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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说酒神王久是死在酒杯里了。
王久是我师傅。那年,我从知青点被招工进厂。老主任把我领到王久面前,他停下手中的活,脱掉手中油呼呼的手套,又大大咧咧握住我的手说:“我就是王久,王婆卖瓜的王,天长地久的久。非七,八,九的九,也非这个酒。”他说着哈哈一笑,将右手握成杯状,脑壳往后一仰,做了个饮酒的姿势。我忍不住笑起来,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还在厂部集中学习时,我就听到过这样一个顺口溜:“酒神王久,气死济公。喝遍全厂无敌手,半斤八两漱漱口。”
一次,同宿舍的几个哥们将从知青点带来的一条小土狗宰了,说是一来大家解个馋,二来给我过二十岁生日。狗宰了,抓一把盐拌上,用脸盆在煤油炉上炖得烂熟。外号业余诗人的马大个正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咏着他的祝酒词,王久突然推门进来了“哈哈,有酒有肉,还不先孝敬师傅?”王师傅坐下便大块吃肉大杯喝酒。我们几个还未回过神来,半斤烧酒已滑进了王师傅的肚子。唬得几个哥们连声惊叹。正撕扯着一块狗腿的王师傅见大家惊呼,便用油腻腻的手在我笔挺的西装上拍了拍说:“伙计们,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咱酒神的名号可是酒精考验出来的。”“哧啦”一下,王师傅用尖利的牙齿咬下一块肉,很有滋味地嚼得满嘴流油。“就说这狗,当年我在知青点,一次喝了酒,夜里起来拉尿,一头扎到茅房旁的草丛里呼呼睡到太阳晒到屁股上才醒来。我四下一瞧,倒自个儿笑了。只见两条好大的野狗躺在我身边,原来狗们争吃了我的呕吐物,都烂醉如泥了。”王师傅将嚼烂的狗肉吞进肚里,又“吱”的一声倒下去一杯酒。“酒是什么东西?酒是个胆!咱爷们有了酒,便没有爬不过去的山,涉不过去的河。你们不信?咱们这就去长江里游个来回?”王师傅说着站起来摇晃着往门外窜。我慌忙扶住他颤声哀求:“师傅,我们都相信您还不行吗?您看这天已凉了,您冻坏了身子,师娘会责骂我们呀。”王师傅这才作罢。
要说王师傅的技术,那可是小孩吃黄瓜--咯崩脆。老一辈的师傅们都记得这样一件事,那年我厂刚建成进入到最后试运行阶段,一天中午,造气车间控制室突然发出负荷波动的警报,原来是一根蒸气管道上的焊缝产生裂缝,蒸气大量外泄,引起负荷波动较大。如不及时处理,将造成全厂停车,全厂大连锁试验也将半途而废。有关技术人员迅速赶到现场,因泄漏点是朝下的,且蒸气带有数十公斤的压力,焊接难度很大。一连上了好几个检修工,却都无可奈何的败下阵来。一名叫格温的美国专家急得哇哇直叫,他顺势朝一个焊工的小腿上踢了一脚,并大声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吼道:“没用的中国人,滚!”闻讯赶来的王久师傅上前扶住那个焊工,朝格温挥了挥握紧的拳头,说:“美国佬,你别他妈狗眼看人低!”然后,王师傅迅速着好装,系好安全带,拿上焊枪“蹭,蹭”几下就爬上了管架。待前边的人给泄漏点打上铁卡,王师傅就像一只敏捷的壁虎,双腿夹住管道,左手往管缝中一挽,右手中的焊枪便闪出了耀眼的弧花。泄漏点终于在扣人心弦的半个多小时后被堵住了。待王师傅满头大汗走下管架,现场的数十人发出了一阵欢呼声。格温的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上前一步友好地向王师傅伸出了手,王师傅把手一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格温先生,请你记住,这是咱中国的地儿,该滚的决不是咱中国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师傅是在医院里,他是饮酒后胃部突然大出血而被人送进医院的。王师傅脱离危险后,我劝他说:“师傅,这酒您可再不能喝了,医生说您这次可是走了一次鬼门关啊。”他将一张写着“糜烂性胃炎”的病情诊断书放进衣袋,说:“唉,我何尝不知这个理?我那人称‘酒麻木’的父亲就死于这个病呀。”我一急,提高了嗓门道:“那您还喝”他叹了一口气道:“我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王师傅进入官场是从那次全厂试车成功后开始的。那个牛高马大的美国专家格温对一般的这个人虽不拿正眼看,可偏喜欢跟王久这样的血性男人交友。在为外国专家举行的答谢宴会时,格温点名邀请王久参加。当时负责全盘工作的张总指挥叫人把王久找去,又做了诸如“搞好对外关系啦”“增进友谊啦”等等思想工作,才把死活不肯赴宴会的王久师傅拉到酒宴会上。王师傅不懂外语,只见一群蓝眼睛高鼻子黄头发的外国人以及他们打扮入时的妻子儿女们喜笑颜开频频举杯。当几名妖冶的外国女人用鄙视的目光看着坐在一角默默无闻的王师傅时,一种被羞辱的感觉由然而生。王久不仅继承了他那码头工人爹的火性,爹的豪饮的基因也被王久继承得完美无缺。王久再也记不得张总指挥交待的什么礼节,风貌的话,他呼的一下站起身,一手提酒瓶一手拿酒杯,一会之下两瓶白兰地风扫残云般进了肚。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宴会后,张总指挥没有过多指责王久的失态,而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将王久调到身边做了一名秘书。王久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那初中毕业既头痛又害怕作文课的底儿那是当秘书的料?现在想起来,那个后来当第一任厂长的张总指挥真不愧是具有远见卓识的开拓型企业家。他打着哈,拍着王久的肩说:“啥叫料?你这酒量才是千里难寻的料哩。”在师兄师弟同事工友们一片恭贺声中,王久别无选择赶鸭子上架般的走马上任了。 张厂长乃是五十年代清华大学毕业生,启用王久正是张厂长的过人之处。他深知八十年代是改革开放的时代,企业要生存发展,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是搞好企业和其他企业和销售部门以及所有利于自己企业发展单位的协调关系。他更懂得酒的妙处,张厂长第一嗜好便是垂钓,他说:“酒便是那鱼耳了。”使张厂长时常感到遗憾的是自己与酒的缘份太浅,有了王久保镖跟各路酒神们周旋,还怕鱼儿们不上钩么?
在外办事的人谁不知酒席上的人情?俗话说:感情浅,喝一点,感情深,一口吞。王久上任后,果然不负张厂长的厚望,他饮酒讲个尽兴,客人们一尽兴,原材料问题解决了,产品销售问题解决了,企业升级验收合格了
然而,令王久所料未及的是,王久官儿越做越大,先是厂办秘书,后又升任销售科长,销售处长。公资奖金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家拿,他的妻子黄丽却背叛了他。黄丽年青漂亮,当初她不顾“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流言蜚语自愿投入王久的怀抱,足以说明她对王久的爱意之深。可她偏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王久当上秘书后,成天陪着检查工作的,参观的,订合同的,谈升意的五花八门的客人,三天两头不回家。开头还打个电话或是托人捎个信给黄丽说明情况。后来各路客人似长江之浪来势有增无减,王久陪客人的时间也没有了白天黑夜之分,困了便在招待所睡觉,除了每月十日回家亲手将工资奖金交给黄丽,那个家在王久的脑子里已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了。直到有一天,王久回家拿换洗衣服,偶然发现在卧室那个本来属于他的位置上躺着令一个男人时,王久才如梦初醒。
黄丽终于离王久而去,是黄丽主动提出的,她说:“我是一个女人,不是供案上的菩萨。”王久就死在接到离婚判决书的那天夜里。当时下了好大一场雪,人们都说许多年未曾见过那么大的雪了。那晚从掌灯时始,张厂长,王久陪着几位来厂谈生意的人饮酒吃火锅,闹腾到半夜才惜惜作罢。张厂长虽能跟三教九流相交,却偏有个洁璧之好,一般情况不愿在招待所的歇息。车祸就是发生在送张厂长回家的路上。张厂长,王久和司机连同那辆崭新的“乌龟壳”小车翻下了离公路一百多米的山沟。人和车皆摔得七零八落,在一片白茫茫的背景中显得十分刺眼。
火葬场整容师的手艺的确不错,三人的残肢断臂各归其位。家属都很满意。王久的母亲是厂里派专车从乡下接来的。一路狂吼的北风吹乱了她一头银发。双目已近失明的她早已无泪。她怀抱王久的骨灰盒,在人搀扶下摇晃着走出火葬场,她没有听见请她上车的声音,谁也不知她想走到何方。洁白耀眼的路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