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一席清凉游――走近西递

淡竹笙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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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偶遇

    火车是在夜里离沪,经江苏而入安徽的。从黑暗到天明,窗外已经换了风景。铁轨边照例是绿意盎然的田地,稀疏点缀其间的房屋,却是另一番气象。清晨时分,仿佛有一层薄雾笼罩在一片空旷之上,在心中勾起无限的期待。

    和其它的小城一样,屯溪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节奏。当然火车站里涌出的人群不同,他们脸上明显写着期盼。环顾四周,目光投向远方的一抹青黛,眼睛里也就有了一个问号:那就是“归来不看岳”的黄山么?来接站的当地朋友笑了:还远着呢。

    距离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因为相隔遥远,那些风景名胜仿佛蒙上一层轻纱,在想象中无限美化。又似隔绝了人间烟火,成了湖心的一座小亭,专事观赏之用。每次舟车之后,总以为扑面而来的,就是那极致的美丽了。却不料下车伊始,看到的也是平平淡淡的寻常人间。只好把一颗火热的心,暂且按捺片刻,在等待中酝酿喜悦。

    不过有些喜悦是突如其来的,象西递之行。

    早上九点在宾馆里安顿下来。朋友的朋友赶过来,询问我们的行程。我们说想看徽州民居,她报出了两个名字:西递,宏村。这是两个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安徽古村落。看来我们临行前太过匆忙,只惦念着黄山美景,没有把功课做足。我倒是魂牵梦萦地想着是不是去婺源,据说那是中国最美的农村。后来才知道:西递所在的黟县,原本就包括了现属江西的婺源。可惜婺源与屯溪相隔太远,我们退而选择了近处的黟县。

    黟县在黄山南麓,距黄山景区大约四十公里。黄山原来叫黟山,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来,黑多二字合起来体现了黄山的特点:山体原本是黑色的。黟县的得名,就是来自于黟山。这是一座有着2200余年历史的小城,四周群山环抱,交通不便。不过这些缺点在两千年战事频繁的历史长河里,反而成就了躲避战乱的一块福地。据说黟县境内分布着数百个聚族而居的古村落,而存留下来的古民居有3700余所。我们要去的西递,就是这些民居中的佼佼者。

    即便从今天看来,交通条件也不是太好。车在水泥路上奔驰,窗外掠过一个个小村庄。偶尔路面不平,车便有些颠簸。越是往郊外去,两边的房子越有些孤零零的感觉。只是一瞬间而已,感觉和房子一道飞快地倒退在偶尔扬起的尘土里,消失于视线外。习惯了钢筋水泥阻挡的视线,面对突如其来的空旷无遮拦,竟有些不太适应。没有了玻璃幕墙,没有了高耸压抑,居住以最原始最质朴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生活,身处其中者也许浑然不觉,观者则满心羡慕。

    (二)无限接近

    西递的得名有两种说法。一是西递原名西川,为古时交通要道,设有驿站,用于递送公文和供来往官员歇息。驿站别名“递铺”所以西川就更名为西递了。这倒是与屯溪的得名有相似之处,据传三国时吴国威武中郎将贺齐为征伐“北越”曾屯兵溪上,屯溪因此而得名。不过如今屯溪因了黄山而尽人皆晓,西递却有如深藏闺中待人识的女子。另外一种说法是地上的水都是朝东流的,而流经西川的两条小溪却是自东向西“东水西递”故名西递。

    在西递居住的,大都是胡姓。但据胡氏宗谱记载:胡氏宗族实际上是“假胡真李”其始祖是唐昭宗李晔的小儿子。昭宗为梁王朱温所迫,从长安迁都洛阳。途经河南陕州时,生下一子,为避祸由一胡姓臣子带至婺源,取名昌翼,寓意平安脱离虎口。一百多年后,胡氏五世祖途经西递,被其山水吸引,举家迁至此处。开始了胡氏宗族在西递九百余年的繁衍生息。

    同去的朋友说起这段故事如数家珍,我们也听得兴致勃勃。细细想来,好象每一个可游之所,背后都有传奇故事。地因人更盛,人由地而名。传奇故事仿佛是见庐山真面目前的开胃酒,把期待品味的心撩拨得更加难耐。其实,胡姓或者李氏,王孙后裔或是平民子弟,都只是为西递这片土地更添一抹色彩。我们今天来观赏的,却是九百多年的平凡生活谱写的历史篇章。真正的传奇,不仅仅是某一个人物造就,更多的还是属于许许多多无名的人们吧。如果可以,我愿意舍弃那些宏伟的传奇,以最质朴最自然的姿态,走进这个蕴藏了徽州历史的村落。

    西递的开篇是村口的牌楼。据说历史上村里曾有牌楼十三座,但是数百年世事变换,纪念胡文光刺史的牌楼成了仅存的一座。俯冲的石狮铺就牌楼底座,它们曾经威猛生动。牌楼上精美的凤凰,麒麟,仙鹤,梅花鹿记载对富贵辉煌的追忆。“胶州刺史”“荆藩首相”这些已经变得陌生的称谓昭示皇帝的“恩荣”四根石柱的穿榫上立着文臣武将和过海的八仙,那是胡对后人的殷殷期望:倘不能文成武就,做做各显神通的八仙也不妨。这些精美的雕刻也曾经鲜活动人,只是多少年风吹雨打之后,坚韧的大理石变得斑驳破旧,只在导游的讲解下才依稀重现往日的风采。这座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历经四百年沧桑的建筑物孤零零地立在村口,傍着一汪河水,迎接慕名而来的游客。每一个人都停下脚步,不愿与历史之门擦肩而过。这里就是分水岭了,往昔与现实,古老的村落和日益繁华的城镇在此处并肩而立。

    立在牌楼下面,遥望整个村落,仿佛经由神秘的时光隧道回望历史。一带粉墙青瓦,勾勒成淡淡的水彩画。屋顶上高高耸立的是徽州民居特有的马头墙。原本只是用作隔断火源,防止火势蔓延的封火墙,工匠们在顶部两侧用青瓦倾斜装饰,上面再凸起窄窄的一条,远远望去,如同昂首嘶鸣的马头,由此得名马头墙。门是厚实的黑色,掩住形状各异的石头门洞。两侧石雕镂花的窗口隐约透出点滴光线,仿佛不愿泄漏数百年目睹的神秘久远。房屋的基石是粗糙的青砖,布满岁月的苔藓,看上去和与历史一样苍茫。久违的青石路面,一块一块延伸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里。一转眼就不见了同行的朋友。如果真要参透岁月的痕迹,只有在每一个门洞背后找寻吧。

    (三)零距离

    有声音从开启的房门里飘出来,那是导游在讲解。循声进门,正对的是厅堂,极高的顶棚。正中照壁上挂着巨大的画轴,山水或者花鸟,也有一些是象征吉祥如意的福,禄。寿三星。画轴之下是厚实的条案。案上的东西各家都是相同的:正中一台自鸣钟,左侧是古瓷瓶,右侧是木雕底座镜子。这样的摆设蕴含普通家庭在那些不能确定命运的年代里最朴素的愿望:终生(钟声)平(瓶)静(镜)。时日益久,竟成了徽居内部布局一个特点。条案前方摆放八仙桌八仙椅。也有些人家的八仙桌不在厅堂中央,而是一分为二,紧贴左右两壁。这样的摆放,意味着有亲人外出未归。历史上许多徽州人长年出外经商,只有节日才能返家。合家团圆的时候,就是八仙桌合二为一的时刻。

    听到这样的介绍,回头再看身后结实的黑色木门,想起导游介绍的有钱人家确保宅子安全的重重关卡:粗大的门闩,碗口粗的立棒,两侧保安家丁居住的小厢房。其实这样多的设置,更多的也许是一种心理安慰罢了。若真是乱世,盗贼横行,或是官府压榨百姓,多少关卡也是徒劳。平安是福,最质朴的愿望,只有在安宁的世道里才有可能得以实现。能够目睹这些细碎的努力变成历史,甚而沉淀成一种文化,对于观者,对于古徽居,都是一种福分。

    徽居另一道独特的风景是天井。经营有道的徽商,在衣锦还乡之后,为免财帛外露,建造的房屋都是高大封闭,里面很多卧室甚至连朝外的窗户都没有。为了解决通风采光的问题,厅堂里都设有天井。举头看去,一片蓝天白云悠悠景致,别有一番意境。若是夜晚,说不定还可以望明月,数繁星呢。想到如此情趣,真是羡煞我们这些伸长了脖子的“井底之蛙”看到我们心仪的神情,导游微笑,又道出风花雪月之外的一番天井的妙处。以青瓦为檐,向内倾斜,倘若是风霜雪雨,都会沿瓦棱落入地上的水渠。古人以雨露为财气,如此一来,岂不是天下财气尽归我宅?此种设计,还有一个极为美妙的名字,叫作:四水归堂。边上有人忍不住了:“那不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么?”众人皆笑。

    楹联是徽居装饰中的又一曲旋律。推门进入每一家,厅堂正中都会有楹联,两侧的立柱上也都刻有启迪智慧的对联。履福堂中一幅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剔除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偏执,求的是德才兼修。但也并非拘泥于仕途一路。同一主人所有的笃敬堂里又有联曰:“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开通达观,尽在其间,自是另一种气度。不墨守陈规,大概是徽商数百年来闯南走北,大获成功的原因之一。尤其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瑞玉庭里一幅有意为之的错联。这幅联初看上去平淡无奇“快乐每从辛苦得,便宜多自吃亏来”若不是导游提醒,我们还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独特之处。原来对联里的“辛苦”的辛字故意多了一横,而“吃亏”的繁体亏字又分明多了一点。在人生的道路上,多付出一份辛苦,就能多一份快乐,而肯多吃一点亏,往往能有更大的收益。其实读书也好,经商也罢,乃至做人,莫不是如此。一个普通的商人,能有这份胸襟,彼时留下这样独具匠心的对联启迪家人,如今又让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游客驻足观赏,细细品味,不能不归结于徽州古老文化的浸润之功。

    西递人家在造屋时,大都不愿与邻居合用外墙,由此形成了一条条小巷蜿蜒曲折,相互联通,为村落平添几分妩媚的韵味。在巷中缓行,两边一扇扇黝黑的木门次第显露。一些人家门口墙面的下半部分被削去了棱角,留下平平整整的一块,意含退一步海阔天空。抬头看时,上半部分依然棱角分明,原来退让并不是毫无原则,要的是那一份不卑不亢,不禁令人赞叹生存的智慧可以如此深入地渗透到生活的许多方面,造就独有的文化。偶然步入一处名为东园的书房,又是一份惊喜。厅堂只有十个足掌的宽度,代表十年寒窗。右侧厢房上镶嵌冰裂形状的木雕,寓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左侧相应的房门上,则雕刻五蝠图“蝠”与福谐音,寓意一朝跃过龙门,便是享不尽的福分。西递古村门里门外,时时处处可见人生的哲理与智慧。

    (四)遐思

    徽州有古语云“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徽州男子往往年少时分便被送出去学徒经商。于是,四水归堂,衣锦还乡,深宅大院,就成了徽州男人追求的宏图大愿。这些渴望直白地写在高耸的围墙上,精美的雕镂中,斑白的楹联里。一代又一代的积累之后,遍洒沧桑的宅院内外充盈着历史的气息,智慧与财富,教诲与哲理交相呼应,熠熠生辉。

    可是,感觉好象还少了一点什么。

    在咿呀作响的大门里面,宽敞空寂的厅堂背后,一些房门紧闭。四面不透风的厚重木板隔断我寻觅的目光,这里收藏着徽州女人的全部期望。平平安安,她们质朴平凡的愿望,悄无声息地湮没在男人的追求身后。为了看看一户人家二楼曾经的闺房,我们颤颤巍巍地沿狭窄陡峭的木制楼梯爬上去。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足不出户:那样高陡而狭窄的楼梯,配合曳地的长裙,把青春年华都锁在阁楼上。有多少双眼睛,曾经越过雕刻精美的镂花窗,倾听蓝天下鸟儿自由的鸣唱,等待永远不可能到来的飞翔。风中飘盈的一个绣球积满尘埃,它应该见证过另一个时空未竟的梦想?如今空空如也的房间,是否曾经浸透女子无声的诉说,盛满她们一生的梦想和期盼?

    我们跟随导游,足履铺地青石,顺小巷蜿蜒而行。两侧白色的墙面上爬满时光的印记,让人平添发古幽思之意。一扇又一扇门在眼前掠过,或虚闭,或大敞。每一个门洞后面,都掩藏着多少户平凡人家悲欢起伏的人生。徽州人的才干和智慧,就是在一日一日流水般的光阴里,渗透进无数的细节,终于凝固成历史。于无声处听惊雷,古老的文化恬然地面对一批又一批游客的发掘和惊羡,静默无语。喧嚣之后复归平静,这些历经数百年沧桑的老屋,依然守着舒缓的节奏,释放久远的魅力。

    盛夏的这样一个午后,在粉墙黛瓦的拥抱里,在蓝天碧水的浸润中,在青石巷陌的牵引下,熏染古老文化的韵致,感受有如桃花源里人家的清凉与惬意。偶然于不经意间失落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索性静静伫立,听凭数百年不曾停歇的风声拂面而过,放任自己迷失在时光倒流的天地里,迷失在过去现在交汇的空间中,惘然不知身处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