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仙子的八朵花

带雨的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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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弟是个很传统的人,不起花心,不见异思迁,更不乱方寸。然艳遇多,我悄悄称他“桃花仙子”

    他花栽得好,奄奄一息来他家没多日便花繁叶茂,是花的天生朋友吗?盆花喜欢女孩也喜欢他,连梦都不同,恍惚中这“花”变那“花”一眨眼又成另一花。

    青梅竹马的“小桃花”

    儿时穿件小皮袄,头戴小瓜皮帽,白净的脸,笑时半眯眼。他不欺负女孩,对门小玲特爱和他摘青青的小桃,竹杆上系片小纸逗彩蝶翩翩。

    小玲脸蛋水红,笑时如初绽桃花,他叫她“小桃花”小玲喜欢他家的桃花,常要他上树摘给她玩,要他背去山坡那边,两手箍他脖子紧紧的。小玲当父母的面叫他“五少爷”出去却“小哥哥、小哥哥”的叫得好亲热。

    “小哥哥”背她时用手呵他脖子痒痒的,把他的小瓜皮帽戴在自己头上,还把桃花插在他小瓜皮帽上嚷嚷:“小哥哥当新郎咯,小哥哥背新娘子咯!”把花瓣粘在他额头上:“小哥哥长三只眼睛嘞!”

    “小哥哥”喜欢小桃花捉弄,特喜欢她叫自己“小哥哥”他从小丧母,土改后父亲病逝寄养在姨妈家。姨妈忙时小桃花是他最亲的伴侣。

    他随哥哥离村时,小桃花送到村口,不言不语,眼睛红红的,不见影子才拖长声音放大嗓门连叫了两句小哥哥。

    互相关爱的“蕹菜花”

    中学时山里来个女孩,开朗、活泼、聪明。因离家里远有许多不便。他常帮她,缺什么便回家取给他。

    她也帮他。人家叫他“小瓜皮帽”时她便拉开架势帮他。掰手劲男同学掰她不过,她架势一拉便没人欺负他了。一次病了还是她背去医院。

    寒假暑假时,他买水果糖给她带回家,假日后她从家里带给新鲜瓜果。一次还摘来紫盈盈的蕹菜花。她说最喜欢蕹菜花,他也说最喜欢蕹菜花,半眯着眼睛说:“你就像蕹菜花!”

    哪知,她父母早把她许了人,初二放暑假后不许她再上学。

    志同道合的“喇叭花”

    初三有个女同学和他共一张课桌,她善解人意,知道他顾不上买早点就带些给他些,说买多了吃不完。一次老师批评他没带作业本便说是自己借去忘记还。

    他们同参加文娱活动,合演兄妹开荒还得了奖。中学毕业时有个文艺单位招生,她邀他三个同学一起报考。

    他两人考取,相处很好。“喇叭花”邀他去公园却不肯。她以为他还没开窍,其实是“瓜皮帽”压着。进单位不久,没考取那同学写匿名信说他们在恋爱,差些被清退。

    这院子是个旧花园,小桥流水、假山鱼池、花红叶绿。假日常有三三两两在假山玩。那年代对青年要求严。喇叭花和几人入了团,他出身不好,常主动打扫厕所,想赶快入团保住饭碗,哪敢和她去公园。喇叭花于是耐不住寂寞,花落别家。

    情窦初开的“白玫瑰”

    她皮肤白皙,明眸皓齿,美丽温存,外号“白玫瑰”是他失去后最遗憾的一朵,常常思绪绵绵、魂牵梦绕。但遇见时却连招呼都不打。

    他们从小邻居。可他懵懂,没向她说些什么,或因为害臊,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他胆小脸皮薄,天天在一起却连手也没拉过。情窦初开又正阶级路线飚狂年代,她父母嫌他是“地主崽子”怕影响女儿前途。“花在身边不在意,待花欲飞恨当初”分手时如同万箭穿心,躲被子里饮泣吞声、珠泪偷弹“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他有志气“好马不吃回头草”后来和白玫瑰偶然相遇也不忍相望。

    生离死别的“雪梅”

    “雪梅”出生在梅花开放、大雪纷飞日子。前一天她家母牛生了小牛,于是父亲给起名“牛妹”上学时一老学究为她改名“雪梅”合古人寒梅弄雪意境。

    雪梅是他嫂子的表妹,文革时学校停课“串联闹革命”来的,住他家。哥哥嫂嫂喜欢她朴实、勤快、嘴甜。

    因为失去白玫瑰后的空虚,他很快便和雪梅好了,在公园互诉衷肠,还商量将来接父母来城里。不料他心爱的雪梅在革命串联中意外落水而亡。

    战斗友谊中“带刺的黑玫瑰”

    “炮打司令部”高潮中,他和黑玫瑰结下战斗情。他们以假夫妻名义作“地下工作”被咋咋呼呼煽起爱情烈火弄假成真。

    “黑玫瑰”性格开朗“战斗”中坚韧机灵、有胆有识。最困难时举大旗站在队伍最前列。

    她皮肤黝黑,人家半玩笑称她“带刺的黑玫瑰”这次他下决心“有花堪摘直须摘,莫待花飞空摘枝”他气“白玫瑰”嫌自己出身不好,黑玫瑰的父亲是火车司机,真正工人阶级。他很高兴,比白玫瑰的出身还好。白玫瑰其实是真嫌他木讷。想激激他,却弄巧成拙,他和黑玫瑰好了,难过得大哭一阵。

    他怕被动摇,心里默念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还怕语录不灵,躲开白玫瑰。

    一哥们请他吃早点,吞吞吐吐要他把白玫瑰介绍给他,于是他顺水推舟。白玫瑰气得边哭边骂边两只拳头捶他胸脯。

    战斗胜利之际,他们学习“火线入党”马上“火线结婚”黑玫瑰脾气比较厉害他也不后悔,从此享有了“刺”中快乐,美枣生荆棘,甘瓜抱苦蒂,利傍有倚刀呵!他常自得其乐曰:“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

    火红艳丽的“石榴花”

    “石榴花”的那一半不争气爱混迹赌场,她只好孑然一身,靠商海成绩斐而怡然自得。

    她一好友“琵琶重抱”后十分幸福,一次次对“石榴花”晓之以情、以理。“石榴花”怦然心动,想起他。还听说他受不了黑玫瑰的利刺,便挂电话约他聊天。

    报考这单位时认识他的,他辅导过她,给她很多帮助。她后来去了商业部门也还惦念他,喜欢他为人热心。她已年届不惑,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如火红的石榴花,丰满靓丽。他去她家如触电般心律忽然加快。

    她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也递给他一杯,他只要了饮料。喝白兰地后她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直抒心仪以身相许,要他离婚,房子存款留给他妻子。

    他承认有点烦他妻子,争吵中也闪过劳燕分飞念头,连儿子也说何苦生拉硬扯在一起。他常常如喝了五味茶,甜酸苦辣麻味味俱全。

    石榴花的声音甜甜的,有磁性般的吸引力,圆圆脸淡淡红晕,像石榴花绽开般。

    她有些醉意了,靠在他怀里。一股暖流传来酥酥麻麻。他胸口扑扑跳。忽然惊悸而起,说妻子在楼下等着,起身告别,千万不能忘记黑玫瑰。他下楼后偷眼望窗口,她一动不动的身影,便三步并两步离开。

    风情万种的“野玫瑰”

    一次出外,野玫瑰吐露真情,说爱他喜欢他成熟老练。他也喜欢她妖娆的倩影,茫然的神情,水汪汪的眼睛。他常避开,可工作中不能不在一起。

    野玫瑰走路时一束长发随高跟鞋的节奏,秋千般左右晃荡,风情万种常令他神情荡漾。同事半开玩笑叫她“野玫瑰”赞她魔鬼身材。她叹息白有一身风情。

    野玫瑰约他聊。他一进屋便见沙发上摆着舶来画报,动人的玉体风骚迷人。野玫瑰见他望着便一本本挪在他面前,还取一枝玫瑰插进他胸前口袋。

    野玫瑰热情豪放,声音甜脆。身上有种不同一般的美和难于抗拒的风韵,笑时更是秀媚。她有时温情有时又一脸冰霜。高兴时一声声“老师”不高兴时叫十句也不搭理。

    一次同事逗他们抱一下,她毫不犹豫一把抱过去,还在他脸上亲一口。一次天空渐黑,她忽地把他抱住,吓得他赶快抽身。

    野玫瑰为人仗义,人家有麻烦她敢打抱不平。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那种人。一次不等他明白便投之怀中,泪痕斑斑的以心相许。

    他看着她心会跳,可没勇气接受。他对自己说:“哪能看着那边风景独好,又看这边风景更妖娆!”十字路口上十分艰难。他怕自己年过半百人家风情万种,日子难久远。

    他想多看会儿她迷人的眼神,听她动听的声音,可又想快离开,怕禁不住那魅力,几次屁股才起身便又紧贴沙发。

    他想起古希腊柏拉图,不妨“柏拉图式”爱一回吧,不会对不起黑玫瑰。犹如十几只兔子胸口扑腾,声音微颤,眯眯眼更眯眯了,呼吸急促起来。野玫瑰百般展示、千般煽情,他望着、听着、想着、呆呆的,不知道是脑子还是心脏、血管在躁动。

    过了会儿,野玫瑰忽然猛瞪他一眼,掐灭香烟把烟头猛掷地下,端起香茗进卧室:多情却被无情恼。

    他茫然,低头捡起烟头放进烟灰缸后悄悄出房门。在屋外,听见杯子和大理石的撞击声。出这栋楼后在街上回头望又回头望,窗口没她的身影。他从上衣口袋抽出那朵玫瑰丢进树丛。呵!他舒了开气。

    他想起过熊熊革命烈火年代,晚矣!即便刺扎炭烤也只能看成打是疼骂是爱。想起“瓜皮帽”令他闭气的感觉,决不能忘记黑玫瑰曾经保护过自己。

    他不听柏拉图,还是相信月下老人,已经被红丝线拴过便应无怨无悔,无论胸口有多少“兔子”躁动。

    老弟的故事令人感叹。他严守“享福受苦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与一霎那的动摇抗争罢了。

    白玫瑰黯然神伤

    他和“黑黑的”走“五七道路”后“盛筵难再”白玫瑰和新欢步入婚育路。过得很幸福,丈夫是“珍珠落玉盘,响当当的”不像那头戴“小瓜皮帽”的处处如履薄冰、胆小怕事。

    只是享受到夫荣妻贵,却不如他无微不至,幻影常梦萦魂绕。“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丈夫是文革中指挥大队伍的人,岂能在家听小女子发号施令,放弃仕途、守妻坐困。

    她无意中把留恋之情透露给了妈妈。妈妈呆呆望这娇小的女儿叹气。

    爷爷是没得过功名的老秀才,常教导她爸爸说婚姻乃合和二姓,结两姓之好,把两姓结合成亲家是使两家人一同兴旺发达的头等大事。父亲也满脑子孔孟,常诲以做人尤其婚姻之道,教导她:“婚姻不能依个人好恶,喜欢还是不喜欢,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通过婚姻有了亲家,亲家的亲家,这盘根错节的关系是成就事业的根本。”

    爸爸很苦恼,这小女儿如此不谙世故、少不经事,不求钱不求门第,可家庭出身他果然走“五七”道路。是吧,爸爸说:“谁知道他还能不能回城。那孩子各方面不错,可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你吃得消吗?”

    不料才一年人家双双对对回来了。那一半本是自己的。“无奈呼哧鸟飞去,小园香径独徘徊。”

    而且同住一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怅怅然如“萧郎陌路”她眼睛往别处望,人面咫尺,心隔千里,滋味怎堪,怎才能一了百了,一刀两断?丈夫一段日子青云直上就有些咄咄逼人。于是常常梦萦魂绕,诗情难已:

    从别后,梦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长记携手处,月朦胧、梦长君怎知,两心同?

    长相记,少年时,雨中伞下共从容,叨叨细雨下,情绵绵、君还常念否,两心共?

    有一年丈夫出些问题。那天愁地惨、月色无光的夜晚,她辗转反侧,作了很多梦,一会儿如天崩地坼,一会儿卿卿我我,话语耳边萦绕,老被梦呓喜醒、急醒、惊醒、吓醒。

    小学时一次父母出差她病了,是他一勺勺喂自己。又一次从电影院回来,两人共一把伞,他把伞往她头上撑,自己淋一身雨。再一次她有意,冰冻日子要吃冰淇淋,那年代很少冰淇淋,尤其冬天。他跑遍几条街不觉得委曲。多少这样的一次呀。过去的梦,没了!“早知今日要生分,何不早早便单飞”

    她留恋两小无猜日子,一起去公园,一起玩老鹰抓小鸡,一起作算术题,下雨了,共一把雨伞,他们乐意挤在一起,紧紧的,没有说什么“嫣然一笑中、似把幽情送”

    丈夫忙事业,经营自己的天地。问什么都不乐意回答,更不让插手。有时要他看看自己的头发哪儿没梳好,衣服是否合身,连头也不回一溜烟出房门。

    一天夜里身体不适想喝水,丈夫竟说“自己不会倒呀,又不远!”说完便翻身打呼噜。她弄不清是回忆还是做梦。也怪自己一念之差,嫌他“门第”不好伤了自尊心,怎连古人也不如。

    她听过卓文君的故事:卓文君是小寡妇,司马相如一曲“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感动得爱上司马,当晚一同私奔。卓文君的爸爸气得哆嗦,声明脱离关系,财产一分一厘也不给,杜门却扫、足不出户。

    不料小夫妻双双归来,在卓府对门开酒铺“当泸沽酒”司马大大方方在门外洗碗涮碟。逼得老员外只好拿金银叫仆人送去,别再丢他脸。

    不就“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年多就回来了。也怪他,过去怎么逗都笑眯眯,说一句出身不好便那么认真。最气的是把自己介绍给他的朋友:这死鬼!恨死他了。

    当年不肯嫁冬风,不料误妾正春风;

    入春一阵倒春寒,与寒冬比更寒冬。

    风风雨雨太从容,命运颠倒一场梦;

    若知春日如此寒,岂不宁嫁酷寒冬。

    其实她会去,写信分手是试探。这背时鬼居然生气,还写信说“宁与燕雀翔,不随鸿鹄飞”这没肝没肺的背时鬼!

    现在日子好,丈夫有钱,可她心里不踏实。问怎么来的也不让管,或闪烁其词。她羡慕相亲相爱的平淡日子,梦中作词:

    梦中笑醒,曾匆匆相见。望多时,依旧眯眯眼,颦蹙黑黑眉。似笑又似嗔,欲去还依依。原来却是梦,不胜悲!”

    蒙胧中一淡红色桃花笺飘荡落下,笺上别着一朵桃花,而且和了她的词:

    今世无缘,来生仍相会。从头起,还是今日面,了却未了缘。依旧眯眯眼,飞起黑黑眉。日依夜也依,笑嘻嘻!

    “喇叭花”阔了

    很想见面,中学时一起参加文艺汇演,演出兄妹开荒还得了奖。后来和她一同考进文艺单位,在一起工作。她对自己挺好的,喇叭花颇叫他挂念。

    近些年常听到她的传言。有人羡慕,她是班上年纪最小的,成绩一般。现在阔了,一身珠光宝气,小车进进出出,周旋在官员中间。这次聚会是她拿钱安排在这宾馆。“旧日桃李仍依旧,此花今日偏不同!”

    想起喇叭花曾邀过自己去散步,似乎才昨天呢。他不敢答应,还没入团呢。让人知道单独逛公园,辛辛苦苦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年代男女单独相处非常敏感,如果让人汇报了入团事岂不泡汤。

    他不喜欢她太放得开。有人说,排戏时她常用蓬松的胸脯在导演背上表温情,压腿把媚人的秀腿架在把杆上,让男人羡慕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有一年害得导演去农场劳动,从此再呆不下去。她丈夫也窝一把火:“滚!”于是分道扬镳。运气好呵,在新的单位结识了丧妻的高干。

        一官员去她单位视察,临走时她上前帮把车门拉开,那官员竟总望她。后来听说这上司丧妻,她去反映情况,从此常来常往,等不及爱神丘比特把箭射出,就当了夫人。

    她很爱这领导,对小姐妹们,到底战场过来人,一大把年纪不减好汉当年勇,从此步入仕途。常常眉飞色舞的自诩:老娘也有今天!

    这天他很早去了宾馆,比约定时间还早些,真想快看到老同学,看看是不是珠光宝气,有人就爱夸大。这次活动还是她组织安排的,相当不错的聚会。

    宾馆杨柳依依,夹竹桃疯狂绽放,碧绿中一片火红与雪白。餐厅小巧玲珑、温馨宜人。几十年不见,来这里聚会真不亦乐乎,他想,一定要好好说几句。

    同学们陆续到了,可是有人打来电话告诉,局长有要事,大家先聊,于是有人开始嘟哝。他就是急着见到她,每房门一动便紧盯,可是一次次都是宾馆服务员,同学们到齐,就差她。又来电话了;一时走不开,要大家先吃。有人议论:好大架子,也有人莞尔一笑。

    酒过三巡,服务员突然推开房门“喇叭花”春风满面,像是刚美容,不过并非传言中的珠光宝气。她穿着大方,虽过半百却一派阳光朝气,像官员又像文人。

    进门后她首先两手抱拳连做两个揖:“哎呀哎呀,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局里有急事。我其实才副局长,该退下来的人,可局长非要我亲自抓。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婆婆妈妈的事!”她热情的招呼大家,环绕圆桌一一握手,问大家对活动地点满意不满意,问几年来的情况,颇像上级官员接见,隆重又亲切。在他面前略停留一会儿,紧握住他的手不放,没有说话。

    她没逗留。服务员告诉有电话,紧急事要她回去。她拱手作揖再次抱歉,要大家慢慢吃,拍拍服务员肩膀说,还要什么都给送来,又对大家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再请,还她做东,来个一醉方休。

    一同学凑在他的耳边悄悄说:“往日无端花自落,今日鸡毛飞上天。”他没听清说什么,一心想着自己和她的事。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望她微胖身影,几乎没了从前痕迹。他想好的词忘得一干二净,一句话也没说。待有人说家里有事要先走,便也起身告别。

    他有些后悔,像是咬了自己舌头一般的哭笑不得。忽然明白她是来亮相,要大家欣赏她的风采,哪是参加聚会!他慢慢踱步回家。忽然一个嗝,一股酒气随感慨上涌:

    就是从前喇叭花,细细看来还是她;

    鸡毛忽然飞上天,人生变化真是大。

    江山依然那江山,人生道途分易难;

    人家今日偏不同,欢聚也就一顾盼。

    想起“蕹菜花”

    老弟告诉有一年回乡下探望姨妈,没看到“小桃花”嫁去了外乡。二十多岁就有两个女儿和才生的儿子。小桃花的娘说,躲去外地生的,罚不到钱就把它家的两头大肥猪抓去。“两只猪算什么,终于有了儿子。只要勤快,钱能赚回来。两大肥猪换个儿子,值得!”

    姨妈家后门挨水塘边围着竹篱笆的,是姨妈的菜地,绿油油,点缀红白黄紫各色瓜果蔬菜的花。他看到蕹菜开了一簇簇、紫瑛瑛,引一波离愁别绪,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想起“蕹菜花”

    “老哥”讲得侃侃动人,听着都有些着迷,他是花未醉心已碎了。于是萌动为他与“蕹菜花”故事后缀的想法。

    蕹菜花勾起他旧日回忆,想起她带去蕹菜花送他的情景。她是第一个送花给他,第一个含情脉脉望他的女孩。她名字叫翁华,他笑着叫她“蕹菜花”时她格外高兴。不知道“蕹菜花”在哪儿了,知道也不能去找,常想起她,包括对她的感激。

    他摘了几枝蕹菜花,带回插在玻璃瓶里放在床头柜上,见花如见人,想起“蕹菜花”铃铛般清脆悦耳的声音,于是又想起小铃铛。小铃铛也喇叭形,和蕹菜花的样子很像。摘来的蕹菜花蔫了便去小商品市场买了黄灿灿的小铃铛挂在阳台上。微风吹动时,听见嘀铃铃的清脆甜甜的声音,便又想起她。

    蕹菜花艳丽而不妖冶,清亮而不浮华,花瓣夹杂些白色丝纹,花朵里有细细的花蕊。形色清亮、鲜艳,雅致、大方。他喜欢她送的蕹菜花,更喜欢她。还记得人家欺负他,叫他“小瓜皮帽”她便拉开架势。她和同学掰过手劲,男同学也掰不过,后来便没人再欺负他。别人都是男孩帮女孩,唯她是女孩帮男孩,所以他永远不会忘。一次突然病了,是她背他去医院。每想起,他心里还扑通扑通跳,带着甜丝丝的。

    她上学比较晚,但是成绩好,还当学习委员。她常帮助他,督促鼓励他。他以后的成绩好了许多,哥哥嫂嫂很喜欢这女孩,她不上学了哥哥嫂嫂还常念叨。

    没缘分呵。父母发现暑假寒假女儿回家老带五颜六色的水果糖,知道一定有男孩喜欢女儿,本来是好事,可是不行。

    她家经济困难,早把女儿许了乡干事,后来那乡干事升了县干事,常接济她家。得过人家的好处不能忘呀,爸爸妈妈也没办法,妈妈老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能忘恩负义。

    初二暑假后天天下雨,他每天清早去车站,一连三天没接到。后来才知道她已休学。

    他不喜欢吃蕹菜,1960年曾天天吃蕹菜,腻了。当时有同事起个怪怪的名字“无缝钢管”蕹菜杆确实没有缝,老得咬不动了的虽不真如同钢管,但确有韧劲。缺粮食年代开始时喜欢,越嚼越有味,渐渐觉得不好吃。那年代报纸报道我国已能自己生产无缝钢管,无需国外进口,质量合乎国际标准。所以打趣蕹菜是“无缝钢管”

    他不喜欢吃蕹菜但喜欢蕹菜花,也许是因为第一个女孩送给的是蕹菜花,除色彩好看,形象也好,圆圆的很饱满。

    那黄澄澄的小铃铛挂在窗口,垂一缕金黄色丝绦,随风微微摇晃,铃铛里的小铃锤撞击出“蕹菜花”一般的悦耳声音,甜甜的。每朝阳初照、晨风吹拂,两眼惺忪中,似乎是她朝阳中催他起床:“起床啦,锻炼啦,学习啦!”

    冬日暖洋洋的朝阳洒在墙上,白墙染上淡淡的粉红,还铺在被子和脸上。他边回忆美丽的梦,边穿上衣服,边望着美丽的铃铛,边想着“蕹菜花”他想“蕹菜花”这样善良,一定会过得很好,不知道她在哪儿,现在怎样,他为她祝福:

    “盈盈一波間,脉脉她无語。踏遍漫漫路,蓦然這边好。”他在祝福中自我陶醉。望着小铃铛作忆江南:

    “花未醉,心已碎。念花年年又月月。情到浓时心自醉,心醉难醒几乎碎。”

    “花知未?心将碎。一夜忽梦铃成花。花香铃响催心碎,不辞不悔由它碎。”

    我为老弟沉沉的深情动心了,于是为他撰文,祝他,也祝善良的“蕹菜花”幸福快乐。

    雪梅忌日十周年

    雪梅忌日十周年。他躺在沙发上望窗外纷纷雪飘。十年前,他嫂嫂的表妹雪梅

    十年前这天突然得到噩耗,雪梅落水遇难。她是60年代末“停课闹革命”中来省城的,寄住表姐家。

    她学校有云水怒兵团和风雷激司令部两杆造反大旗,寓意“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借诗句的战斗风格和革命气派。她属风雷激,一次没跟上“线”被云水怒冲垮,地盘被抢占。于是剩下的人撑着大旗,浩浩荡荡投奔省城红色造反总司令部。

    在省城干得很欢,红旗招展来口号声声去。一次在渡船发生争执好几人落水。她是山里“旱鸭子”不识水性。啊!十年过去。他眼前起了泪花:她怎么来了?

    他不知不觉跟着,似乎两脚离开地面滑行,手没摆动。他看着前面不远处的雪梅,想叫却叫不出声音。到了江边,他从江面缓缓滑过,脚底冷嗖嗖。他有些怕,可是人不由己,像有人推着往前。

    岸上白皑皑一片梅树林。他喜欢梅花傲霜斗雪的品格,喜欢雪花纷飞中花雪融成一片,俊极靓极、寥廓无垠。尤其自雪梅和他好以后就更喜欢梅树了,喜欢梅花在纷繁雪中绽放,喜欢雪花在梅树中飞舞。诗句涌泉一般从他心底喷涌:

    茫茫一片中,梅舞漫天雪。树树梅花树树雪,是梅也是雪。念念不忘梅,也难忘却雪。漫漫无涯梅雪中,何处是雪梅?词中的“雪梅”是他的女友,白茫茫中他看不清他的雪梅,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来到一棵梅树前用手轻抚,鼻子凑上前闻闻,有一股清香却冰冷。再来到一棵梅树前用手轻抚,鼻子凑上去闻闻,还是一股清香和冰冷。他再再来一棵梅树前,再再用手轻抚,再再鼻子凑上去闻闻,同样一股清香和冰冷。

    他茫然“脉脉此情谁诉?”他默默望着四周,望远处的一棵棵梅树,这边的、那边的,无边无际一片,唉的一声:“老天,何必把我们阻,便叫霎时相见何妨?”

    他望茫茫不尽处,往没有尽头处走,走,再走:“啊!望穿秋水不见梅,真个是,潸潸如雨泪!”

    他在一棵梅树旁停下,他摸摸,闻闻。这棵树例外,温温的,格外清香,抱住以后有一股暖流渗来胸怀。他把脸贴在花枝和花朵上,清香扑鼻的,也不再冰冷,还湿润润的。他想起“相濡以沫”他又一声叹气,忽闻雪梅甜甜的声音低吟:

    雪花茫茫里,冰凌苦寒中。

    年年月月寂寞香,山坳独自俏。

    俏却难争春,何日春能到。

    树树梅花树树雪,怎知伊来了。     再见不到了,杳杳两世界。

    日日夜夜相思苦,不能相安慰。

    相思真苦恼,何日才能了。

    遍地纷纷冰凉雪,怎知何处找。

    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悠悠?地有耳兮,何不闻我无限愁?神有灵兮,何不望我天南地北头,人有心兮,何不寻我天上地下无尽头?

    是的,是雪梅吟诵,雪梅喜欢这的诗句。他想叫,想回应她的吟诵,但吟不出声音来。他在心底发出声音:

    相见渺茫中,脉脉不能语,可怜老天有眼不见你我独悠悠,可怜老地有耳不闻你我无限愁,不望我天南地北头,天上地下无尽头!

    他又听见梅的朗朗声:

    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悠悠?地有耳兮,何不闻我无限愁?神有灵兮,何不望我天南地北头,人有心兮,何不寻我天上地下无尽头?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蒙蒙泪眼。他把梅抱得紧紧的,呜咽着:“她醉了?她睡了?她不理我了?湿润润的一股渗来怀里。是雪梅流泪了吗?啊,细看不是梅、不是雪,点点都是离人泪。

    他想起宋代终身不仕,一世不娶的文人林逋,隐居在西湖孤山以梅为伴侣。他两膝渐渐的弯下去跪着,更紧的抱住他的梅。本来会是终身伴侣的,还商量好孩子就叫“鹤”应“梅妻鹤子”的典故,象征着他们的孩子如同鹤一般高高腾飞。

    是没有缘份还是谁把生生拆散了呢?当时她才二十一岁,念大二。婚姻被毁了,雪梅连生命也被夺去。是谁把她的生命夺去呢?或者是月下老人作祟?“啊!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他心痛的扑伏在梅树下泪眼潸然。

    雪梅曾叫牛妹,是她爸起的名字。她妈生她前一天她家的母牛下了一只小牛犊。才读两年书的爸爸便给她取名“牛妹”

    农村人取名常是触景生情,见狗取“狗”见花取“花”上学时老师给她改名雪梅。停课闹革命年代天天看见的是毛泽东和林彪一起立在天安门头上的画像,处处听见革命的激荡词句,有同学建议她改“卫东”

    他喜欢叫她梅,她也很乐意他叫自己梅。嫂嫂和哥哥都喜欢她,知道弟弟和“白玫瑰”崩了便鼓励他们相好。

    雪梅是第一次让他吻过的女孩。他胆小,是雪梅迷惘的眼睛鼓励他,才大胆抱住她,吻了她。他心怦怦跳,感觉到了她的心也在跳。偷偷地瞅着,她眼睛微闭,不把眼睛张开。

    不料“月初圆忽被阴云,花正发频遭暴雨”梅去了,永远去了,再不会回来了。他又隐隐约约听到梅凄惋的朗朗吟诵声:

    “雪花茫茫里,冰凌苦寒中。年年月月寂寞香,山坳独自俏。俏却难争春,何日春能到。树树梅花树树雪,怎知伊来了。”

    儿子的尖叫声把他惊醒过来。大概是妻子给他盖的上衣,怀里暖暖的,脚却冰凉,难怪梦中不停的在雪地行走。他坐起身,茫然望着窗外。门窗紧闭,雪花纷纷坠落。

    “石榴花”发财了

    还是那年见面的。还记得那天从她家沙发上站起来急忙跑下楼梯。还记得在她楼外时不时回头望她家窗口,她立在窗前的孤独身影,一阵说不出的滋味。此后多年没有联系,再没进那门。

    那天,她感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想送给他一句话,到舌尖没说出来:“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一夜随风春归去,纵使君来岂堪折?”没等开口他就急忙走了;她站在窗口,没叫住他把那句话说完。

    后来没见过面,他隐隐听过些风言风语。她赚了很多钱,家里珠围翠绕、身上珠光宝气,穿得花不棱登。

    刚看见她时候很吃惊,还那么春光明媚、风姿绰约,还从前的打扮风格,衣服里线条起伏分明,甚至越发火红和朝气,如同五月榴花火样的红。

    她已五十开外,被赞为女强人、社会知名人士。她混迹商海、闯荡江湖,南北东西路都颇有成就,兼任商联头目。

    她常站在大立镜前自我陶醉,丰盈的身材比原先更楚楚动人,线条更优美。望着自己眉目间一派笑意荡漾非常得意。

    有人称她“石榴花”她乐滋滋的。自己并非“艳冠群芳”却也能令人心动神颤。王安石赞石榴花曰:“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她不喜欢读诗词,只是偶尔翻翻,诗词中数王安石这句诗她最喜欢。

    有人送她一幅国画火红石榴花,她挂在客厅。石榴红艳艳的,有题款:“玫瑰芍药笑春风,五月石榴火样红。若有雅人爱比较,更胜春色一分红”客人来探访时她必请进里面坐坐,望着客人欣赏那幅画时她十分陶醉,笑意盈盈。

    她尤其喜欢“更胜春色一分红”这句子,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词,问过人家都说不知道。

    那年一部国外影片中有个“白桃花”和她面貌相似,有人开玩笑叫她“白桃花”她也曾乐滋滋、手舞足蹈,说话时眼睛鼻子眉毛一起动。不过她最喜欢还是石榴花的比喻。

    她打听到“桃花仙子”的近况,特意通过单位把他请来辅导工商联的节目。其实主要不是为了辅导,是想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她早几年就摆脱了形影相吊,有个年轻秘书兼生活管理,时时坐在身边,彼此形影不离,不过是想让那个人看看自己。

    她今天情绪非常好,见面后握住他手久久不放,秀眼紧紧盯着,眉梢微微的动,有股得意的神情,她这天特地放开了嗓门,娇声娇气、笑声朗朗。

    石榴花外表没很大变化,还白里透红,虽有些微胖却更加亮丽。她本来就是爱喜形于外,现在尤喜欢眉目传情。她的眼睛时时紧盯,眼神烁烁、秀眉微挑,让他觉得有些盛气凌人。

    他的感觉很不自在,似有股阴森的寒气袭来,还发现她眼神中流露出嗔怪。他一向觉得她有些俗气“绣花枕头一包糠”外表富丽堂皇,腹中空空却又爱附庸风雅。

    他不喜欢她搔首弄姿、手舞足蹈,眼睛鼻子眉毛一起动,觉得她过于表情化。连名字“红艳”也俗气,他从来不叫“红艳”叫不出口就“呃”一声。

    他受不了她犀利的眼光,飞扬的眉毛,稍看会儿节目便推说自己不熟悉他们的生活面。石榴花答应给增加一倍两倍甚至更多报酬,有意把阔气耍给他看。

    他拒绝了,望着窗外彤云密布、冷雾缤纷,借口怕马上变天,赶快冷冷的握手道别。他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心里暗暗念叨:“富贵于我如浮云”他曾听到过一些她的事,秘书是她情夫。

    从她咯咯的笑声,再看她身边的秘书,他忽然讨厌这里,他不乐意当指导,最好永生永世也不再看见她。

    他突然觉不仅讨厌这里,甚至也讨厌城市生活。啊!“遍世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脑子里浮现出陶翁的诗句:“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想起淅沥沥的溪水、啾啾叫的鸟鸣、遍地野花泥土的芳香、天真伶俐的“小桃花”

    回家后还在想。不是思念,不是怀念,不是挂念,但老有她的影子在身边恍惚。

    他越来越不喜欢城市生活,更有些讨厌她。听说她常豪赌,一夜的消费够许多穷家孩子上学。还有牌友形容“一到麻将桌前,便郑重其事的,首先把自己蓬松的胸脯端上桌面,似乎那是经过修炼多年的神物,能帮她赚钱似的。

    他妻子去了大洋彼岸,曾要他同去儿子处。捉摸好些日子决定不去。甚至想回乡下,去姨妈那里过清净闲暇的田园生活。他写着八个字“富贵于我如秋风过”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

    退休工资足够他过简朴的田园生活。自己养几只鸡,开一畦菜地,听鸟儿欢乐的啼鸣,闻母鸡嘎哒嘎哒叫声,煮母鸡刚下的蛋,炒菜园才摘的菜,喝山泉的溪水。把那桃花树侍候好,还可以吃自己摘的新鲜桃子。

    真巧,乡下来打工的老乡带口信说,姨妈的身体不好。他决定去看姨妈,下一个星期走,不,明天走,不,如果赶得上班车马上走!如果那里好便留下度晚年。他打听到了小桃花的消息,小桃花搬回村子里了。

    他想,不能再和“石榴花”藕断丝连,得一刀两断。临走时寄了封信去商会告别。信的末尾送给一十六个字:“商海无涯,回头是岸。奔波难已,立地成佛”告别了旧日莫名其妙的情缘。

    带刀的“野玫瑰”

    这美丽的“花”有些“野”所以有人叫她“野玫瑰”也有时称她“带刀的野玫瑰”加“带刀”二字是因一次偶然的故事。

    她才踏入中年,叫小玫;白皙皮肤、穿着入时,已而立年还阳光灿烂。外婆是高干“天下三分明月月,二分无奈在扬州”地方的人,那里的水土气候遗传给了她“二分”的魅力。早年孀居的外婆嫌寂寞把她带在身边,视如掌上明珠,宠得她娇气中还带了些霸气。

    她有公正心,好打抱不平。小学时校长知道她的来历,于是常让着她。同学说,她外婆是校长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她问外婆,外婆说:小孩子不要问这些事。小玫玫不吃饭,往沙发上一躺。外婆只好点头笑笑。

    有一回校长来外婆家。校长平日颇威严,戴副粗框黑眼镜,翘个二郎腿,手上一张报纸,旁边一只热气腾腾的茶杯。

    小玫不知道什么叫二郎腿,躲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看,原来二郎腿就是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后来,她在外婆家也学架二郎腿,告诉外婆是学校长。外婆笑笑。

    校长来她家没架二郎腿,猴着腰,屁股只挨着沙发的边。小玫玫偷着乐。她告诉同学,那天她特意架二郎腿,后来又扑在外婆怀里偷瞧校长。校长一张怪脸,不停的用指尖顶那黑框眼镜。

    小玫的同学喜欢去她家玩,也叫外婆。外婆很高兴,要大家好好学习。如果有同学讲校长的坏话,外婆便说:你们的校长是个好校长。

    中学时,一新来老师见有个同学穿着很前卫,便要她回家换衣服再上课。那同学哭着走出教室。同学鼓动小玫去外婆那里告了状,后来那老师温和了许多,不知是不是挨了批评。

    有一男同学调皮,放只螳螂在女老师包里,把老师吓了一跳。女老师要体罚同学,小玫站起来承认是她放的,代同学受罚。

    人家都说她漂亮,身材好、嗓子好、长相好,适合搞文艺。中学毕业后她便考进文艺单位。那时外婆已经去世。

    工作后日子挺顺心。不料新婚没几年丈夫一病不起,走上不归路。“文君新寡”后她常顾影自怜,叹“单丝不线、缺月难圆”十分感叹:“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桃红李白皆夸好,怎得垂柳相发挥”“这次地,怎一个叹字加一个愁字了得”!

    喜欢她的不少,舞厅交过朋友,公园有过约会,妈妈单位有人求婚,同学中有心仪的,朋友也要给她介绍,各行各业的都有。难呀!对她热情的她没感觉,她动心的别人又冷冰冰!

    有人因为她“野”不敢挨。比如赞扬她漂亮,随意说一句,她居然说“我帮你生一个!”或说“你还不够分量呢!”她其实行为斯文,说话大大咧咧罢了。

    她对有职位的一律称“领导”似奉承又像挖苦,有人高兴得笑眯眯,也有人觉得别扭。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着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装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别君时,忍泪佯低面,戚戚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她常心思重重,叹缺月难圆。

    一朋友提醒“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细想想,也是,只是——

    一“老师”对她格外关心,言传身教,纠正她的读音、口气和手势眼神,无处不悉心指点。他们很谈得来,只是年纪相差较大。

    那朋友说:“这算什么!‘有情无需论年岁,无意同龄是路人’。你一向另类,怎一下子成了老土!你不了解男人,你投之桃,人家必报之以李”

    小玫想想是个理,只是老师是有家室的。不等小玫说朋友又说了:“又土啦,现在是什么年代哦?”

    老师对她不错,一心一意帮她,批评她时还毫不客气。自己对他很敬重感激的,觉得现在这样实诚的人不多。她也关心过他,比如他把衣领卷进去了会站在面前细心帮他整好,他身上有根头发,便用“如削葱”的指尖把头发丝剔去。对别人,她常常是“领导”不离口,只有对他才诚恳地称老师。

    还有一段“传奇”:一次夜里回家看见前面两个混混缠住老师。她会比划几下,便从包里抽出一把藏刀猛冲上去。架势一摆俩混混当她是武术队的,不由得不屁滚尿流。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反版故事,传为“美人单刀护老师”的佳话。“带刀的野玫瑰”就这样来的。

    人家都说她厉害,有这般的心计和胆量。其实是巧合,遇一西藏回来的朋友送给她这把刀,情急生智罢了。

    人家在背地里说老师的坏话她便当场指出来,弄得人家好不尴尬。她把他看成老师,便没什么忌讳。

    她的那位朋友说:看来你是落花有意,人家也不见得流水无情,脑筋旧一些罢了。那朋友鼓励她勇敢进攻、大胆夺来。她几夜魂牵梦绕:

    心凉耳烦梦里惊,头昏眼花冷冰冰;

    步履拖沓没力气,无人知我此时情。

    回头悠悠念故人,悔恨交加休不能;

    不如池上鸳鸯鸟,双宿双飞过一生。

    她下决心约老师来家聊聊。老师来了,从眼神里知道老师喜欢她的美丽“一双瞳人剪秋水”“清脆滴滴如黄鹂”“轻盈曼妙似飞燕”可是只想聊聊天说说话,总尴尴尬尬,她怎么的千般万般娇媚,老师都不动心。

    她不敢想象老师竟然这般的无动于衷,多情却被无情恼。依她性格,高兴时一头栽入怀里,柔情万种,生了气便秋毫无犯,一脚蹬了过去。毕竟人到中年。她仅瞪了一眼,掐灭香烟用力摔在大理石的地下,进房间去了。

    听到老师开门、关门、出门的声音,她抓起杯子摔在地上,砸成一地碎片,然后一声叹息:

    日夜簌簌似箭飞,纵使君来岂堪折;

    春来秋去如梭转,青春怎地召得回。

    多情换来无情恼,一颗真情水上漂;

    早知是颗坚石心,不如买个木人好。

    冷静后觉得自己不该。婚庆那天请老师和师母赴宴,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杯酒,把值得纪念的藏刀送给老师留念。老师不顾妻子阻拦,一口气把三杯酒全喝了。

    古人赞叹王昭君“身上虽有千般风情,姻缘可乃前生所定”月下老人有本姻缘录,大概就像政府现在的人事档案。古人的说法没缘分的始终不能成夫妻,有缘份的“虽仇敌之家,贫贱悬殊,天涯从宦,吴楚异乡,终不可散。”

    他把藏刀挂在卧室墙上,妻子“黑玫瑰”知道这把藏刀的故事,常望墙微笑。

    且补上前缀。若说“本文全属虚构”于心不甘,哪能虚构这许多;若说“并非虚构”又怕不好交待,于是借古人词句注曰:“借张甲之情,寄王乙之躯,授李丙之性,托赵丁之体也”     小桃花还叫他“小哥哥”

    他最惦记的是小桃花,听说她年轻轻就已三个孩子非常吃惊。

    记得他桃花盛开季节站在桃树下,望着俏丽的桃花便想起儿时。小桃花站在树下,他爬上去折桃花递给她。甜蜜蜜的笑声还在耳边荡漾。他十分感慨,作词:

    天蓝地黑垣衰败,只有桃花依样开;

    红花绿叶喜相映,枝枝朵朵乐开怀。

    似见红扑桃花脸,更闻笑声人不来;

    魂牵情绕毕竟空,桃花树下人未在。

    不知不觉中又许多年过去,都渐渐淡忘了。因为姨妈病重,回乡下看望姨妈。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见到小桃花。

    姨妈一直没结婚。他妈去世后是姨妈照看他,姨妈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工作后打算接姨妈去城里,姨妈不愿意,乐意在这里守自己爸爸妈妈留下的老屋,老屋里有她对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记忆。

    他妈家是书香门第,外公是个老中医,妈虽然没进过学校却是知书达理。他妈爱看古书,爱弹琴下棋,有时还勾画几笔,常帮邻居勾个鞋面、围兜和娃娃帽子的花样。只可惜红颜命薄早早离开人世。妈去世时他还小,爸爸常要出外跑生意,所以一直是姨妈照看他。

    他爸爸为人老实本分,从小当学徒和经商跑码头,没有上过学。土改中把他家的田地财物分光后便再没活多久,在菜场当过一段日子店员卖菜。

    小桃花的爸原是他家的顾工,小桃花的妈则是他家丫头,他妈做主把丫头许给了小桃花的爸。他们夫妻俩一直惦记着他爸爸妈妈的恩情,困难时常悄悄的帮着他们家。

    他家还有一顾工能干调皮,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嘴巴甜还认识不少字,是他爸爸的一个好帮手。他爸爸格外喜欢他,对他照顾,常常悄悄的给他钱,还花大洋帮他娶了妻子。

    动荡年月他爸把一个红漆雕花小匣偷偷的寄存在这顾工家,后来他不承认,又后来那顾工的日子好了,还当了村里的干部,可从来不关心他家,从来都不接济,有时候还对他爸爸妈妈特别狠,说是和地主阶级划清界限。

    这些年的变化可大了,小桃花的父母都已去世。他丈夫建水库打炮时又不幸遇难,她在那里无亲无故,又牵挂姨妈,于是带着孩子回父母的老屋来住,也帮着照顾姨妈。

    这次他回来,一进门便见到了小桃花。小桃花才过花甲,却憔悴衰老。他进门时小桃花一下便认出他来,还是那眯眯的眼、胖嘟嘟的脸。

    她不好意思的笑着叫了一句:“小哥哥回来了?”他回叫了一句:“小桃花,都认不出来你了。”小桃花笑着说:“乡下人老得快,其实我比你大,是你的姐姐呢。”小桃花说完便出门回自己家。

    他的“黑玫瑰”去了大洋彼岸,和儿子在一起。他不想去那里,觉得还是自己的家好。在城市几十年,他甚至厌倦了城市生活,城里人之间常常互相倾轧,你找我的短处,我揭你的疮疤。再就是老死不相往来,近许多年则是整天沉迷在一片麻将声中。外国那样的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一定比这里更不习惯的,他犹犹疑疑了好久,终于决心不去儿子那里。

    城市的路上一辆辆轿车,盛气凌人的一声声嘶叫,放出一股股臭气,摩托车目中无人的哗哗乱吼,空调废水无情的滴在人家的脖子里头发上,垃圾袋如同飞弹一般,常常是啪嗒呼啦一声忽然在身旁爆炸,瓶、盒、烂苹果等等垃圾满地打滚。

    他喜欢宁静清新,喜欢平和融洽。他想,叶落终要归根便决定回到生长他的地方颐养天年。这里还有爸爸妈妈的影子,还可以和姨妈、小桃花一同聊天。他不想远涉重洋,到人家的国土去,不愿意日日在人屋檐下看人家的眼色。他想,千好万好还是自己的家乡好“水是故乡的甜,月是故乡圆,人是故乡的亲”

    在姨妈家待了十来天,他的心情非常舒畅。他和小桃花一起照顾姨妈,空闲时在一起聊天,讲过去的老事。他妈妈去世前把往事都告诉了姨妈,姨妈虽然已经年近九十,记忆力还是很好,他们在一起,天天讲他的爸爸妈妈,也讲小桃花的爸爸妈妈,还讲他们俩儿时的往事。

    讲起昔日往事,他们常常一阵阵的嘻嘻哈哈。儿时他们一同去山坡那边玩,小桃花总是小哥哥小哥哥的叫个不停嚷嚷个不停,还常常赖着他背去后山玩,一次小哥哥背着小桃花时,她调皮的把几小枝桃花插在小哥哥的小瓜皮帽上,还嚷嚷:“小哥哥当新郎官了哦,小哥哥背新娘子了哦!”正好姨妈看见就笑了他们,中国、、这小桃花才不赖小哥哥背她了。

    姨妈还告诉他,他随哥哥去城里那天,走了以后小桃花在村口站了很久,眼睛都哭红了。后来常常把他的小瓜皮帽取出来戴。

    小桃花这才把他临走时送她的小瓜皮帽拿出来给他看。那是他妈妈亲手给他作的,小桃花后来要妈妈帮着在小瓜皮帽上绣了一枝小小的桃花。这小瓜皮帽送给她以后她保留了几十年。他带去城里的那一顶,因为邻居嘲笑说那是地主崽子戴的帽子,气得他丢进垃圾堆里去了。

    他从姨妈和小桃花的嘴里知道了许多爸爸妈妈的事,很怀念自己的妈妈。他妈妈本来不乐意嫁给他爸爸,因为两家世交,妈妈服从外公的决定。妈妈是旧式妇女,尊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来却合不来。

    他决定留下,远离城市的喧嚣和浮躁。姨妈对他好,如同是他的亲妈,他要在这里照顾好姨妈的最后日子,让姨妈安享晚年。这里还有小桃花,他们有很多话,很多往事好回忆,他打算马上写封信去那边告诉儿子,决定留在这里养老终身。

    这些日子,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愉快。他想好了一首诗,打算寄去,动员妻子也来这里。虽然他们不是很合得来,也算几十年相濡以沫。

    他是个记恩的人,在大风大浪中,在最孤独寂寞时候,是她给了自己温暖、鼓励、保护。他打算把这首诗寄给妻子:

    水清风薄日暖暖,天蓝气爽饭菜香;

    近看桃花红艳艳,远望麦青菜花黄。

    鸡鸣早起精神爽,夜里清净心舒畅;

    说今道昔真正好,颐养天年乐洋洋。

    平明忽见溪流急

    黑玫瑰和他一起走上“五七道路”当农民。大喜的日子一老哥代写了一副对联贴在新房门上,上联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下联是:我不卿卿,谁当卿卿。”中堂写着:“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塑一个你,塑一个我,将两个打破用水调和,捻一个你再捻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形容新婚燕尔的“份”恰到好处。

    贫下中农关心的是抽喜烟、吃喜糖、喝喜酒、品喜茶、看新人、闹新房。

    不料“五七办”干部下乡,看后颇煞有介事,一边看一边蹙眉瘪嘴。一定是觉得不像话,什么年代,怎搞这样的格调,与下放干部的身份多不协调。

    那是北方人,一脸拉杂胡子,眉毛倒挂,开会时爱蹲在长条凳上,边吸烟边唠嗑,夏日里还一边扑腾那把裂了扇筋的大蒲扇。

    看这情形“老哥”也觉得过份了些,哪料头儿突然来了。他只好向老弟表歉意,改写成“听共产党的话;读毛主席的书”房里是老弟去供销社买的领袖像。老哥又悄悄打趣:不好、不好,伟大领袖岂不没日没夜瞪着新郎新娘?

    新娘子主意特多,大概甜蜜太多也觉得单调乏味,便常“游戏”或追追赶赶,或你背我、我抱你。不是在小屋里而是在林间山道、溪流石壁、稻田和棉花地里。

    公社“五七办”设在大祠堂,前后三进。面临一条小街,背傍青山又挨奔腾的大河。他们常渡船过来买香喷喷的包子、酥脆脆的油条、松软松软的白馒头。

    还爱恶作剧。一次潇潇雨夜,是虎狼和野猪常出没的地方,为几句口角竟一夜不回家。

    风声、雨声、树叶撞击声、溪水激流声、虫鸣声、夜莺啼叫声,令人心惊胆颤。他一夜着急和惊恐。第二天凌晨她笑眯眯的和一下放女知青一同回来,昨夜住在她那里,新郎哭笑不得。

    更有另一番创意。前一会还亲亲热热,羊肠小道上他背着她走;到公社门口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走,去公社办离婚!”他哈哈大笑:“神经病!”

    黑玫瑰咕嘎一声推开公社厚重的木门。他若无其事的等了许久不见出来。进去寻,一进又一进,东厢房、西厢房,上房、下房,竟没妻子的踪影。天空已经发灰才听说屋后有个小门,不需要过渡,路远一些。待他摸黑回家,妻子竟在鸳鸯被里等着呢。

    回城后她照样想花样逗。人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一日不逗三天无味,想不出新鲜花样时找点架吵吵。一次忽然从公园来电话说脚崴了,要他去背她,结果是逗他玩。儿子懂事后嫌烦,要他们“分开算了”

    他想起儿时背小桃花好玩;中学时“蕹菜花”背他去医院他心里怦怦跳;乡下僻静处背新婚的妻子,脸上常常突然得到一个热吻,好甜哟。这次背她出公园却是被作弄的感觉,说不出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是涩?

    一次她要去值夜班,说沿路有坟地要他陪。可是一路上她尽讲鬼故事,活灵活现的,吓得他魂魄出窍。后来她告诉别人是有意吓吓他。

    “野玫瑰”出现后反倒是她常常着急了,象有十几只兔子在胸前上窜下跳。可她不愿意说软话,反而变本加厉,用各种话激他。开始时发现不怎么在乎,怎么逗都是冷冷的,既不高兴也不生气。有时干脆去江边散步看热闹,乏了才没精打采回家。

    后来她发现丈夫常和那女人同出去,陪她买东西、参观,参加婚礼、追悼会。难道也变得“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了?”她并不相信,可还是忐忑不安。

    也怪他初恋时太宠自己,总说“心甘情愿接受工人阶级‘一元化’领导”还处处夸耀自己。又说从前的对象嫌他出身不好,只有她把自己放在心里。她后悔自己确实也太蛮横了。啊,她突然怕了,怕是“船到江心补漏迟”

    她很美丽,皮肤不那么白皙却高挑匀称。她想起丈夫常学戏曲里的小生,拉长腔调唱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保证永远不会亏待她。

    他很晚没回家。她怕这次会假戏真做。天上淅沥沥下着雨,她忽然想起乡下那个日子,体会到丈夫“潇潇风雨倍伤情”的那夜晚多么不安,啊,他会不会有意报复?

    她怀念小屋,虽然没大理石地面、豪华吊灯,连转身都不容易,屋顶的漏水如同“老抽”和北房一步之隔,一点声息都历历可闻,常常犹如“小偷”可那小屋温馨甜蜜啊!

    她胡思乱想,看着墙上那把藏刀她忽然沉思;“平明忽见溪流急,应是他山落雨来”;好好的天怎么会突然溪水湍急?她不敢往下想,这“落雨”“溪流急”是不是和那把藏刀有关?人家是“天下三分明月月,无赖二分在扬州”呵。

    她出生于“二七大罢工”光荣传统地方,喜欢吃辣子,哪能“盈盈如水一秋波”她学不来奶声奶气的吴侬软语,学得来也偏不学。

    想起上山砍柴日子。她砍得比他快,担得比他多,老乡都赞她是“娘子人里的一把好柴刀”后来有人叫她“柴刀”当时她还挺喜欢这称呼,现在一想起“柴刀”就一阵不快,人家是“天下三分明月月”自己哪就那么凶神恶煞。

    她很早起来洗漱。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电话又拿起,怎么丈夫还不回来呢?正打算上班去,突然钥匙孔响。紧张又高兴,想一下就把他抱住永远不放开。

    黑玫瑰没那样做,就那脾气,甚至没问他为什么昨晚不回来,出了什么事。看见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她心里一阵凉,巴不得狠狠的说:“死你的去!”她忍住没说,不能火上浇油。不就逗了他一句,叫他找秦淮河那女人去嘛。

    该上班去了,她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咔,咔,咔的下了楼,真是“冷冽风雪一柴刀”

    结尾

    老弟已年过花甲,家庭生活挺满意的,夫妻和谐、孩子可爱。他不是见异思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只是忘却不了初恋日子。

    那是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爱的花苞正将绽放时,忽然一阵风吹雨打,美丽的花苞凋谢,因为不“门当户对”说门当户对容易以为古代的穷人与富人、小姐与仆人、官家与平民的爱情,比如王宝钏与薛仁贵的凄美故事。

    不是。他们不门当户对是指家庭出身。一个是店员家庭,叫“工人阶级后代”一个是地主家庭,叫“地主崽子”

    这俩自小是邻居,父母不反对他们一同玩耍,一同做功课,风华正茂时节忽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看着家庭出身对于前途多么重要,而且马上面临留城还是去乡下当农民的问题。她父母为了女儿前途反对他们在一起。这才不得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开始她也舍不得分手,可是父母和和社会压力太大,连邻居都说三道四,劝她慎重考虑,不要为一个地主崽子耽误了前程。

    她没有勇气抵制父母的决定,无奈中打算听天由命,让一张纸币高高飞起抉择:“毛主席呀毛主席,你就帮我作主吧!”她闭上眼睛,拿起一张人民币,心里默念如果钞票落下是正面,就表示支持他俩好下去,如果反面就表示不赞成他俩好。

    她闭上眼睛默念一阵后胳膊一挥,一张纸币从她手中飞起。他紧盯住那纸币,心悬在半空,打算如果现出倒霉的一面便赶紧趁她睁开眼睛之前翻转过来。

    可是等不得她睁开眼睛,更等不得他翻转过来,她爸爸突然推门而入:“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作主怎由那纸钞,多情竟被无情恼;

    老人忽然变了脸,一声大喝决断了。

    没等钞票飘呀飘,是哪一面不知道;

    老天怎么不开眼,青梅竹马刹时消。

    没有泪眼汪汪,也没化爱为恨,成了陌生人而已。然而分手归分手,感情不容易割断,他常常低头不语闷闷不乐,造反声震天响的日子有时竟一声不吭,有时又忽然歇斯底里的挥拳头吼叫。

    她的影子白日在他的脑际萦绕,夜里来他的梦里缠绵。他常心不在焉,甚至连写大字报、抄语录也弄错,一次居然把一条标语写漏一个关键词,吓得出一声冷汗: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唉声叹气心绪乱,脸上不露心里留。

    欲上高楼去避忧,忧又随他上高楼;

    声嘶力竭喊口号,拼命干活解烦忧。

    文革末期一场轰轰烈烈的下放农村运动,帮他解除心中烦恼。

    他决定去农村广阔天地,一走了之。他当然顾虑重重,一辈子当农民吗?也好,赶快离开,用不着常在那犄角旮旯狭路处相逢,省了尴尬。

    肉没味、酒不香,和其她女孩一起玩没趣,脑子里还她的影子、声音、动作、笑容,甚至她的愁容满目。

    他没有想,可如同不速之客,影子不邀自来。尤其一个人时常常来身边绵绵细语。他会突然惊问:“谁?”影子便被吓得无影无踪。他后悔怎没把那影子留住,不翼而飞,想追,追不回来,再也追不回来了。

    妈妈介绍了亲戚的女儿,爸爸要他去和同事的女儿见面,他拒绝。舅舅说他该去医院检查,他明白自己没有病。半年后他爸爸去信告诉,女孩已出嫁。他把信撕得粉碎,抛进灶里化成一道火光。

    后来他和一下放女知青好了,她是真正工人阶级家庭,火车司机的女儿。

    虽然有了家梦呓还不放过:“想跑,想溜?溜得了和尚溜不了庙,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庵!”

    有时似梦非梦,他很矛盾,喜欢这样的梦“非梦何能相见?”又怕这样的梦“梦何益?”一次正发呆妻子望着他,他很尴尬,不知该说什么。还好,妻子不是小肚鸡肠。

    三年后落实政策回了那院子。本来打算换个单位。“从哪里倒下去就从哪里爬起来”的声音袭来,于是决心回原地方。

    他并没有真正爬起来,还怕在那个拐角处“狭路相逢”遇见时眼帘低垂不忍相望。然而他又多想看一眼呵,最好是说几句话,问问“你好吗?”“孩子好吧!”“吃饭了哪!”“今天的天气真好哟!”可他张不了口。

    因不忍心彼此相看,没有问好,遇见后擦肩而过。一次两人同时回头一瞥,竟然如同跳探戈舞同时把脑袋“甩”回,从此再也不敢“回头一瞥”

    初恋是魔,没法不想她。现在的妻子比她漂亮比她年轻,还真正产业工人家庭。本以为能“爬起来”看见她父母时对着笑笑,告诉现在的丈人是火车司机。

    爬不起来,常想她。这可恶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看她时心里异样,还噗噗跳。他常望着她女儿,不知为什么,难道想从孩子能看到她的影子?那孩子不解,告诉了妈妈。“神经病!”她妈妈蹦出三个字。

    他不是神经病,只能用初恋解释,虽苦涩,回忆起来甜甜的,他看那孩子的脸庞、眼睛、眉毛,从中看出她妈妈的过去,还能一刹那欣喜。

    他在乡下时还偷偷看她的照片,现在没有她的照片了。那是在公园偷着照的“广阔天地”的日子里常常悄悄取出来:

    叹山水迢迢云雾远,念空流一片相思泪;

    思春风杨柳百花日,悔忽而花飞莺声绝。

    望迷迷蒙蒙云雾外,惦红颜玉臂青丝垂;

    盼何年何月再相见,叙当年缠绵忍心别。

    她既然有了主便打算把照片寄回。信封贴上邮票却舍不得投进邮箱,多想常看看呵。一次挑土建水库悄悄拿出来看,被一下放干部发现。他赶快抢回撕个粉碎,随土箕的泥土一同倒进水库堤坝,永远“铸”入堤坝下。

    回城后,妻子发现过他梦里常念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妻子宽宏大量,问也没问一句。

    记得回城前,有个夜晚又梦见她了,恍惚梦见她对自己倾诉孤独,感谢他还记得自己,他激动得忽然抱了过去。妻子“啊”的一声:“神经病,深更半夜别名名堂堂,明天要早起水库挑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