?因为他没有如她所愿,表现出一副与故人重逢的惊喜感?难道他们认识
听着墙里的声响渐悄,想起之前在包子店里,她看着自己的模样也满是惊喜期待,赫连远有点坐立不安的动了动身子,不禁有些懊恼。
其实他不记得的不只“宝娃”自己十三岁之前是住在哪里、什么身分,他都毫无记忆了,只知道某一天睁开眼之后,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彷佛自己是突然从这个世上冒了出来似的。
根据当时捡到他的樵夫大叔说,当时四周散落着马车残骸与不明的血迹,而他则滚落在不远处的山谷昏迷不醒,虽然没死,但也只剩一口气,看来是不幸遇上了土匪,脑子大概也是在那时候撞坏的吧!
要不是身上还留着一个手工异常差劲的荷包,里头塞了张写了姓名和生辰的纸,他连自己姓啥名谁、年岁多少都不知道。
赫连远虽然曾到附近的县衙里报了官,只是盗匪猖獗,相同的事情层出不穷,他给的线索又特别少,官府很快就将他的案子搁到一边;后来他辗转来到京城,整天忙着想办法填饱肚子,已经没多余的心力再去追究自己的过去,反正一直没人来寻,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想,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今天,有个他以为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因为他不记得的事情而伤心流泪,赫连远才再度为自己遗失的过去起了疑惑。
宝娃是谁?是她吗?自己以前和她熟稔到能够这么亲密的唤她?他努力的想了又想,但脑中还是不争气的什么线索都捞不出来。
没办法,只好等下次见了她,再跟她说自己脑袋坏掉的事吧!他也不是故意忘记,没什么好伤心的,要是佟若宝喜欢自己这么叫她的话,那他以后就这样叫她好了。
只不过这个“下次”却是自此没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