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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末,也就是一九九九年,我第一次遇见维哥的时候,维哥已经是大四了,我却还刚进大学,正愁四年时光是那样漫长。用维哥当时的话来说,他已经是只老鸟了,我却还是一个小孩子。
当时,我就抗议道,我已经十八岁了呢!维哥笑着对旁边一个漂亮姐姐眨了眨眼睛说,看,说了是小孩子嘛。那个漂亮姐姐没有说话,只妩媚地冲维哥回笑了下,顺便亮了亮她整齐的牙齿浅浅的酒窝,然后抿着嘴看着我。它们比梦想还要美丽,让我不敢去接她的目光。
我低着头,脸红红地,烫得很。说实话,我就是在那一瞬间,突然懂得了女人的魅力,明白了什么叫美丽。那时我就修改了自己的大学理想,不仅要考研究生,还一定要找一个那样漂亮的女朋友。以前我就想进大学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个研究生光宗耀祖。这个理想从那刻开始显得出奇地短浅无味,让我十分羞愧。
那次见面已经过去六年多了,我还记得这样清楚,除了影响了我大学的理想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个漂亮姐姐的头发。大家应该记得,染头发在内地流行开来是近几年来的事情。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那是我在现实生活里第一次见到金黄色的头发,它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在黄昏的阳光下分外有味道,说不出的好看。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以为她是外国人。我好象在学校简介里看到过说学校里有外国留学生。到后来等她有事先走了以后,我问维哥,维哥哈哈大笑,什么洋妞?她要是洋妞,老子才开心呢!老子的理想就是睡个洋妞,最好是个日本妞。
原来她叫周洁,就在本市出生、长大,大一开始与维哥恋爱的。维哥说起他们的恋爱故事来,眼睛放光,眉飞色舞。
认识她之前,我也是个小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是小孩子吗?我认为,一个男人没有遇见自己喜欢的女人之前,没有拥有自己的爱情之前,都是一个小孩子。因为没有女人的爱,没有女人的塑造,男人是不完整的。每个男人都是女人培养出来的。兄弟,你肯定不敢想象我以前是怎样的。我认识周洁以前,什么都不懂,吃饭吃得猪一样响,走路走得风一样快,说起话来口水四溅,穿衣服不懂得搭配,反正做什么都不成样子。我也不压根没想过找女朋友,我的想法也是努力考研,空闲时在篮球场上打打篮球。直到有一天,太阳很大,我和同寝室那几个家伙在操场上打篮球,打着打着,球场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几个女生,每人手里都拿着一瓶水或者可乐什么的。原来那是他们的女朋友!那几个家伙都跑到场边去享受那凉爽的爱情,球场上只剩下了我一个,孤孤单单地还在那满头大汗地拍球,像猴子似的被他们似笑非笑地瞧。兄弟,那滋味可不好受。(维哥说到这里,感叹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尴尬极了,我当即下了决心,一定要在一个月内找个女朋友。找女朋友并不是说找的就能找的。刚进大学早在搞军训时,班上就有几个女生或明或暗地向我表示过爱意,不过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那让我产生了错觉,我以为在大学很容易找女朋友,以为全世界的女孩子都在盼望我爱她们。孰不知造化弄人,等到我真的想找了却发现事情正好相反。原来那些女的虽然质量不行,也都名草有主了。班上打单身的除了几个漂亮的,就是几个很丑的。丑的我肯定不会要,那可太掉面子了;漂亮的却肯定不会要我,那些家伙公开扬言,一定要找大款或研究生一类,视我们这样的青皮小子如草芥。放出风去,兄弟们托自己的女朋友或兄弟倒是帮我介绍了几个,没有一个与我有缘的。在路上、教室、图书馆邂逅了几个上眼的,与几个哥们一跟踪打听,发现都是有情况的。大家无奈,半教训半安慰我说,谁叫你思想落后呢!吸取教训吧。不过别灰心,有志者事竟成,好戏在后头,招生办会照顾你的,下学期花姑娘多多的。
一转眼两个月都快过了,我还没有找到女朋友。
一个周末的傍晚,寝室里那些家伙都约会去了,我一个人呆在寝室里,分外烦燥,看书也看不下,打球也没心思去打。我正囚徒似的在寝室中走来走去,寝室电话突然响了。我吓了一跳,恼怒地抓过来大声地问,谁啊?
电话中没有声音,我更加恼怒了,他妈的你到底是谁啊?不说我挂了!说完我嘭地挂了。
过了一会儿,那电话又响起来了。我抓起来,还是没有声音,我愤怒地把电话挂了。但是,它又响起来,我不再去接,任它响。电话固执地响个不停,在寂静的寝室里很刺耳。我捂着耳朵试图不去听,但那铃声仍然针一样刺来。
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抓起来,说,你到底是谁,说啊!
电话里只有电流声,还是没人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平静了一点,你是谁?有事就说吧,不说我把电话拔了!
我是鬼,拿命来吧。电话里响起来了一个冷冷的低低的女声。声音里的寒意从一下子传到了耳朵上。
我打了个寒颤,几乎把电话听筒掉到地上。但我马上镇静下来了,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无神论教育,读了那么多科学书籍,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鬼这东西了。谁这样装鬼吓人呢?我觉得分外搞笑。
于是,我也压着嗓子,低低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你来得好,我是钟馗,正找鬼捉呢。
咯咯咯,那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紧接着传来一个动听地女声,你是谁?哪个系的?是谁叫你那么接电话的?你懂礼貌不?
我在此之前,从没听过那样动听的声音,什么大珠小珠落玉盘,什么余音绕梁,我想大致也就那样好听吧。我被这个声音迷住了。我老实地告诉了她我的名字与系,还向她道了歉。你可能猜到了,对,那个女的正是周洁,在艺术系学声乐。那是我第一次与她发生联系。你知道她那个晚上为什么给我电话吗?量你猜一百年也猜不出。原来她听说学校旁边的文化宫电影院这几天正放一部恐怖片,名字叫午夜凶铃,是日本拍的,说几个中学生在一个度假屋看了一部片子后后来都接到一个电话,然后都死了。她的室友都与男朋友去看了,都说拍得好,又恐怖又刺激,都劝她去看看。她被说得心痒痒的。可惜她胆子小,又没男朋友,她们又不肯陪她再去看次。她们就出主意说,你不如随便拨个电话号码,约个男生陪你去,说不定还可找到个白马王子呢。她就在她们的怂恿下胡乱拨了几个电话号码。想不到运气不好,前面几个都是女生接的,下决心拨通了最后一个电话后遂了心意,却是个凶巴巴的。像狗一样汪汪乱叫。当然,有些情况是她与我恋爱后才告诉我的,当时她就在电话里说,想找个没女朋友的男生去看电影,这个男生一定要经过她们寝室的集体考察。
我当时听说她是艺术系的,又像我一样还是孤单一个,心里就一阵窃喜,心想,是不是老天可怜我,帮我送女朋友来了啊。可仔细一想,艺术系的基本上都是美女,人人都以找她们做女朋友为豪,严重供不应求,为什么她没男朋友呢?不瞒你说,想到这点我马上心冷了,以为她是艺术系的特例。世界上不管什么事情都是有特例的。西施群里总有东施那样的。我想,这样一个疯里疯气乱拨电话找男生陪看电影的肯定也不是好女孩子,况且是看恐怖片这样的变态片子。但我转念又想,有着这样动听声音的女孩子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也许她是太优秀而找不到或像我一样不想找朋友呢,再说全校这么多男生她独独拨通了我的电话是不是注定与我有缘呢?兄弟,你知道我们学校电话前四位数字是相同的,后面三位数字要想乱拨通并碰巧让我而不是别的男的接到确实不容易啊?况且我也刚好没有女朋友!
我问她怎么个考察法,她反问我最喜欢什么。我想都没想就说打篮球啊。电话里那边叽叽喳喳了一会,然后她说,这样吧,你带个篮球,八点我们篮球场见,不见不散。
维哥说到这里就不肯再说了,后面的就含糊其词起来。我追问细节,他总打哈哈说,那些烂事有什么说的,反正就那样啊,一看见她是美女就追,然后追到了手。你要实在想知道,哪天问她去。我当然不好意思去问周洁。我问她她也肯定不会说。不过最后还是她告诉我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维哥大学毕业以后去了广东,周洁也跟着去了。关于周洁跟维哥去广东的事情在我们学校是传为美谈的。前几天我请几个来我单位实习的小师弟师妹到“青山绿水”酒楼吃饭,席间聊到大学爱情的问题。
我说,现在哪来什么爱情!没恋爱时是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所以相信爱情,就像小时候总相信自己长大会做伟人一样;恋爱时相信爱情是被爱情蒙蔽了眼睛所以相信爱情,就像什么事情在结果没出现前毕竟还有符合理想的可能;分手后还相信爱情只能说是有点天真了。我有个朋友说得好,爱情其实与梦想一样,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一旦实现了马上就不是爱情或梦想了。我趁着酒意举了自己的例子,说自己怎么在学校与他们一个师姐如何相爱,说她是如何如何爱我,工作以后两人也在一起,可是最后她还是跑了。整个叙述过程我轻描淡写,仿佛是说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无关。但大家还是听出点伤感,都默不作声地吃饭夹菜。
过了一会儿,竟然响起一个傻乎乎地女声,跑哪里去了?
跑哪里去了,当然向钱(前)跑啊。我笑着看她,大家也跟着笑起来。是一个长头发女孩子,谈不上漂亮,有点秀气,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很浅,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她竟然仍然反对我的观点,红着脸,大声道,你那是少数,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啊,真正的爱情还是有的,大多数人都会碰上,就像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
说到这里,她还调皮的晃晃双手,弯下一个指头,竖起九个指头,逗得大家又笑起来。
我喝口酒说,是啊是啊,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小师妹,我不要看九个指头,你就到学校里九个指头里随便挑个给大家看看怎样?说完,我微笑着看着她,心里说,这女孩子还蛮可爱的。
小师妹说起的竟是维哥与周洁的故事。当年周洁成绩优秀,人也漂亮,毕业时学校里决定让她留校读研,却为了维哥放弃了。小师妹说,人家那样好的事情都放弃了,心甘情愿地跟你去外面吃苦,难道不是爱情吗?大家纷纷点头。
的确,我们学校是重点大学,待遇不错,如果留校读研基本上一辈子不用想事了。尤其是女孩子,这个城市就这么一首重点大学,那些大款大官以及世家子弟都对里面工作的女孩子情有独钟,听说那是身份与素质的象征。去年学校里一位瘸腿老师都被一房地产老总娶走了。何况周洁那样漂亮的女孩子呢。
只有我一个人依然喝酒,还像模像样的笑着。大家觉得奇怪,相互看看,一齐停止吃喝来看我。我说,如果说别人的故事我可能还要去考证一番,但不巧的是,他们我都认识,关于他们的故事我能说三天三夜,不过考虑到大家时间有限,我暂且来个长话短说。
话说当年周洁与维哥两个满怀理想南下,第一站就是广东。维哥有个同学在东莞混得不错,维哥准备去投奔他。刚到广州一下火车维哥还雄心万丈。从他给我的信里你完全可以看出这点:“一下火车,我们被人流往前走。我怀疑自己正在风中。通往出站口的地下通道迎面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美女,衣服很少,她的乳房正是想象中的广州,质感,亲切,诱惑你奔她而去。”
可惜这种感觉转瞬就没有了。“站口站着许多警察,也许是保安,反正搞不清,维持着汹涌人群的秩序,态度似乎并不友好。广场上到处躺着人,有穿得好的,也有穿得差的,与印象里的地震难民营差不多。我与周洁到车站旁边给一个熟人打电话,电话并没有打通,那个老板却硬要收五块钱。我非常气愤,争辩着不肯付,那老板吼了几句粤语,那边就过来几个脸色不善的年轻人。周洁看情况不对,赶紧把钱付了,拉我离开了。如果不是她,我相信我肯定会被打了。更坏的情况还在后头,在我去火车站附近的汽车站流花车站售票口买票时,周洁在售票口离我十米远的地方被人抢包了。在她的尖叫声里,我看见是两个花格子男的,他们把周洁在地上拖了几米远,我追了几十米,他们就不见了。周围的人冷漠地看着,没人帮忙。”信越到后面写得越乱。最后维哥说“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在你最需要获得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
事实是生活不止给了一棒,从维哥断断续续的信、电话里,我仿佛看见维哥带着美丽的周洁在广州、东莞、深圳及广东一些小城市盲目奔窜,他们干过广告策划、工厂主管,人民教师、商场促销等许许多多的职业,维哥很贴切用一句话自嘲:我们是革命的两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维哥让我佩服的是就是他有这种伟大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但很可惜周洁没有这种可贵的革命精神,她终于像一条鱼一样一头扎进深圳那些高高的写字楼里,然后慢慢地从维哥的视野里消失了。
当然,维哥说是他不想跟周洁过了,他说他对周洁说分手是在深圳什么路的一家咖啡厅里,当时他是穿着拖板冲进去的。根据维哥遮遮掩掩地透露,我可以形象地描绘下当时的情景:一家装饰淡雅地咖啡厅,热带观赏植物隔离的小包间,温柔婉转的爱尔兰轻音乐,亚麻而素白的窗帘,镂花而淡黄的桌布,高高的玻璃杯,深沉的液体突然一个土匪样的男人,窜现在有个流光溢彩的美女前面,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将里面的液体泼在她的脸上,然后很快消失。如果不是留下一个很狼狈的美女以及她身边目瞪口呆的老外,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其实不能怪周洁。专家说,真正的爱情也只有19个月。如果爱情在这19个月里没有转化为亲情,那么就危险了。何况在竞争那样激烈、压力那样大的广东,优秀的男人那么多,一个女孩子离开落魄的男人,再正常也不过啊。最后,我吸了口烟,很成熟地总结道。
是啊是啊,大家都点头表示赞成。但过了一会儿,那小酒窝师妹歪着头,在桌上托着腮,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与个男人喝咖啡也不算什么啊,为什么要跟踪,还要泼人家脸呢?有点过分啊。
大家都停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静了会,又不约而同地说,是啊是啊。然后大家不由得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更是笑得厉害,说,是啊,可如果事情在你身上,你说不定会连杯子一起泼呢。
小师妹被我们笑得很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问,师兄,那维哥现在与周洁怎么样呢?混得还好吗?
我说,周洁因祸得福,那洋鬼子因为那件事情认为周洁分外有魅力,真把她娶了,现在人家在美国睡大觉呢。至于维哥嘛,我故意停住不说,转头叫外面的服务员喊老板来下有事。
维哥怎么了啊?大家都急了,卖什么关子啊,快说啊。
至于维哥嘛,我笑了笑,慢头斯理地又点燃一根烟,他来了。
什么?大家瞪圆眼睛,吃惊地望向门口。一个肚子微微发福的家伙正站在门口。
他就是维哥,也是“青山绿水”的老板。我笑着向那些吃惊的家伙介绍。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维哥抱抱拳,笑着在我身边坐下来。
维哥就是维哥,几年生意场上的打拼,已经成了一只老老鸟了。他一坐下来,就与大家谈成一片,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如何最终在广州闯开局面,如何白手起家,如何回来发展说得一清二楚。让几个小师弟师妹都听痴了,都傻傻地用很崇拜地眼光簇拥着他。维哥一边忆苦思甜,一边与我碰杯喝酒,一杯又一杯,大有非千杯不醉的气势。
我知道,维哥是心情好,他心情一好,就会用喝酒、扯谈来庆祝。我很快就被他灌得眼睛朦朦胧胧,在飘飘然的感觉中,我听见维哥的话远远吹来:要想有大成就啊,就得干大事,干大事就得有大胆子。打过越战、到过金三角算什么,我,算你们的大师兄吧?在广州火车站露宿了两夜呢,打砸抢什么没见过?我当年还穿着拖鞋上几十层高的咖啡厅吓洋鬼子呢!唉,读大学啊什么都该有,就是不该有天真。天真的人就是一只空杯子,一捏就碎了。
“砰”的一声,真的有杯子碎裂的声音,混合的还有女人的尖叫。我知道自己醉了,但我心里还算清醒,我歪靠在椅子上,笑着看维哥上下唇不停地抖动,心里想,维哥这几年没怎么变啊,这只老鸟,不知道他的理想实现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