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园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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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覃洁一进校门,就被候在那里的小姑娘刘丽叫住了。小姑娘交给她一个没有封口的牛皮纸信袋,说是钟校长捎来的,里面有联校关于庆“六一”的通知和两张空白节目推荐表,节目推荐表要尽快填好送过去。覃洁接过信袋,放进随身带的小坤包里,说了句“好吧,你下午到我办公室来拿”就和小姑娘一道朝办公楼走去。

    覃洁的办公室在二楼东头,和另外两个女教师共用。那两个女教师一个姓胡,一个姓涂。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办公室时,竟把她们放到了一块。开始谁也没在意。可是过了几天,有好事者心血来潮,用彩色粉笔在她们办公室的门片上板书了“胡涂情结”四个大大的隶书字之后,一时在校园内传为“美谈”大伙并不去追究这是谁的恶作剧,倒是对他独到的见地和精当的概括表示折服。胡、涂二位眼不见心不烦,因为她们都住在学校,除为了应付上级检查,煞有介事搬进去装装门面以外,其余时候是一律不登办公室的门的。她们以校为“家”备课、阅卷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她们的家务活之一,就像生火做饭、涮洗浆补一般稀松平常。覃洁呢?她是个爱讲究之人,素来讨厌乱涂乱画,因此看过后一笑了之,并在不经意中将这份煞费苦心的“杰作”拭擦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再说与前面两位不同,她和刘丽一类住在校外的教师,都把办公室当作了自己在校内难得的自由空间,相应地他们呆在办公室的时间就多得多。可以这样说,除了上课,其他诸如备课、阅卷之正经事与聊天、娱乐之休闲节目,就差不离都在办公室里进行。特别是覃洁,因其所在的办公室基本上归她一个人所享用,所以她更加讲究,特地依照自己的喜好将它作了一番较为精心的布置——窗户挂了蓝底的“翠竹兰花”帘子。两侧的白粉墙上,靠门一边挂着一纸行草横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是覃洁在“进修”时,教她书法的教育局副局长方维新赠给她的得意之作;另一边则是一张临摹的叶浅予先生的快乐的哆嗦。在画旁边还斜挂着一把六弦琴。胡、涂两位的办公桌靠北窗右侧的墙角并放,办公凳也搁在桌下。覃洁采用巧中藏拙之法,在桌面铺上台布,再摆上一只小颈鼓肚的黑色花瓶和一套奶白色的茶具。她自己的办公桌凳安放在南边临窗处。此外还有两把藤制软椅靠墙并放在叶浅予的名画下。总之,尽管办公室内陈设简单,走进去却总令人有一种别致、淡雅的舒适之感。

    覃洁刚进自己的办公室,就听到楼下有人在叫骂。她一边从坤包里掏那牛皮纸信袋,一边探头窗外。她看见正在叫骂的是校长文化的老婆麻江英,而文化挥舞着一支胳膊,似乎要抡向他老婆一般。旁边已有两个教师在劝阻了。覃洁觉得麻江英有些好笑,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寻着校长纠缠不休,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全然不顾及他一校之长的面子。她同情校长,但又感觉校长多少有点自作自受,找那么凶悍的女人作老婆。她懒得去管窗外的闲事了。她想知道华仔在信袋里又作了什么手脚。覃洁先掏出通知和节目推荐表,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信袋粘接处,展开来看,里侧粘附有两张小镇至县城的往返车票,还有用铅笔书写的两行隽永的小字:“洁,附上两张车票作报销用。切记不可粗枝大叶。吻你!永远爱你的华仔”联校长每次外去和人幽会,他都思前顾后,使事情不出一点纰漏。覃洁佩服华仔的精明,她更感激华仔对她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她揭下车票,按约定拭去信袋内侧的字迹,又将其重新粘好。她坐在办公桌前编好一套汇报的词儿,然后揣上信袋与车票,往三楼校长办公室而去。

    校长刚才受了老婆的斥骂,怒气郁结心中,还没有散尽。个头矮小、颈背微曲的他把自己整个儿蜷缩在写字台前的围椅里,情绪极不稳定。一双着老人头皮鞋的脚不停地踹着写字台左下方那扇富有反弹力的门,让它不断地开合。那狠劲分明是发泄内心的愤懑。覃洁推门进去,只听得他狠毒地嘟囔着,满口粗话:“操你奶奶的臭婆娘,有完没完?追到办公室来了,老子踹死你!”待他从座椅上弹起,看清来人是覃洁时,竟当场愣在那里,一张利嘴也霎时变得结巴起来:“怎、怎么是你,真不好好意思。”覃洁嫣然一笑,说没什么。她一屁股坐到靠门放着的仿真皮长条沙发上,故作不知情地问道:“我说校长大人呀,谁得罪了你,生那么大的火气?”“别说了,烦人!”校长见了覃洁,眼中一亮,气也立时消了大半。不过他在围椅上坐下来,却摆了个一本正经的姿势。一双眼向上翻,也不看身边漂亮的女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你找我,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特来向您汇报工作。没想到来的不是时候。”覃洁继续调侃他。

    “哈哈!”文化突地发出夜鸟一般的怪笑。他的座椅随着身子一同转过来,对着覃洁。同时一双斗鸡眼也移过来,停留在覃洁高挺的胸脯上。他出人意料地问道:“覃洁,你昨天在局里见到方局长没有?”

    对于文化的问话,覃洁始料未及。可她这些年已历炼出了一种处变不惊、巧于周旋的本事。只见她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答到:“您找他有事么?”谈笑间,一张粉靥青光灿烂。

    “随便问问。听别人讲他被挂起来了,我有些不信。他老弟是县里的一把手,总还有点面子吧。”文化是方维新兄弟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颇有几分关心他们毁誉的味道。

    “哦,根本就没有这码事。”覃洁满脸肯定,尽管她对方维新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再说,方维新与她交情不浅,她也不希望他有“被挂起来”之类的闪失。不过覃洁恐此时言多有失,故马上岔开话题,将自己先前编好的词儿对校长文化说了一遍:

    “昨天上午局里组织观看了‘一校’的鼓号队表演和庆‘六一’文艺节目彩排。下午听了汤局长的报告。汤局长说‘六一’是孩子们的节日,要把他们从繁重的课务中解放出来,让他们唱起来,跳起来!他要求从今年起,各乡镇联校都必须组织人力物力财力,大张旗鼓地举行一次规模大、档次高的庆祝活动。特别是条件好的乡镇中心小学,更要积极行动起来,在这方面带个好头。”

    说着,覃洁又把联校关于庆“六一”的通知递给文化。文化接过看了一眼,把它放到写字台上,又摆好那一本正经的姿势,只是目光落在了覃洁的脸上。他变得慢条斯理起来:“根据县局和联校的精神,你看学校‘六一’活动的准备还需要些什么?你是专职音乐教师,又去县里开了会,到底怎样搞?我叫大队辅导员来找你,你们商量一下。这次是好是歹都看你们了。”说话的语气,似是征询覃洁的意见,又不容置否地把一切责任和担子全推压到了她的身上。

    “好吧。”覃洁一口应承下来。她拿出车票,要文化给她填了一份旅差报销单,并签了字。然后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拉扯起校长的家务事。覃洁问文化跟他老婆一大早吵什么。文化说没什么,就晚上没回家睡,和几个熟人在古榕路的美人鱼娱乐中心搓了一夜麻将。可他老婆不信,非说他又上哪个骚x家花心去了。说着他苦笑了一下,自嘲道:“你看,我曲颈驼背,会有哪个女人看得上我?”

    覃洁听了,望他一眼,不以为然地笑曰:“男人无丑相。再说现在许多女人看中的,大都是男人的钱和权。你说呢?校长。”

    文化笑了,这次不是苦笑。他大胆而放肆地凝望着眼前这个曾无数次令他神魂颠倒的天生尤物,馋涎欲滴。但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怕自己一时猴急,冲撞冒犯了这位貌若天仙的女人,讨不到便宜是小事,闹大了还会吃不了兜着走,轻则易“校”为官,重则乌纱难保。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跟钟校长和方局长两个的交情都非同寻常。再说她还是镇上分管文教卫一线的陆书记的外甥媳妇。这两层关系就像两道难以逾越的防护墙,又似两把警备森严的保护伞,使文化之流有贼心无贼胆,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们唯一的法子是极尽谄媚阿谀之能事,逢迎她,讨好她,巴结她,企盼某一天“千年铁树开花”——芳心蠢动,看上他们,顾惜他们,垂青他们。现在文化听了覃洁“男人无丑相”的话语,受到鼓舞,已有些蠢蠢欲动的意图。他嗫嚅着,说了一句“你嫌我丑吗?”就近前去抓覃洁的手。不知咋的,以往覃洁绝不容许文化对她有过分亲昵的举动,而这次,她竟毫无顾忌地让他抓住了一双手。她只是盯着他,不愠不怒地说:“校长,你老婆说你花心,你还不认帐。眼下看你如何抵赖?”办公室的门敞着,文化听了,只得放开覃洁的手,重新坐到围椅上去。覃洁不再逗他,站起来扭着好看的腰肢离开了校长办公室,让文化伸长了脖子愣在那儿,独自品尝着那种怅然若失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