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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燕燕35岁生日的那天，秦一破例在花市买了一大束玫瑰，红衣主教，捧在手里，花开得如斯如荼，在许多时候，秦一只喜欢那些有着枝叶茂盛的亚热带植物，好比巴西木，凤尾竹，还有非洲菊。这些让他怀念童年时居住的彩云之南。
回到家，秦一系上围裙开始做饭，扬州狮子头，咸蛋虾仁豆腐，煎了一尾茄汁鲳鱼，煲了伊笃鲜，还有意开了瓶桃乐士的红酒。这些都是郭燕燕喜欢吃的，结婚11年了，夫妻两人，即使不是感情笃厚，也至少相敬如宾。儿子秦其羽今年8岁，小学三年纪，在一所美方出资的学校寄宿，一周回来一次。对于儿子的教育，郭燕燕主张西化，从小培养他的独立性和创造力，免去了许多填鸭式麻木的教育。秦一常常不然，传统的教育纵然其弊端，但是那么小的孩子，这样下去培养，将来不知怎样适应这个国情的社会。将来？将来大不了移民。郭燕燕她自有她的道理。他们这代人，生于六十年代的红旗下，自己辛苦打拼，无非都是希望孩子将来能少吃些苦。这样也好，夫妻俩倒也乐的过两人世界。话是如此说，但两人工作都甚忙，难得回家吃顿热饭，大多时候，家务事还是都靠秦一。
这天，秦一起床时候，郭燕燕已经在热牛奶，预备喝了出门，车已经来了泊在楼底，高高的望下去象一块黑色的膏药。秦一从背后绕过去，揽着她，贴着她的刚盘好的头发，郭燕燕一直瘦，看上去依然光鲜风采，瘦是一种理智而克制的美，而且让人不容易那么早的老去。秦一贴着她的头发，说今天早点回来，一起吃饭吧。
六点半的时候，郭燕燕来了电话，还在开会，要稍晚点回来。秦一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电视从一个台调到另一个台，除了新闻和天气预报，没有什么节目可以让他停留3分钟以上。秦一顺手点了烟，郭燕燕平时最恼恨别人抽烟，秦一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特别想抽烟。烟是家中备着招待客人的，软壳中华，握在手里，就有快感。
16:47分，郭燕燕关上电脑，她记得今年答应秦一早点回家吃饭。于飞的电话也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八点的时候，郭燕燕回到家，秦一起身热菜，郭燕燕一脸的歉意，她接过秦一手中的盘子放进微波炉。夫妻两人挤在厨房里有点沉默，还是郭燕燕先开了口，对不起，那个会议涉及几百个工程点，我不能缺席。秦一撇了撇嘴到底没有说什么，微波炉也在这个时候适时的响铃。秦一急急拿了抹布去端饭菜，汤一直焐在煤气上，郭燕燕过去盛了两碗。
桌子上有一个盒子，打开是个相册，当年的郭燕燕，一身肥大的军装也掩饰不住玲珑的身材。秦一是花了心思整理了这些老相片，从小到大，记录了郭燕燕长长的岁月。看完，郭燕燕眼睛有点湿，那些年月，那些往事，她心里发虚的，还有于飞今天的这个电话。
一个星期后，郭燕燕在总裁办公室见到于飞。那么多年过去，他仍是那个棱角分明，眉宇间有着英气的男子，只是人到中年，腹部到底还是松懈起来。总裁笑咪咪的介绍，这是于董，我们的新执行董事，拥有集团31％的大股份。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开了3家大型购物中心，最近有意向投资房地产行业。郭燕燕身为高级部门经理，自然已经听到了风吹草动，只是不知道，这次大手笔收购公司股票的是于飞，一切过程都进行得十分谨慎，然后突然曝光，引得媒体炒作纷纭，达到了市场效果。
于飞是个极具魄力的男人，这在当年已经显风显水。在那个刚刚开放的年代，于飞依然辞去机关的工职，改行开出租。一个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本是那样叫人羡慕的身份，几乎当时的毕业生都有着极其高的地位，政府机关是首选，国有企业也对这些天之骄子也是哄抢不及，于飞却有他自己的想法。不到2年，于飞自己买断了那辆二手货车，做起货运，很辛苦，日出月归，收获也是显见的，都是些一公里一公里风里雨里得血汗的收入。他当时的恋人，一起在红旗下读大学，一个学机电，一个学外贸，是众人眼中羡慕的才子佳人。于飞得到的第一份薪水，便是给她买了件藕荷色的确良连衣裙。这是一个鲜嫩的颜色，腰间微微收拢打细细的褶子，没过膝盖，露出姣好的小腿线条，上身做得合身，一起身，就可以显出挺拔的曲线。女孩很少穿它，她总是觉得这身裙子，叫人有如火如荼的血脉贲张。确实，在那个年代。于飞初见女孩穿这身裙子，就惊艳的不得已，眼光飘过去，又不好意思的折回来，这边的女孩也是一脸羞涩，不敢抬头挺胸。这是个纯洁的年代。
现在的于飞早不是当初那个不敢正眼看恋人的于飞，他们在发福的总裁面前，大方的伸出手，说些场面上的客套话，无懈可击。老总说，郭小姐是本企业的汗马功臣，当年和他一起从2万块起家，睡过火车地铺，为一笔单子被客户灌白酒到吐，硬是把订单签了回来，不到10年，形成现在的规模。于飞笑得庄重，和郭燕燕握手，道，不容易，真不容易，有郭小姐这样的骨干人才是我们集团的福气。
从老总办公室回来，郭燕燕荡漾的笑容一点点萎缩起来，神情恍惚。她愣愣地坐在电脑前，于飞加盟集团，上个电话她已经得知，她以为并不意外，直到相见，郭燕燕心里的结还是一点点被牵出来，抖落在阳光下，那样透明，那样赤裸裸的疼。他们在电话里，淡淡地说彼此的境况，说道他要来，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谁都不曾开口说收线，仿佛这根电话线连着的是一段历史，稍不留神，就重新湮没在繁冗长河里。这一僵持着，曾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到底中间还是隔了这十多年，一切都是不容易说出口的，对不起，或者原谅。郭燕燕正是于飞当年热恋着的那个女孩。此时彼时，一晃过去，生老病死，都不相干了。
一切重蹈覆辙，连助理进来，郭燕燕都没有听见。助理是个细心的女子，倒了杯热水，在桌上隔一盒餐纸，悄悄地退出。郭燕燕回过神，这几年枪林弹雨过来，她十分明白，该如何收放自己的情绪，这是江湖，她也不是当初那个害羞的少女了。补了妆，她开始批阅文件，思考下阶段的战略目标。
周末，秦其羽回家，郭燕燕也难得的空闲，全家去野生动物园。秦一忙着拍照，转身是丹顶鹤，转身又是鸵鸟，再转身是孔雀。这样整整忙了一天，回家的途中，郭燕燕开车，秦其羽玩了一天，已经呼呼瞌睡去，秦一在摄像机上回顾当天全家人的其乐融融。再隔一个休息日，洗衣机轰轰的转，吸尘器嗡嗡的移动，油锅里滋滋的响，一天收拾完，秦一在灯下看报纸，郭燕燕看完了当天黄金档的连续剧，打开电脑，拟定下周的工作日程。婚姻到了这一年，已经一切变得如左手右手，缺了任何一只，生活的重心都将倒戈，但是一切健全，也只是一切健全。
一切照常，不留痕迹。
于飞每二个星期来公司一次，这一天老总会组织各部门高级经理做一个短而有效的汇报。郭燕燕分管市场拓展，啃最硬的一块骨头，她的汇报从容不迫，行业竞争分析，我们的优势，正在做什么，不足是什么，需要高层决策或者协调的问题是什么。于飞是面对着微笑听完所有的汇报，然后一针见血的指出下一步的方向和改进。现场会议中，他不动声色的接受郭燕燕的建议并作为目标布置。散会后，他和员工们一起在大厦楼下吃商务餐，谈笑风声，说昔日大学趣事，说当年创业艰辛，说现在80年代的孩子们。
郭燕燕和所有的人一样，欣然听着他的故事，她早在企业家的杂志上知道他一切的成功，他亲口说，还是如当年学生会竞选一样的意气风发无限。那一年，股市开放后，于飞不惜血本，将多年所有的积蓄购买了数百张认购证，许多人笑他傻，许多人关注他的动态，许多人说他一定昏了头，是个疯子。但是他赢了，开奖前，他以每张3倍的原价，将所有的认购证卖了出去，得到了他的第一桶金。而后他炒期，炒外汇，做物流，做房产，身价数亿，春风得意。
优秀。于飞的确是优秀的，具有一个得志的企业家应有的一切素质。很多人以他为传奇。
郭燕燕也是，她总是在杂志，访谈上看到他的成功。她深深知道他的发迹除了努力和机遇以外，比别人还多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想起当年往事，郭燕燕依然心翻腹倒，本来一切尘封的东西，偏偏命运要把它们一一晾出来曝光。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他也已经为人夫为人父。知天命，知责难，回不去。但是请容忍，请容忍郭燕燕缅怀一下逝去的岁月。她也只有在众人下班后，关上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可以这样的或怜或悲。
多少年？多少年过去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于飞再次成为她的伤，她不愿意回忆的过去。他们曾是那样如膝如胶的好，读书时候他大笔挥毫，写过无数诗给她。她盈歌笑舞，发上扎着彩色的丝带，等到发育正好时不必再穿辨不清性别的大军装，穿的确良或者泡泡纱的连衣裙，身段曼妙，还有少女的羞涩。后来他辞职创业，她又露出温柔贤淑的一面，总是做好吃的饭菜，盛在保暖杯里，他每日出车中午路过她的楼下，她幸福递午餐给他。
一切都消失了。连同他。在他当年的机关领导的女儿无意坐上他的出租车后，天地都被改变了。领导已经高升去了北京，他曾是他一手招募看好的青年才俊。他娶了他的女儿，风光满面的一场婚礼，人人叫彩，也是好一个才子配佳人。
5年，一切停滞，对于23岁的郭燕燕。注定要遇见的人总会遇见，即便郎负心，也只好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当年的他能说的，只是一句，对不起。一个已经抽身而去，另一个也只好仓促迎战，终究不再联系。郭燕燕这样的女子，是不肯真正认输的。她要自己好，不断的好，化悲痛于事业，最终创出自己的天空，是幸是不幸，谁知道？如果不是这一变故，郭燕燕安心嫁作于妻，安心相夫教子，不会再有自己的成就。
半年过去，郭燕燕被提升为副总，并被赠送了5％的股份。公司摆下了庆祝酒，于飞毫不掩饰，游刃有余地率先敬酒于她，说些业绩出众，希望为公司再接再厉之类的冠冕堂皇的高调。眼神却肆无忌惮的要穿透她所有的防线，他用这样的方式补偿她。
他终于约她单独吃饭，她犹豫了一下，赴约。在高高的君悦顶楼餐厅，可以纵览这浦江的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繁荣昌世。这是他们曾想为之奋斗要得到的，如今，即使软红十丈，身边人，已经汉时明月秦时的关，都不是孩子了，都知道什么叫克制和隐忍。终于在这么多年以后可以面对面，笑是掺欢，眼睛湿湿的，早就没有恨了。他当年送她的连衣裙，她还一直收在箱底，昔日余温尚存，那么美丽过的年纪，遇到，当时，那个人。都放下了，纠葛，没有牢不可破的结。于飞伸过手，摸一摸她的脸，虽然已经多了细纹，依然是那么剔透，当年他负她，何尝也不是下了痛苦的决心。男人事业为重，他想鱼和熊掌，总是要舍弃一个，于是狠手斩前缘。到现在，功名财富都有了，他开始怀旧起来，或许男人都是自私的，期间愧疚总也是有的，也只能想想，解衣市酒，虚度良景。不见也罢，见了无意都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扔下一块石头。这个年纪，一切稳定，就怕感情波澜。于飞心里隐隐作疼，他以为他已经补偿了她，却发觉自己竟然依然爱着她，并不是简单的愧疚，只是自欺欺人，从来不愿意承认。
前尘往事，一经启封，已经没有退路，只有继续下去。她有夫，他有妻。
她不恨他，或许只是依然爱着他，以致不能轻触而动。他以为他是无情的事业男人，娶个夫人压宝丈人，一切都如计划好的天衣无缝的人生，却依然不曾忘记过她。
他会给她电话，问寒问暖。他会在会议中，小心翼翼的，向她投注赞赏的微笑。去海南公干，故意多逗留了两日，远离熟悉的环境，仿佛回到15年前，他们在海滩上，肆意飞扬的追逐。那个时候她穿保守的一件式样泳衣，还批了条毛巾，现在她穿黛安芬的比基尼，系着镂空的小围裙。这么多年，他们都在成长着，一个风流倜傥，一个风情万种，一个因为爱情保养良好，原来她终是为了好给他看，叫他刮目叫他后悔。一个因为把拥有作了交换，感情平淡如水，寻找旧爱，点燃逝去的激情。偶尔一起吃饭。
隔了一年，春天，一场sars，人们意志以外的失控。
晚饭后，秦一犹豫了很久，终于缓缓的说，作为外科主任，他这次将参与非典特别医疗小组，为了降低传染的风险，他会住在医院宿舍，不能常回来。郭燕燕正做着面膜，一张惨白惊恐的纸膜下掩盖的脸色也面无血色。这轰轰烈烈的sars，每天都有新的疑似病例，每天都有人被确诊，每天都有新的死亡报告，医护人员在其中占据了很大的比重。人类还尚无疫苗和破解治愈的手段。这一特别医疗小组，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谁知道不可预测祸旦夕福。
那一夜，郭燕燕无眠。
她23岁那年，因为绝尘而去的于飞，开始草草了事。父母安排了亲事，她去见了，对方是个医生。脾气温和，相貌清秀，不抽烟，不喝酒，无其他不良的嗜好。父母远在云南，是当年支边青年的孩子，返城，读书用功，考上医科。就这样，交往一段日子后，嫁了。
她翻了身，不敢惊醒秦一，低低地泣。想起当年秦一对她的每一点好，他是真的那样爱她，只是很少表白。低调着行事，将所有的感情都融入所有生活琐细中，这样如水交融，她从来不曾真正体味过他是真的对她好。或许因为她因恨着于飞，连带了他。直到一朝，眼前人，将远离，或许不再回来。她突然想起拔河的比喻，她说郭燕燕，你错了，一端是你需要的人，另一端还是你需要的人。而生活，有多少人愿意与你，生死与共，执子之手，不离不弃，一辈子。她转身握紧秦一的手，睡梦中的秦一下意识的也握住她。
对不起，于飞。
曾经风露立中宵。曾经恩情绝。
都过去了，你有妻，我有夫，你有女儿，我有儿子。
当年的爱，既然现在已经尽了未尽的事宜，那么就画上句号吧。
那一年春天，还发生了一件事。
于飞的妻，因为非典，一个星期内，香消玉损。
于飞是一下子老了，依然是个英挺的男人，只是不再有那份凛然的气势，毕竟他挽不回的，太多。
流言一直在传，于飞的老相好不惜放弃夫儿想和他重续旧缘。新来的女实习生抿着嘴，流露着看不懂的表情说爱情无价，想不到这个年代的人还有那么浪漫的念头。一群女职员窃窃私语，听说于董事长的旧爱是当年系花，听说她背上有一颗朱砂痣，叫于董那么多年不忘，有没有人看到最近于董新近开始带swtach手表了，听说就是他老情人送的呢
海南的事，正好被本地一个八卦的记者拍到。
这些消息传得总是很快，谁也不能真空被幸免。
虚惊一场。只是背影。
那一天，郭燕燕穿着浅藕色的套装，做工精良，仍可见盈盈一握的细腰。她背上确实曾有过一颗黑痣，因为色素扩散怕引起黑痣病变，几年前用激光把它切掉了。助理敲门进来时，她背对着门，合上回忆，看18楼外的风景，黄浦江上来往的渡轮，对岸的万国建筑，楼下starbucks的绿色logo，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40的于飞事业腾达，中年丧妻。
39岁的秦一最近被列为十大杰出青年。
37岁的郭燕燕家庭美满，业绩卓绝，笑容过处，是25岁的优雅风华。
10岁的秦其羽英语流利如母语，见人贴贴脸，挂电话时说i love you。
这些都是光彩的表面，生活一天天的掷过来。
上下其音，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