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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打来电话时，我正在赶写一家杂志的约稿。三弟说：“咱奶老了！”我听明白了，却下意识地又反问一句：“你说什么？！”似乎有点不相信，但三弟不可能开这天大的玩笑。三弟更直白地告诉我：“咱奶死了！”我没有再反问的必要，没有再不相信的理由。我急于知道更详细的情况，于是问三弟：“咱奶什么时候的事儿？”三弟很平静，在我看来，似乎没有一点悲伤，三弟说：“下午两点多吧，大伯让俺跟你说，通知大哥，还有咱两姐都赶回来吧，后天发丧。”我默然。
三弟急匆匆地挂了电话，我再也没有心情赶写什么约稿了。似乎和三弟一样，没有悲伤，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没心没肺了，很平静地通知完大哥、姐姐们，就急匆匆地往家赶。
走进院落，按照豫东的风俗，奔丧的我是要哭的，但是我没有，似乎哭不出来。径自走进堂屋，咱奶躺在右边的床上，一条素白的床单从头蒙到脚。揭开看，慈祥和微笑仍在咱奶的脸上，和活着时没有两样，只是和上次我回来看她时相比，瘦弱了很多。一个月前，咱奶重病，偏瘫在床，父亲怕老人一下子走了，就让我的兄弟姐妹都回家和她说说话。我记得，咱奶看到我时一下子泪流满面，没有哭声。我拉着她没有知觉的手不停地按摩，婶娘说：“不用按了，没用。”我没有理她，我深信有用，深信咱奶还会好起来的。身怀六甲的妻安慰咱奶：“奶奶，过一段时间，我请您到郑州帮我照看您孙子（孙女）。”咱奶说：“孙媳妇，我去！我还知道红专路、紫荆山呢，可我去了，解手咋办？你一个人又扶不动我。”妻说：“到时候您就康复了。”咱奶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她笑了，没有一颗牙，说：“那中，过一段时间等我好了，我就去。”没想到，一个月的时间刚过，咱奶就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没有机会到郑州了！我想，弥留之际，她一定很遗憾。
看我进门，大嫂赶紧拿出纸钱在门后烧给咱奶，但打火机连续打了三次火，都没有点燃那速燃的纸钱，我一把夺过来，大嫂说：“你干吗？你咋不去哭咱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哭，是我不懂得失去亲人的悲伤？二十年前爷爷去世时，我是哭成了泪人的。我没有说话，一下子点燃纸钱，大片纸灰迅速升起，变成碎片后又慢慢落下。冥冥之中，咱奶似乎就是必须让我来给她送纸钱的。大嫂说：“不哭也好，咱奶说了，不让哭，没用。烧点纸钱，有那个意思妥了。”大嫂的话让我想起电影手机里的情节——黑砖头抹着眼泪对严守一说：“咱奶临走时，留的有话咱奶还说”大嫂的话让我喉头一紧，鼻子一酸，泪水终于还是没有流下来。
大嫂说：“咱奶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偏瘫在床了竟然还存有八千多块钱”八千多的数额让我惊诧。我们兄弟姐妹以及父辈们都会经常地给她零花钱，一百二百的。没想到，除了给重孙子辈儿的时不时地买点零食、过年时发点压岁钱，她竟然还存有这么多，她自己几乎没有花过什么钱啊！咱奶是勤劳的，她不愿意麻烦任何人。年逾八旬的老人了，还自己烧火做饭。她不肯歇着，总是一个人坐在墙根下做猫头鞋，等到每年的二月太昊陵庙会的时候拿去卖。说是卖，却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甚至白送的时候都有。我们都劝她：“那么大年纪了还干个啥？好像我们多不孝顺似的。”无论我们的话多么不顺耳，咱奶总是慈祥地笑笑，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动动还有好处呢。”动动对他老人家确实有好处，我们不再劝她歇着，劝她卖贵点，劳动也有所值不是？！可她总是说：“那猫头鞋也不值什么钱，年轻人带孩子不易，卖贵了也没人要不是？再说我也不缺钱，光你们几个平常给我的，我都花不完。猫头鞋跟商店里卖的鞋不一样，不捂脚”
跪棚的时候，只有父亲、叔父们还有大哥痛哭失声，其他人都是装的。而我以及三弟、四弟连装都没有装，跪在那里说闲话。我问跪在我旁边的四弟：“你咋不哭？”四弟说：“哭不出来，这种事情又不能装，多假啊。”是啊，哭是不能装的，可我们装都没有装，也许三弟、四弟和我一样不善于表达，把失去咱奶的悲伤深深地烙在了心底。
送殡的时候，四奶却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诉说：“老三家的，你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你倒好，找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老五家的去了，我咋办？”四奶和咱奶是妯娌，她不该哭，更不该跪。可是她竟然五体投地、涕泪俱下，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四奶的举动深深震撼了我、三弟、四弟以及其他人，我们突然明白，咱奶这一走，不会回头，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们哭了，很彻底。
咱奶走了，就这样走了，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