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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河面上的水有了微微波浪。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已经一个下午，望着河两旁街巷那些来回走过的人，郑永平感到有点怅然，这大半天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到现在脑子还是空空的。
自从退休后，他每天下午都不经意地走到河边，就这么坐着，望着那永远流动的河水，看着垂柳从抽芽到落叶。都快一年了，是在等待着什么？或者寻找着什么？他说不清楚。反正每天不能不来，偶尔和几位老相识说说话，东家西家，让他感到索然无味。他知道肯定有什么事让他一直牵挂着，但为什么想不出来，这让郑永平陷入在茫然之中。
天气有点发凉，秋风带着寒意袭来。郑永平从石凳上站起身，稍微哆嗦了一下，望着西边天际的夕阳和绚烂的云彩，他踩着光滑的石板路朝家中走去。
老伴在准备晚饭，见郑永平回来了，又唠唠叨叨地说开了。“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整天像丢了魂似的。过去不是这样的吗，怎么退休后老是去河边坐着，也不跟人说话，在想什么呢？”
是呵，在想什么呢？郑永平似乎已经习惯了老伴的唠叨，他也一直在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这让他感到很伤感，却也不想去和老伴拌嘴，有什么可以说呢？退休快二年了，三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住到外面去了，和老伴就这样淡淡地过着日子，节假日孩子们都回来聚一聚，走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他想不出退休后还能继续做点什么，周围那些和他一样退休的老人，每天不也都是在街上这么闲逛着。有人说退休后可以享清福了，可是这日子过的淡而无味，郑永平从心底怀疑，这是退休后的生活吗？快二年了，刚退休时的兴奋感荡然无存，他总觉得退休后的生活中还缺少什么，但茫茫然然始终找不到。出门去旅游，老伴患有哮喘，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在家待着吧，看看电视，听听广播，读读报纸，消磨不了多少时间。怎么回事呢？难道真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等死。多么可怕，每当想到这里，郑永平总是不寒而慄。
河水静静的流着，岸边的老房子古朴陈旧，斑驳的墙体和那青青的石板路让人沉浸在回忆之中。郑永平像往常一样，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天天看的都是这些景色，但总能让他回忆起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自从跟父亲来到这亇小镇上居住，一晃眼都快五十多年了，世事变迁，但在他完整的记忆中，似乎没有遇到过特别值得怀念的东西，现在能回忆起来的也都是另星散碎的生活。不可能。郑永平思忖着，难道这么多年的生活就像这河水默默地流淌吗？
“永平，你看，河里有鱼。”一位女青年惊奇地叫着。
猛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郑永平从沉思中抬起头朝喊叫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对男女在河边散步，那男的可能也叫永平。同名不同姓，郑永平想。可是这一叫，似乎点到了郑永平的那一根神经，他脑海中顿时泛起了很多涟渏。永平，从小到大，好像没人这么叫过他，小时候父母叫他平平，从读书到工作，人们从小郑叫到老郑。谁曾经叫过他“永平”呢？想起来了，四十多年前曾和他相恋过的殷翠华，从认识到分手一直都是叫他“永平”的。
记忆的闸门在瞬间打开，郑永平顿时感到一种很久未曾有过的兴奋，他脑海中立刻泘现出殷翠华的面容、和殷翠华叫他“永平”的甜甜声音。此刻，郑永平思绪万千，似乎就在这一刻，让他找回了退休后一直在河边想寻找什么的答案。
那一年郑永平才十八岁，从商业学校毕业后分在市百货公司当营业员，而他的师傅就是比他大三岁的殷翠华。由于工作学习都在一起，殷翠华像大姐姐般地照顾着郑永平。慢慢地郑永平对殷翠华有了好感，俩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殷翠华也喜欢郑永平，他们相恋了。但是，没过多久郑永平的父母就知道了，意想不到的是父母的极力反对，理由很简单：“女大三屋必塌”郑家不能接受殷翠华做儿媳。这让郑永平感到了难堪，和殷翠华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对殷翠华已经有了感情，他从心底里不想放弃。但父母的严历和孝子之心，又不敢违背父母之命，这让郑永平陷入在痛苦之中。当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殷翠华后，她哭了，而且哭的那么伤心。可是，殷翠华说的话却让郑永平感到了意外。
“永平，那我们分手吧。否则，到你家我也不会快活的。”
没过多久，郑永平的父母以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为由，将郑永平从市百货公司调回到县供销社。而郑永平和殷翠华的分手，就在简短的依依不舍后。
回到家有一段时间，郑永平始终郁郁不欢，唯一排解的方式就是工作，下班后也是沉默寡言，直到由父母做主帮他又找了一位姑娘，郑永平似乎在有点麻木中结了婚。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三个孩子也成家了，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大概在石凳上坐的太久，郑永平感到腿脚有点麻，他站起身伸了伸腰，看看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来，周围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走完了，他才想到该回家了。
这一天晚上，郑永平躺在床上辗转不安，他想到了很多和殷翠华相恋时的情景，殷翠华的音容笑貌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那一段日子他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之中，而殷翠华像姐姐一般地关爱他，更让他铭刻在心不能忘怀。可是，这么多年了，她现在过的好吗？她早退休了，现在怎么样了？还能找到她吗？
连续几天，郑永平坐在河边反复地想着这些问题，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找殷翠华，能不能找到。他似乎有一种急切想知道殷翠华近况的愿望，是担忧或者是旧情复发，郑永平说不清楚，但必须去找，这个决定让郑永平想到是应该做的一件事。
和老同事打了几通电话，知道点情况的说：殷翠华还在，听说身体不太好。具体到底怎么样，长时间不联系也说不清楚。这让郑永平感到有些不安，他想：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有可能，但究竟不好到什么程度呢？殷翠华也只不过六十出头，应该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那天，郑永平对老伴说要去看看老同事，一大早就出门了。找了很多地方，直到下午二点多钟才找到殷翠华的家。进门后，见到的是一位已经满头白发面容憔悴的老太婆，他无法想像年轻时的殷翠华，怎么会是现在的模样。岁月流逝，但她毕竟才六十出头，不是凭着过去的印象，郑永平走在路上相遇，绝对不会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殷翠华。
“大姐，你还认识我吗？”郑永平轻声地问道。
“你是永平。”殷翠华从椅子上站起身，仔细打量着郑永平，哆哆嗦嗦地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看我。”说完，禁不住老泪纵横，虚弱的身躯颤抖着而一阵阵抽泣。郑永平赶紧扶着殷翠华，让她坐在椅子上，自己的眼眶也流下了泪水。
天完全黑了，郑永平从殷翠华家里出来，跌跌撞撞，好像走了很长时间。但他没有回家，却一步步走到了他天天坐的河岸边。
夜空中没有几颗星星，那河水墨黑墨黑的，无声无息地流淌着。此刻，郑永平能感觉到那流水的潺潺声和夜色里湿润的气息。他坐在石凳上，眼前漆黑一片，深秋的寒气让他觉得有点冷，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让他有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凄凉感。
郑永平似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而下午殷翠华告诉他的一切，却让郑永平感到一阵阵揪心。太苦了，他真的没有想到，和殷翠华分手后，殷翠华的大半生竟是在痛苦和磨难中度过的。而所有的一切，郑永平一无所知。
分手后不久，殷翠华大病了一场。后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位中学教师。但没多少时间，这位中学教师被打成了右派，并押解到外地的劳改农场服刑。殷翠华本来虚弱的身体又因早产儿，大出血，差点把命丢掉。出院后靠微薄的工资，抚养儿子，还要去外地探望丈夫。可是，没多久，又传来丈夫在劳改农场不明不白死亡的噩耗。沉重的打击，让殷翠华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但想到儿子，殷翠华咬着牙硬挺着，她要把儿子抚养成人，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可是，一顶右派家属的帽子压得她始终喘不过气来。生活上的困难殷翠华能够承受，但精神上的磨难，超越了她作为一亇女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她流干了眼泪，心却一直在流血，她不明白，那么多女人，唯独她始终抬不起头，挺不起腰呢？但让她万万沒有想到的，唯一的儿子在文革中竟和她断绝了母子关系。殷翠华终于绝望了，她选择了自杀。但地狱之门偏偏没有对她打开，她被救活了。但不久传来消息，儿子在一次武斗中死去。这让殷翠华的心彻底死了。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病魔缠身，生不如死，孤孤单单机械般地活着。
秋寒萧杀，夜色浓浓。郑永平无法控制自己而潸然泪下。下午，殷翠华断断续续的诉说，已经让郑永平感到心碎，此刻，他脑中泘现出的就是殷翠华那段生活的影像。
假如当初没有和殷翠华分手，她会如此吗？郑永平问自己。
是我给她带来了不幸，是我给她带来了痛苦，都是因为我，毁了她的一生。郑永平流着泪，喃喃自语，揪心般地责备着自己。
此时此刻，郑永平的心感到特别沉重，他无法原谅自己曾经有过的软弱，因为他的背弃，彻底改变了一个女人的命运。他不想为自己找任何开脱的理由，正是他郑永平把殷翠华送进了炼狱。
夜风骤起，落叶嗖嗖。郑永平从石凳上站起身，似乎清醒了许多“该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一步一步朝河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