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园九

dean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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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三楼下来,在楼梯拐弯处,覃洁就看到了候在她办公室门口的张松子。她快步走过去开了门,把他让进屋子。张松子还是穿着先天下午穿过的外衣。他坐到软椅上,扶了一把架在鼻梁上的变色近视镜,两眼直直地注视着覃洁。覃洁坐在办公凳上,背倚办公桌。她被松子看得不好意思,笑道:“怎么,我脸上有花?”松子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能不多看你几眼?”“时兴!要看你就看吧,只要不觉得难看就行。”覃洁伸手将门关上,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一片坦然中透着几分局促与不安。她担心自己控制不了自己,蓦地做出投怀送抱的举动来,让张松子小瞧了她。她低眉下眼,静静地坐在那里,用手抚弄着自己垂在胸前的发辫,默默地期待着张松子的主动出击。

    “喂,覃洁,你”张松子轻轻地呼唤着。他想站起来上前将覃洁拥到怀里,又恐过于唐突,损害她一丝半分。他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免得玷污了女神的尊严。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女神会垂青于他的。不是么?那前晚女神给他的令之眩晕的轻吻又意味着什么呢?此时,他深情地端详着秀色可餐的覃洁,欲言又止。

    “我怎么啦?”覃洁也满目含情地瞥了他一眼,欣欣然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你?没什么。”松子想说她美丽迷人,可又觉得太俗气,转念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临了,他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你可知道你在我心目中占据的位置?”接下来却说到:“不晓得你昨天去县城,要么可以托你给我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覃洁关切地问着。

    “我想办一张边防证,不知要多久才办得好?”

    “给自己办?急不?我要何勇他姨丈给你问问看。”

    “到时候再说吧,反正不很急。”松子还想问问她昨天去县城的详情,又觉得不妥。于是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停住,像忽然记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说:“这个星期天我去长沙,要我给你带点啥不?”

    “不用吧?哦,要是你有时间还方便的话,麻烦你给我带两盒理查克莱德门的钢琴曲。”

    这时早餐铃响了。覃洁也站起来,和张松子一道往食堂走去。

    食堂就在办公楼西头相距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先到的几个老师一边就着稀饭啃馒头、花卷,一边在高声谈笑。这时,尤老头提着个暖壶,灌了开水从伙房里出来。他见张松子和覃洁一道走入食堂,就令人摸不着头脑地嘟哝了一句“天作孽不可违,人作孽不可活”然后顺手在餐桌上抓了两个花卷,匆匆离开了食堂。对尤老头的嘟哝和离去,谁也没在意。倒是校长文化的到来引起了众人的关注。于是乎话题也一下子转到他的身上。先是早晨劝架的总务主任朱阳一见到文化就开了一句玩笑:“化校,我说你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老不谙事?一夜不回家,也难怪你堂客寻着吵。”

    “堂客吵都不怕。怕就怕羊肉未吃到反惹一身臊!”骆胡子接过话头,诡谲地一笑,冲围在桌边的人继续道“你们没听他堂客讲过么?我家文化有色心无色胆,去打野食,谅他不敢!”他模仿着麻江英的腔调,令人忍俊不禁。接下来他又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晓得校长娘子为啥子来火吗?那是她自家火气旺。不信?你们问校长自己。”于是有人问校长。校长说:“堂客们都是这副德性。”骆胡子听了,转过身去瞅住邻桌的覃洁,不怀好意地问:“覃洁,你说呢?”

    “我们女人怎么啦?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男人?在这世界上,还不是你们咯样的男人下作、无聊、缺德!”覃洁回答着,面对骆胡子的挑衅不屑一顾。她话音刚落,坐在她对面的女同胞孙抗抗也厉声斥道:“没有女人,你们男人能活命?连自个哪里供出来的都搞不清,还为人师表?真是数典忘祖大逆不道的王八蛋!”

    “化校,还是抗抗说得好。”朱阳说“今夜里你就别当王八,回去拿出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好好跟你堂客做一回生日!”

    谈笑继续着,转换了话题和对象,有人哄笑,有人附和。张松子觉得天天在餐桌旁咀嚼男人和女人的那种长短与扁圆,实在有些腻味,实在有些无聊至极。他不忍卒“听”将那小半碗米粥三口并作两口喝干了,然后抓起吃剩的半个馒头匆匆离开了食堂。

    覃洁望了一眼张松子消失在食堂门口的背影,那种往日偶尔萦怀的意念又蓦地叩击着她久闭的心扉,犹如冻雨洒窗,令她怦然心动。“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覃洁又记起那首在小学课本里就曾读过的名诗。她想,松子——青松之子,像青松一般挺拔高洁,真是人如其名。她越发钦佩松子的为人了。她钦佩他出污泥而不染的清高,不与庸常之辈同流合污;她钦佩他超然物外的睿智,不为物欲横流的世俗所蒙蔽和左右。她觉得眼前这些人同张松子相比,是多么的可笑和渺小!同时她又为自己的蜕化和堕落感到不可名状的凄惶与悲哀!她再次强烈地意识到拯救灵魂、承受精神洗礼的必要。她不再顾虑和畏惧沦肌浃髓的世俗偏见以及眼前这般庸常之辈的飞短流长,毅然决然地追随张松子而去。

    离上课还有十来分钟,覃洁和张松子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继续着他们早晨的谈话。覃洁说:“松子,你喜欢贝多芬不?”松子道:“当然喜欢。我每听一遍他的命运都会有一种不同的感受。”“真的?”覃洁双眸一亮。“真的!”张松子接下去说“初听时,我只觉得这支名曲气势磅礴,激动人心。听多了,慢慢地就品味出它的独特的话语和意蕴了。贝多芬不愧是天才的音乐家,他以时代和个人命运为题,将深刻的哲理与感人的艺术形象相结合,深入揭示了社会和人生命运的全部奥秘,典型地表现了从斗争到胜利,从黑暗到光明,从痛苦到欢乐的精神历程。这是一部壮丽的作品。现在我再听命运,就叫我怎么说呢?那种感觉,称得上高山仰止吧!难怪一位哲人这样说:要是你还没听过这部壮丽的作品的话,那你这一生可以说是什么音乐也没听过。”

    “我可没有你这么深刻的感受。说实在的,我更喜欢他的献给爱丽斯。你听,多美妙的旋律——米来,米来米西来多拉,多米拉系”覃洁哼了几节曲谱,注视着松子问“感觉怎样?”“真美!让我仿佛置身明媚的青光中。”“可不是?柔和的阳光下,一对热恋的人儿徜徉于鲜花烂漫的春野,多情的小伙采撷下一束嫣红的玫瑰献给心爱的姑娘多美妙的音乐啊!总让人浮想翩翩。”

    接下来,是片刻短暂的沉默。两人似乎都沉醉在音乐的无穷魅力之中。“你不是有一盘理查克莱德门的钢琴曲吗?”少顷,张松子若有所悟地说“我记得上面就有命运和献给爱丽斯这两支曲子。”“不错。可这带子被我妈给弄丢了。没法子,只得另买一盘。”“噢,那太可惜了!你要听,把我那一盘拿过来就是。”“你自己不听?你还是记着给我带一盘回来,到时候我好还你。”“瞧你说的,我要听了,上你这儿来就行。难道你还会把我拒之门外?”“那说不定。”覃洁眯缝了一下满目含情的明眸,莞尔一笑,半真半假地说着“你老往我这里跑,不怕人家闲话?”“身正不怕影子歪。人家要说你有什么法子?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有句名言说的好: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吧!”恰在这时,上课铃声骤然响起。“哎哟,上课了!”覃洁意犹未尽,欲言又止。她见张松子折身进了教室,只好暂时离开。

    回到办公室,覃洁还在想着张松子临了说的那几句话。是呀!行得正,坐得正,自然不怕人家闲话。可是自己顿时,覃洁胸中油然而生一股寒意。她又陷入一种不可言状的极度的矛盾痛苦之中:她后悔不该铤而走险,玩弄那种靠肉欲来维系的游戏;她害怕有朝一日被人曝光,那她就无地自容,只有死路一条了;她期盼早日从滚滚红尘中挣脱出来,却又羁于利欲的缰绳而不能自拔;她越来越怀疑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以及在此基础上为自己所选择的生存方式,是否过于偏执和无聊她乏力地呆坐在软椅上,心绪极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