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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丫珏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老爷，他死的时候丫珏才两岁。
后来听人说，老爷原是晚清四大滇班之一，东岳庙泰洪班的名角，尤擅胡琴腔，一出瘦马御史脍赞人心。连当时名震滇南的一代富商王炽都是他的戏迷，经常是八台大轿请了老爷上府唱堂戏。后来老爷改了戏路，跟着滇南京剧名角学京剧，京剧滇剧本就是同缘异流，因此仗着根基，出师后老爷仍然红透一方。老爷演了一辈子的红脸生角，戏台上忠肝义胆，让人拥戴，戏台下为人豪迈，亦是一条血性男儿。那天台上照演的讨渔税，老爷上了妆吊了眼换了抱衣拿了渔叉，站在后台提了气预备把段西皮快三眼唱词复习遍就上场，才唱到“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飞过来叫过去却是为何”就有人急匆匆冲进来，说得马上改戏，上边有人点了捉放曹，偏巧演曹操的角不在，只让老爷抹了脸重上妆换了衣上台，只不过是件临时换菩萨的事，谁能想得到平日热血肠的老爷那天竟会翻了脸，抵死不唱，说曹角奸恶，演了一辈子的红脸，不能让这白脸把自己名节给毁了，戏当然没砸，有人赶着去把人请了回来，老爷却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自此再没戏唱，抑郁而终。走前拍着还在娘胎的丫珏，立了家规，唐家子孙再不得有谁唱戏，否则将不得善终。
沿着金马山的坡街走上十来分钟，就会看到与整个城市毫无区别的土灰色的屋顶。灰瓦白砖，顺着地形略微的高出旁边几间的那间院子，就是丫珏家。其实也不是丫珏家，49年云南解放，50年解放军入昆，原来的土财主房东很聪明的把自己给弄失踪，丫珏一家六口搬进来的时候，丫珏刚好十四。院子里横横竖竖住了十来户人家，但是丫珏从来没弄清楚过到底有多少人，丫珏也不想弄清，弄不弄清楚，有什么分别吗。
清早起来，丫珏肚子饿得难受，一溜钻到大厨房里，樊姨果然在煨茶叶蛋。蛋是樊姨自家养鸡每天出笼的，茶是乌龙，加八角，山椒，不放酱油，煨出来的茶叶蛋便不像其他家带了酱红色，而是正宗茶褐色，每天上早就挑到南边的螺丝弯撑一小摊，燃一笼火，捂紧煤屑只剩一小火星，锅里的水就不涨开只热着冒气，一揭锅，香味扑鼻，过往的都要买上几个边吃边赶路，生意好得让旁边几个卖豆浆油条烧耳块的羡慕得眼睛发酸。丫珏每天都能蹭得上一个，吃得舔手指。
樊姨转头看见窜进来的丫珏，把湿淋淋的两只手放围裙上擦了擦，笑起来，心照不宣抄起筷子夹出一个大的，丫珏对着樊姨伸了伸舌头，把衣角撩起来裹住，转身就溜了出去，一迎面就撞上樊叔，差点摔了他捧怀里的山茶，吓得樊叔惊叫了一声，丫珏看着他那狼狈样，站旁边哈哈笑起来说，樊叔你大清早的又从哪搬了这些东西回来啊，小心樊姨又给你扫出去，樊叔把花在门口放好，说你小丫头懂什么，这可是黑龙潭那株“早桃红”上截下的，稀品啊，你没事别老往这边瞎窜，弄坏了看我不打断你小脚丫子。丫珏吸吸鼻子不屑的说，谁稀罕啊，给我我都还不要，一溜就跑出去，樊姨迈着两只小脚追到门口，提着嗓子喊珏丫头记得帮我到街口慧军家把慧军妈做好的干菜带回点来啊，丫珏隔得远远的使劲“哎”了一声，转眼就跑得不见了影。
丫珏管慧军妈叫幺娘，这会正蹲在门口铲垃圾，见了丫珏招呼了声，丫珏说幺娘慧军呢，慧军娘背着背伸手往后指了指，楼上。丫珏坐在慧军的木板床对面翻着抽屉，等着慧军慢腾腾的穿好衣服，顺手从抽屉里翻出把断了齿的梳子，对着窗玻璃又重新仔细的编好刚跑散了的辫子，弄好转过来，慧军才细腾腾在白衬衫上套好褂子，丫珏不耐烦起来“你弄好没啊，怎么这样慢”“好了好了，你是到底要去哪啊”丫珏扯住慧军的说，说“别管，到了就知道了，反正不会卖了你，就卖也没人买”慧军呵呵的笑起来，跟着丫珏跑下楼，出了门往左转在朝前走几步路就是军管会，丫珏从门口探了探头又缩回来，对着慧军兴奋的说“不知道今天是要分产还是斗封建啊”慧军惊讶的指着丫珏说“你不会就带我到这来吧”？丫珏白了他一眼，转背甩开手朝前走去，慧军赶紧跟上。一个双腿从股关节下截去，拄着拐杖，臀上绑着板凳当脚的女学生费力的从身边过去，41年的交三桥惨案给这个城市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啊！慧军爸就是在那次大轰炸中死去的，那时的慧军才六岁，在那样的动荡变化中却和千千万万的孩子一样，足已知晓人事，明白生死离别了。
对面昆明女子一中的女学生正在参观阶级斗争展览宣传版，上面贴着反对派对革命人用刑的刑具，被害的忠贞不屈的革命战士遗像，还有胜利解放后，被毙了的反动派照片。丫珏看着这些照片打了个冷战，赶紧拉着慧军飞一般的跑开。
还隔着半条街就听得到和平剧院里咚咚锵锵一片热闹，丫珏一脸兴奋几步跳过去，转过头来慧军还呆呆的站在那看着墙上刷着的毛主席语录，在嘴里埋怨了一句，看看左右没人，就朝着慧军使劲喊了声“京剧团来了一新角啦，好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