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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沉重的负担压得我们崩塌了,沉没了,将我们钉在地上。可是在每一个时代的爱情诗篇里,女人总渴望压在男人的身躯之下。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会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节自,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那时应该还算是秋天,至少透过玻璃窗看到的仍然是带着叶子的树,叶子依旧是黄色,只是黄的有些干燥,在风的微微中招摇着,呼扇呼扇的。我能清楚的看到一片叶子由于禁不住风的诱惑而随风而动,像小孩放出手的纸飞机,只知道盘旋着向下坠。
我已经不用第一个到办公室了,几天前来的一个大学生已经替代我上班前的打水的工作。你可以隐瞒很多东西,但年龄却是人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的经历。老的走了,新人就会很快跟上,办公室永远不会空坐。新人会很早就来,先打水,后扫地,如果时间允许还要把地拖一拖。这项工作由我已经做了四年了,四年,我还是个新人,因为没有再新的人来。
大学生杜宇,很有书生气,也许刚毕业都是这样,我仿佛看到了又一个自己,只是这个自己比现在的我要年轻而有活力。办公室的生活是一杯茶一张报的逻辑,没有人愿意打破,打破了祥和也许自己也就不存在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双眼睛开始注视着我,而每当我四处寻觅时,却再也找不那双深邃的眼睛。办公室工作如常,人人都在埋头忙活着自己的应该或不应该做的事情,只要不是闲着就好。四个人同在一个办公室,谁也不愿意打破这样的宁静,四个人只是在工作,说出的话也全是为了工作。工作让我们很多人变得都像个真正意义上的同事,同事只能是同事,也许了解得太深可能连同事都做不成了。
杜宇的行为,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内。他邀请我出去吃饭,这事我也做过,也是在我新到这个办公室的几天以后,也邀请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同事去吃饭,吃饭可以获得意料不到的信息。 回家,我很讨厌回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家对于我从很需要变得无关紧要。我不知道是讨厌家里的空气还是讨厌家里存在的他。
与他的相识是在上大学的时候,那时的天空永远都是蓝色的,和海的颜色一样,而我则经常坐在校园里的人工湖畔,仰望着浮云的聚聚合合,聆听着鸟儿在头顶逝过的欢笑,也就是在这时,我遇见了他,一个设计系的男孩。
他显得很有风度,也算是风度偏偏。知道什么时候你需要水,也知道什么时候你需要纸巾,他会很适当的又不做作的递上,他很细心。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使得我感觉很舒服。这种舒服如同阳光炽热的落在脸上,暖暖的、热热的,只是现在我才知道,这感觉只是感觉,感觉而已。
优秀的男孩之所以优秀,就在于有女孩追。我不是优秀的女孩,至少那时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很多人都说我们不配。当我们牵手走进自习室、图书馆、乃至食堂时,很多人的目光都会在瞬间变化几个角度。他是那么的优秀,在别人眼里应该是和完美齐名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我只记得他告诉我,他真的喜欢我。
现在,他就睡在我的身边,一睡就是四年。可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是这样的陌生。两个人在一起变的越来越乏味,开始时是水乳交融,到现在变的平静如水。完美的他在婚后变的很不完整。我有时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离他太近了。
以前没有生活在一起,没有拿到那张缘定终身的证明,我们只能通电话。有时一通就是几个小时,现代化给了人最大的可能空间,只有我想要,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听到他的声音。这美好的记忆一直持续到婚后的一年,我会经常的查阅他的手机记录,对于通话时间和通话人员都要做详细的追问,他也乐意直言不讳。接着,就是我的手机在他手里。我们同时感到了对方的重要。
我很少想到控制,只是在现在我才发觉我是在控制着对方,也许人的潜意识都有控制的本能,可他那时也同样控制着我,我们都相互的乐此不疲控制着。我不希望他在私人场合身边会没有我,除了他的八小时工作外,我希望他都会在我身边。我觉得我对他的关心,远远的胜过了自己。每当他出门见朋友时,我都会很乐意的悄悄跟上,我会想出各种理由同他挽着手出现在全是男人的聚会中。我的时间,一半交给了办公室,一半则给了他。
他睡的很熟,呼噜声也很响亮。人说睡觉时呼噜越响,表明这个人很疲劳。我不知道他累在哪里,我想起了我已经很少查看过他的手机通信了,也许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就像以前的天空聚散离合的浮云,对我也已经无关紧要了。我点开床头的台灯,可能书籍可以让我暂时告别失眠。
书是本张炜的随笔集子,我很不爱看书名,也从不循规蹈矩的章章细嚼,我觉得那是带眼镜有学问人的作法,我只需要看,内容只是其次。
张炜在一篇文章中写创作的激情,这本和我毫无关系,作为一个文秘根本用不上创作。不过在下面讲的故事对我启发很大,他讲道,刚出生的猫狗永远的活力充沛,蹦蹦跳跳,但这种活力只是维系了一两个年头,慢慢的那些猫狗都变的很贪睡,最后彻底的睡了过去。他谈的是创作的激情的消退,但我却想到了我的生活,乃至生命。
我静静地把灯闭掉,接着就是包裹四周的黑暗,没有一丝的光亮,只是呼吸。我有时真的希望能有什么异类破窗而入,或者什么在黑暗里突然出现,最好能吓到我,甚至惊我一身冷汗。可现只有他的呼噜,不厌其烦的呼噜。
时间,流水一样的过。当我再一次关注我窗前的树时,原来上面呼扇的叶子,已经全部不见了。孤单的树枝坚毅的毫无规律的伸向四周,好象是人累了在伸懒腰,只是这个人长了很多条胳膊,而每条胳膊都是那样的纤细不直。
杜宇走到我面前,他用中国最传统的借书还书的办法向我表达了一种感情,他说他喜欢我。在说这话时,他脸变的很红,我突然之间想起了小时家里喂养的一只母鸡,母鸡头顶的红冠子正如同现在杜宇的脸,我对自己无聊的想法感到可笑,我真的笑了。也就在这时使得杜宇的脸变得更红了。
下班后我和杜宇进了家茶馆,杜宇有些拘谨,我看见他迈出的步子微微的颤动着,他不停的在用手上的动作来掩饰内心的惊慌,还好我们很快就坐到了对面。
我很久没有去想自己会再次恋爱,恋爱到底是什么?也许太严重了。原本像蜜一样的东西变得索然无味,其实本身并不可怕,只是这感觉有些要命。
也就是在我对着杜宇发愣的时候,杜宇开始了他的叙述。他的叙述很轻柔,仿佛在说着一个旁无关系人的往事,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只做叙述而不做议论的旁观者。
杜宇的叙述映衬着茶馆里一台老式播放机器发出的音乐,音乐很动听,有种敲袭金属的感觉,以我的世界根本无法分辨是古筝还是琵琶,不过也许有可能还是别什么,管他呢。
杜宇在一个没有母爱的家庭里长大,他说母亲在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他对于母亲完全是书本描述的一点印象和父亲口中常年的叹息。母亲死于车祸,夜里加班回来被一辆醉酒的卡车无情的带了过去,尸体还是第二天的行人发现的。四岁多的杜宇,在父亲的怀中看到了躺在冰冷的床上全身覆盖着白布赤裸的母亲,脸已经扭曲的变了形状,杜宇被吓哭了。
儿时的记忆往往会牵连人的一生,杜宇在很多个黑夜常常被父亲的叹息声所惊醒,可他又不敢睁开眼睛,他只是知道黑夜太可怕了,黑夜带走了他的母亲,即使他还不知道什么应该叫“母亲”
我想起来了弗洛伊德,想起了女人的恋父情结,原来男人果然也有恋母情结。这时杜宇说:每个男人都有把自己的恋人和自己的母亲比较的心理,只是这一点没有人愿意承认。说这话的同时,杜宇将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我马上挣脱开了,并且半严肃的告诉杜宇:女人的手不是随便被男人摸的。杜宇的脸又红了,如在办公室的情形一样,只是这次我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的脸也在泛起红光。
在回家路上,我告诉杜宇我比他大,而且已经结婚了。杜宇很镇定的告诉我,喜欢一个不一定要她做你老婆,只要能经常看到她就好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喜欢也可以这么解释,可我这个发现已经太迟了。我是在十字路口与杜宇分开的,我觉得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的东西眼看就要把我包裹,我简直是希望却又害怕。
打开家的门,便听到水房“滴答”的滴水声音,不用猜一定是他又忘了关水。一个人懒散的躺在床上,看来已经进入了梦乡,渐渐的听到那依稀的呼噜声,不知道这声音还能伴随我多久。水房的灯依然亮着,灯光掩映在白墙上的黄晕,让人看了有些陶醉,只是一股腥臭的味道,让人觉得有种东西由胃向上反。那是满地的脏衣服和袜子,还有的就是他解完大手没有冲去的下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外表干净的男人,干净的也只剩下外表了。如果你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往往真的能看到“两个男人”一个在外面很体面,一个在家里很邋遢。
我在地上拾起一件件脏的有些发沤的衣服,把它们放在只有一步之遥的洗衣机里。在这简单的弯腰直背之间,我想起了我遥远的童年。在童年的我仿佛与现在的我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里。在农村我的家里,爹娘很关心我,三个哥哥也很照料了。家里很穷,我只知道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斤的肉。肉,我只知道肉,并不知道还有肥与瘦之分。家里的唯一收入就是用那只母鸡所下的蛋,在大集上换几个钱,这钱用来置办我和三个哥哥的日常开销。我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多养几只母鸡,能让鸡多下几个鸡蛋,因为我只能在过年才吃得上一次鸡蛋,其余的全部要拿去换钱。现在想起这些真的有些欣慰,童年的时候总和大人去卖鸡蛋,却很少能吃到,可现今不但是鸡蛋什么都是想吃就吃,可人却越来越不知足。这使我感到童年的生活是那么的简单,可成年人的欲望却膨胀地如此的巨大。现在想三个哥哥由于各种原因没有来到城里,是种不幸还是幸运。
我在简单的清洗之后,便轻身的躺在了他的身边。我怕惊醒他,并不是怕他醒,而是尴尬的在他醒来之后我们没有话说。
我突然觉得我们除了在床上的时候躺在一起,期于的已经很少有时间能在一起了。我想起了一则很古老的童话,说两个恋人相爱后结婚,他们的手总有意或无意间寻找着对方的手,即使睡着了手也是牵在一起的,后来在他们的手之间又多出了一双手,这便是他们的孩子。多美的故事,但也许只是故事。我再次仔细的审视了他的手,手已经不再年轻,就和我们的爱情一样,谁知道还能否叫他爱情。我突然见觉得我们已经很少做ài了,这在平时很难想象,可能只是在固定的环境中才能想到,的确,我们现在同时间的躺在床上,只是他睡着打着呼噜,我醒着胡思乱想。
我想到男人和女人的身体,这相同却有不同的身体主宰着、运行着天下的人间百事,说来也奇妙,人和人在生理上是相同的,可到底是什么使得人到底有这么大的分别。我想我又要失眠了。
他醒了,他的眼神很暖味,这是多年前的重现,他翻身紧紧的搂住我,我这才知道他原来也会温柔,只是这温柔都给了谁了。他略带疲惫的喘气在我身上急剧的前进着,一道白光在脑子里瞬间闪过,他又在一旁睡着了。
这是三个月来的第一次,与其说是对我,还不如说的对我的身体,我真的开始怀疑我的美丽大,还是我的身体让他更喜欢,说出来可能不会相信,我开始嫉妒我的身体。
半年的时光过的很没有味道,我分不清楚是半年长还是四年短,时间对于我仿佛已经没有了作用。
杜宇很正派,至少我能想到的只有正派这个词。他应该是在我遇到的男人里最正派的。从茶馆以后,他再也没有对我有任何什么行为,只是每天到办公室后给我的杯里倒上热水,他知道我爱喝凉白开,当我到达办公室时水已经凉了。至少我对杜宇也是如此,不火不温的,我很擅长保持着种纯正的同事间的友谊。不过,当杜宇跟我说要离开这个城市时,我却发现我还是存在着一点点的依恋,我想这个可能就是爱吧,但我始终没有对杜宇说出来。
杜宇走的原因是承受不了闲置的孤独,这感觉我早就经历了,只是在经历后,很早就已经慢慢地习惯了。
三天后,杜宇离开了。
我再一次抬起头看窗边的树,我像这时的树应该已经长出绿芽或叶子了。可当我在视线里寻找时,那棵窗口的树已经不在了。在打听后才知道,园子要改造,树被砍掉了。
口述:林小萍 记录:东华
后记:我是在完全的轻松的状态下听完当事人的口述的,可这状态却在以后的几天里很少能够出现。一个爱回忆过去的女人,一个沉没于现在与理想中的女人,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她的叙述很平静,就好象上文中提到的杜宇在茶馆叙述一样,她所叙述的他的丈夫、同事等等一些距离她很近的事情,仿佛都没有太大的精神,而对于过去的回忆却显得激情四射。一个爱回忆过去的人都是对现实不满的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但也许她并没有受伤。我想起了女作家陈染所说过的话:“有人曾提到,成年是交往的能力。我以为这不过说出了一部分,至少适用的是,成年也是孤独的能力。孤独是一种力量,他使我们醒着。”
我本来想将林小萍的话整理地再精细些,只是在这个整理的过程中我再也做不下去了。她的叙述本身就是琐碎的、纷扰的、飘忽不定的,也许这样会更好些。
我只是看到一个女人,一个游离于理想与现实、回忆与孤独中的女人,她很无助也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