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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就是明。
清就是清。
明嫁给清那年,刚满17岁。羞涩姑娘粉红的面颊,洋溢着新婚的幸福。天下着蒙蒙细雨,可是县里的先生给算过了,说那天是他俩的良道吉日。于是,头包羊白肚手巾的清硬是顶着细碎的雨水,将毛驴上蒙着红盖头的明迎回了村子。
明淋坏了,当晚就开始发烧。
她看见自己残腿的娘倚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哭泣,爹坐在大石头上闷闷的抽着旱烟。那年一直大旱,可是清去迎明的天子里却下起了雨。
清家里养的大黄狗在屋外断断续续的吠着。
明是在村头的那口老井旁认识清的。那天爹赶远脚没有回来,家里一口水也没有。娘让明去打点水来。粗粗的麻绳很拉手,一个过路的后生一句话不说的走上前来换下明,拉上来两桶清澈的井水。
明偷偷的用眼角打量那个年轻的后生,棱角分明的面孔,凸起的腱子肉,那一双透明的眼睛流淌着吸引明的东西,一种只有在男人身上才可以看见的沉默的力量。明用手捂住嘴,轻轻的乐着。两条大辫子在身后随着微颤。
那个后生就是清。
大黄狗不再叫了,夜凉了下来。
明躺在炕上,身旁的清一次次的为她换着誊温的手巾。
明感觉到渴,但是她发不出声。她感觉自己在一片望不到边麦田里跑,天空上全是厚压压的乌云。她那双不合脚的纳底红布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地面上碎小的石粒蹦进她的趾缝,磨出痛灼的水泡。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她感觉后面总有一双眼睛尾随着自己,还有凄凉的丧歌不时传入耳际。
明跑着,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条河。明顿了一下,便毅然的跳了进去。河水很深很凉。不会水的明没有感觉到一丝恐惧,她竟然象那浮在天空中的云一样漂在了水面。
丧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那双尾随的眼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拥抱着清凉的河水,漂向远方
2
明是个从小就懂得了什么叫疏离的姑娘。很小的时候,明就看见了天空蔚蓝的后面是深不可测的灰郁。
四岁的时候,爹送给明一只会唱歌的百灵,婉转而清脆的声音。明喜欢用手指夹起自己的辫梢,贴着小木笼子的边缘蹭百灵的小嘴。百灵警惕的盯着她,那煞然其事的神情让明咯咯的笑个不停。
五岁的时候,明的娘亲得了很厉害的痨。家里穷的底朝天,自然没的钱治。也自然的,明的娘亲撒手人寰。一向没在明跟前哭过的爹掉下了眼泪,先是一滴,接着两滴三滴,最后是让五岁的明揪心的痛泣。
五岁的明,开始懂得了什么叫揪心。
七岁那年,爹给明娶回了一个新的娘亲。大大的黑眼睛,粗粗的辫子。穿着紫红色的大袄。明小的时候就听娘亲跟自己说过,女人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就是穿红袄的时候。现在新的娘亲就穿着红袄,明怯怯的躲在角落,用手抓住掉了漆的门棂,小声的吐出了两个字“真美”
那个晚上,小木笼子的划子给打开了。
第二天早上,明发现百灵不见了。
一整天,明都坐在村外的大石头上望着天。她在等她的百灵回来。明不知道小木笼子的划子是怎么开的,更不晓得百灵为什么要飞走。天黑了下来,新娘亲来唤明回家。
长大后的明才懂得,就像自己的娘亲离开了自己就不会再回来。百灵飞走了,也不会再找寻回溯的路。
3
过年的时候,爹给新娘亲购置了一对金镯子,亮闪闪的。新娘亲的笑容像五月盛开的花儿。
那个时候,明正在灶间往炉子里添麦秸,透过半开着的门缝,她看见了那对亮闪闪的金镯子在新娘亲的腕上摇荡。火越来越旺,皮囊在鼓鼓的往里面送着风,炉子里未燃尽的秸秆飘了出来。
秸秆上带着火星,飘到了半人高的位置,然后开始下落,摇晃着自己的身体,无所依靠的样子。火星在下落的一瞬突然变得明亮,紧接着又瞬急的熄灭,再无复燃的踪影。
明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景象,近处的麦秸,远处的金镯子。
横亘在中间的,是一道半开着的门。
明的新娘亲,在嫁过来的第三年生下了明的妹妹。妹妹长的很像明,大大的眼睛,明晃晃的。
爹抱着妹妹,乐得合不上嘴。
明没有乐,她坐在小木扎上,木然。
刚才新娘亲生产的一幕,明都在旁边看见了。那种撕裂灵魂的声音,让明感觉无法自持的痛苦。明看见了一个婴孩的头从新娘亲的产道里伸了出来,接着是胳膊和身体,最后是腿和小小的脚丫。刚刚明明还是一个人的炕上,现在,却存在着两条生命。
妹妹哇哇的啼哭声让明开始有些找不着自己,她感觉身体开始无法自持的晕眩。她扶着墙蜷缩在呈放水缸的角落,水缸里盛着满满的水。
明开始想自己的亲娘亲,那已经去了另个世界的生命。
明想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明想自己的亲娘亲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
明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亲娘亲是不是也和新娘亲刚才一样痛苦。
明想自己的亲娘亲离开时的感觉是什么。
如麻的思绪开始将明缠绕,明缓缓的将左手伸入水缸,好凉。
4
村头的老树回响起乌鸦的凄鸣,天黑了。
清和大伯把被地主家打死的爹埋在了临近淀子边的乱坟地里。爹前年借了地主几斗种子,本来想拼命干上一年,来个翻身。可是不曾想到天不遂人愿,偏偏闹起了旱灾,结果清一家颗粒无收。
腊月里,地主差人把爹给带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娘,只剩下清一个人守着那间遮不住风雪的茅草屋。
清蜷缩在屋子阴暗的角落里,遍布疮痍的茅墙和窗纸在寒风的胁喝下摇摆着。没有油灯,因为点不起。所以清感觉屋外的世界格外的亮,那被月亮播撒下银光的雪面,就那样安静的覆盖着几个月前还干旱异常的大地。
清推开木栅门,将手用力的在屋外厚厚的雪面上一掠,然后贴近嘴边伸出舌轻轻一挑。湿湿的。
雪化成了水。
爹和娘再也没有回来。
大伯告诉清,地主让爹去邻县的远方叔爷家借钱交租子,把娘留在自己家作押。说是等爹回来还了租子就放娘和他一起回去。可是等爹将好不容易凑来的钱摆在地主家那张猩红色的贡堂桌上的时候,听到的却是清的娘已经跳井自尽了的消息。
地主婆跑过来,指着爹的脑门破口大骂娘是个狐狸精,说不仅不老老实实的把租子交出来,还竟敢找上门来勾引别家的男人。爹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为什么地主偏偏要挑黑夜把他们找了去,又为什么让爹一个人去邻县借钱而单单扣下娘。爹的血气一下涌上了脑门,随手从麻腰上抽出镰刀照着地主的脑袋挥了过去。地主吓的一步窜到了屋外,大喊救命。爹也紧跟着追到了屋外,但迎着他来的却是一排齐刷刷的子弹。
爹就这样死了。死了,手里还紧握着那把镰刀不放。
娘就那样的死了。用井水洗刷着自己在这个世界经历过的。
清还活着,清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那望不到边的雪。雪,水
那一年,清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