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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如果承认大地是母亲
那么乡村就是她的子宫
城市是她壮实的儿孙
有多少人想把那条脐带割断
却一直没能如愿
离得越远扯得越紧
距离拉大庄稼和高楼正在紧张地对峙
于是通村公路就像一株植物
从城市的花盆里向乡下蔓延
公交车是这叶子上的一滴滴水珠
探寻村庄的念想润泽背井离乡的眼睛
努力打捞着耳鬓厮磨的童谣
车头上醒目的起止线路
肯定会让外地人大吃一惊
从武侯墓出发途经同沟寺
到达老道寺就这样在墓与寺之间往返前行
不要以为这是拜佛上香的朝圣之旅
也不是要上演电视里的武侠情节
勉县的二路公交线
先在三国古迹旁沾染一点灵气
然后挤出繁华县城
沿北环路在光阴沧桑里行色匆匆
染一身尘埃湮没进满是方言的乡下老集
这其实是在剖析城乡血脉的凡俗
而等候是搭乘这条线路的基本功
起点：武侯墓
高墙大院松柏森然
想要凭吊必须先买七十元的门票
这是只属于伟人的待遇
那些士兵几万或者几十万都已不重要
从虚无再到虚无又何须坟墓
早已重归大地供养十里定军草木香
有太多的人总想插手别人的生活
甚至以死相逼想要成为历史的主角
火烧水淹看生灵涂炭
只是为了表现一己才能表明一己忠心
六出祁山北伐中原
也只是为了成就刘姓一家江山
官拜丞相终万人之上
又怎抵晚来风急只能英年早逝
只能从权谋纷争中无奈抽身
选一处青山绿水悄然长眠
这才是对一代智星最大的检验
不知道掐指算计时有没有预料到
自己只求幽静的栖息地
会成为红尘里千年的热闹
看来很多时候连智者也不能如愿
就算只是在乡下默默躬耕
也会有明主来三顾茅庐
还有多少人是怀揣着这样的梦想
来把这一个传说虔诚地祭拜
在羡慕功成名就与钻研养生之道的边缘
清风一年年地拂过定军山
也没能把欲望吹散
武侯墓时时都香火鼎盛
现在又为车时代指点迷津
路过钢铁工业区
几声汽笛能不能惊醒历史
公交车已经从三国两汉驶入工业时代
鸡鸣犬吠只能沉睡在时光深处
狼烟炊烟终将被钢铁一一驱散
厂房铁塔耸立时代的新景观
机器轰鸣声谱写着经济和政绩新的增长点
这浓烟的高炉
应该是祭奠农耕文明的香烛
土地似乎可以忍受一切的疼痛
看年轻的炉前工紧握钢钎的姿势
就会知道他的父亲
当年怎样在这片土地上锄禾日当午
而彻夜的哮喘一次次地使父辈贴近土地
他们的肺腑已经跟不上空气的脚步
车速一快就会有颠簸和灰尘
提醒我们注意前方注意行车安全
而前方流淌了亿万年的沔水
却选择了冷眼旁观
定军大桥跃跨沔水
这一条河是冷眼旁观了定军山金戈铁马的沔水
是洗涤了多少历史尘埃的汉江河
现在无论她怎样勤奋还是跟不上背景的节奏
只要愿意手持工业和科技的现代社会
就可以随意操纵自然随意改变河流山川
这一条河也只能一次次地任人打扮
关关雎鸠已经不能在河之洲
不见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与实用主义无关
所谓伊人早已在大城市的霓虹里打工
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翻板闸道阻且长
汉上游女不再左右采之参差荇菜
而是在两岸的风声灯影里迷离
最初是河流在标志一方水土
现在桥梁成为让地域引以为豪
定军斜拉桥立起竖琴
为沔水点上美人痣
有谁能听清弹响的是不是在水一方
而再雄壮的大桥
也不可能把谁渡到时间的对岸
谁也不能抵达事发之前
彼岸只可远观一旦靠近
美丽就会跌落忧伤就会飞散
水流轻盈也早已羽化升仙
而且再宽阔的大桥
也不可能跨越河流的一生
更不可能目睹这长江第一支流的行踪
河流的一生有着太多的伤痛
除了天地没有谁能够包容
而沔水这汉江清澈的童年
总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今后的命运
会是如此复杂如此跌宕起伏
正如桥上是匆匆的车影
桥下是满江的夕阳红
没有谁比河水更熟知潮流的走向
在去往追寻的路上多少事物正在启航
总有石总有山想把河流牵绊
有一些爱总是太过深重
于是水学会了转身
一转身就是另一片天地
有云有草自然会为弯曲美言
感谢河流为生命开辟的世界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
现在她去不了了
一江清水送北京的标语在阳光下耀眼
这个时代一个人一滴水
都已经无法决定自己命运
到了京城这一江清水
还会记得山风拂过的童贞吗
这一江清水会不会勾起
漂泊在京的勉县打工妹的乡愁
而桥头妇幼保健几个红字浮在云端
会不会是一种更深切更温暖的悼念
穿越县城
车进县城爱恨逼仄
高楼和车流湮灭了
从老城到菜园子的踪迹
街市嘈杂人潮拥挤
人不服气车车不服气人
都在瘦弱的街道上拼命
公交靠站停车迎接上下车的冲锋
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
自己身在何方
一生是在乡下发的芽
可儿孙们早已认不清庄稼
于是把根留在村里
让儿孙们去城里长出叶开出花
让自己做茎往返输送养分
把前世和今生都牵挂
人生总是在行走
班车高铁飞机
刺破了我们对远方的千种向往万种想象
却来不及问清前方是何方
城市嘈杂一次次地提醒
所有的生活都是尘土飞扬
梦境里的远方
其实站满了来自故乡的姑娘
总以为诗意和芬芳
会在上车下车的刹那间绽放
而迎面的风吹散了所有的乡音
谁都明白时光正一寸一寸地抽离
巨幅广告屏客运站超市
还有人潮和车鸣把街道拍打得生疼
这是所有县城的标配
湮灭了三国故里的峥嵘
东风转盘没有东风
车流惊起的疾风
在这里做最后的盘旋
相遇金牛大道
沿贾旗路向北
前方有红绿灯谦卑地恭候
古与今就要在此交汇
值得时空暂停为先秦蜀道默哀
石牛怎能粪金
贪婪是通往陷阱最快捷的道路
五丁开道打开的是战争
金牛道一直都身不由己
看秦人汉人蜀魏人唐宋人
一次次在这条路上出现
又一次次消失
为时光刻上最深的伤痕
在血肉之外在细节之外
只有路始终多么安静
于旌旗猎猎处不露声色
空留这一路关隘
远眺纷纭万象甄别不绝善恶
古蜀道川陕公路一〇八国道
历史的走向总是惊人地重合
这是一种不幸还是一种幸运
古道已被纷纷扬扬的文字覆盖
只有月光还在等待那夜归去的马蹄声
而尘土只洒下一路时间的灰烬
金牛道上不见金牛
这个时代金在金店待价而沽
牛在方便面的包装袋上成为肉块
国道喧嚣宝马奔驰
来路已断而去路还远
疾风只能在路上失眠
车轮会不会触摸到前人的亡灵
五十秒红绿灯明灭
不敢在这里久留总耽心
甲胄鲜明的各朝士兵
还埋伏在路边
低头，向阳安铁路致敬
走出高楼的夹道欢送
就体会了李白的轻舟已过万重山
且慢就从涵洞里穿过
面对阳安铁路线
行人车辆应该低下头
钢铁雄居五行之首
克本杀生演绎一场场
金戈铁马的强势
俯瞰草芥藐视生灵
却难以赢得一滴露珠的垂怜
人们能炼就钢铁
也就能把钢铁踩在脚下
一九六九年一月寒风和歌声
为五十万民兵的开工筑路宣染了背景
四十余年后当时的标语
依然清晰依然豪迈
似乎还在宣誓着人定胜天
而枕木已朽锈迹斑斑的钢轨
让历史的泪水不再隐匿
残阳如血收殓昔日的厚重
阳安线以钢轨和枕木
在大地上给一个时代给一些青春
刻下了一座悠长而又坚硬的丰碑
从火车到电车一路高歌猛进
而负重的支撑已经由木质成为了水泥
物质代替情感物质代替生命
这算不算是一种进化
这是不是在昭示生活
越来越没有活力越来越没有灵魂
只剩下了猛烈的金属摩擦
铁路是深谙生活艺术的大师
以举重若轻的技艺
给奔波的旅客阐释着
把压力分散到每一细碎日子里的哲理
而列车以正直和端庄越过每一次弯道
行程其实就是一个个小站的叠加
汉惠渠，与乡村一路相随
出了城拐个弯
就能和乡情撞个满怀
就能把大自然吸入胸膛
也就目睹了一座山怎样在时光里静坐
就明白了一畦菜园有过怎样的四季
也就摸清了一条渠怎样温饱乡亲的生活
那片庄稼不是村庄的
是这一条渠的
那些村庄不是乡亲的
也是这一条渠的
还有那些林荫那些鸟影虫鸣
不管出身怎样都是这一条渠的
唐诗一样分行的水稻
宛如宋词不分行的小麦
和两熟耕作的曲谱
都是这一条渠翻开的辞章
还有明清小说般的苕蔓豆苗和杂草
都曾被这一条渠删改润色
是这一条渠把田野擦洗得玲珑晶莹
为乡亲淘洗岁月让日子浩浩汤汤
生命的路口这一条渠
写下安详从容写满上善若水
和那些在异乡打工的乡亲一样
汉惠渠就是离开汉江的打工妹
用所有的温情润泽着这一片坡坡岭岭
现在甚至连人们抛弃的垃圾也一一收容
像抗日烽火中的热血青年一样
一九四一年竣工那天
汉水中的一部分
断绝了对大海的想像
在放任自流中找到归航和入口
踏上了没有归途的悲壮远征
在山乡田园成全了自己的一生
听稻花心事抚荷塘月色
完成自己的的嬗变升华
现在汉惠渠有足够的底气
炫耀它是汉江的子孙
以殉道者的身姿
平静地过着乡村生活
汉惠渠平静慈爱而怜悯
依然流淌不息
那又一代人的风景
噙满泪水的目光
多像一代水圣李仪祉
那些清淤掏出的泥沙石子
早已不是石头是舍利
闭上眼睛聆听车外水声
能看见汉水又在堰头开始匍匐潜行
要赶在时间的前面
去拯救渠边那些记忆的亡灵
车一闪而过是谁把果皮扔进渠中
从北环路深入中国乡村
车一起动风就很猛
乡下的鸟儿无论怎样勤奋
还是跟不上车鸣的节奏
只有田头的那棵大树
目睹了父母一年年永恒的劳作
以信使的姿态挺立
沟通起诗意与未来梦境与现实
狗卧在路上就是卧在自家门上
在午后的阳光里打着盹
根本不理会声声汽笛的急促
没有冒着热气的牛粪
而屋檐下牛一样佝偻的老汉
在旱烟锅的青烟里看见自己的岁月
王家湾谷家沟欧家坡沈家梁
这一个个土豪气十足的地名
还依稀在宣告着曾有的主权霸道
又裸露出偏僻浅薄贫穷和自得其乐
从这个湾到那个坡再到另一道沟和梁
有燕衔泥有牛吃草溪水在流淌树木在生长
祖先们食手植的粮蔬守田间地头的爱情
在山水清晰里相信农谚听令节气
看花开有序乡村宁静爱恨简单纯粹
光阴浅淡质朴而又辛劳的一生
就这样在秦岭南麓的山风里起起伏伏
每一个地名都让我们的前生血肉丰满
同沟寺因寺而成的地点
却偏偏都是俗人蜂拥的老街市集
熙熙攘攘热闹纷繁
把日子点染得活色生香
其实佛法无边就在尘世之间
菩萨就在心中就在芸芸众生之中
积德行善过好凡俗的每一天
这就是对佛最大的虔诚
这就是佛赐予的福贵平安
北环路山乡的一条掌纹
收敛得过余狭窄
就像老农低眉卑微的面容
不符合祖先要留有余地的处世之道
弯也过多这是大自然的选择
似乎在禅示曲线更美的哲学
即使已经与水泥联姻依然坎坷颠簸
传递着土地噗通有力的心跳
乡愁起伏跟随车轮移步换景植入灵魂
一路阅尽饥寒到底有多少细节
能够从岁月的眼里走进历史的心里
北环路就是一整部中国乡村的传奇
而乡村正在车窗外节节后退
油菜和麦苗守不住一隅农田
高速公路追来的步幅越来越大
向北两分钟十天高速就在农家之上飞翔
惊散炊烟刺穿夜色为青山烙下深印
路边大棚展开白色黑色的羽翼
正在掠地攻城挤占绿色
不用经历风雨也不必期待阳光
在这些食用菌的集中营里
早熟的肉体早已成为了商品
匆忙结束一生又投入下一个轮回
在路上
路引诱着车奴役着车
也紧紧地禁锢着车
车的一生都逃不出路的手掌
于是车也仇恨着路蹂躏着路
一次次地深深地伤害着路
路和车以两败俱伤告终
而我们人从中受益
车只能在路上
不像人那么自由
可人却把自由寄托在车上
在车与自然之间
人经历了什么又要去向何方
从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长
只有庄稼始终忠诚于阳光的方向
走得太慌张
一路错失了多少风景
浮云落定万物匆忙
唯有爱才回归生命的起源
山坡上每一窝苞谷都那样精神
而街边来来往往的人影那么轻那么远
没有谁知道他们
都藏着多少外人不知道的经历
这正如乘客都从不关心
一辆正在驶来的班车
曾绕过了怎样的线路经过了怎样的故事
只关心班车能不能在需要时现身
同送行的父亲说完方言
上车了再用普通话和儿子聊天
嫁到了城里的山妹子
就是一畦畦插满秧苗的水田
一大袋新碾的稻米
带着乡村露珠和泥土的白菜蒜苗
这些谦卑的植物终于可以和人一路同行
冲淡车里闷烦的空气
给记忆送去季节的请柬
让城市让我的祖国有了清新的气息
车里每一人都在打量掠过的田园
都怀揣一个幸福的秘密想像着一个村庄
很快就会抵达乡音如水包围
乡村的暖阳总是那么明亮
终点：老道寺
不必寻名刹不必分僧道
这里满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簸箕连枷牛缰绳
隐在三两条小巷里提醒农事
固守手艺人的尊严
而小户人家的白菜红苕肥猪肉
铺陈四五片街道炫耀着收成
有茶铺酒肆点缀声声短长吆喝浮动
犁了一辈子田地的老人
可以静坐在饭馆做一回时光倦客
只有华阳河脉脉不语
送来一缕缕满是禅意的清风
远处牛头寺还在盛唐的红尘里打坐
这太老的集镇
负荷不起过于沉重的疑问
而那座寺那些道人只是传说
很难在典籍里留下年轮
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曾发现汉墓
出土蜀汉稀有货币属国家级孤品
那些赶集的乡亲
以紧贴大地的憨厚
把心跳种进泥土把身体呈献太阳
与山水和风雨达成共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用善良厚葬苦难以慈爱洗濯欲望
道法自然修济人生
为生与死赢得安妥
劳作之余在七月初七
听一听那个放牛娃与仙女的夜半私语
其实禅院不一定要空寂
道观不一定要遁世
守本分奉善行才是必须的修行
过好凡俗每一天就是最好的皈依
老道寺就是佛陀遗世的僧衣
一日三餐的炊烟
不就是虔诚燃起的香火
锅碗瓢盆的磕碰
不就是淡泊念起的经卷
其实早已无关佛无关道
老道寺聚三教九流通古今四方
镇前镇后镇南镇北
皆为敞开的佛门
度的是这一方俗人的生活
且将世间的闹与烦
全在胸中吐纳再清空杂念
把繁华敬上千佛洞的神龛
隐于集市在老道寺
合道合禅静守田园
种粮卖菜写几句诗
做一名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