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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蒙蒙的,看上去就在人头上,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如果不是候车室涌动的人潮,不是平时一百五的票价突然涨到两百,你根本不能意识,这是一年一度的国庆长假。眼光所到之地,映入眼帘的是,人们五彩缤纷的脸上,洋溢着的就要归乡的快乐。到下午五点的时候,车终于从虎门总站发出。发车前,一个套着红袖标的车站工作人员在车门口看了看,大声喊道:“超载的人下去,超载就不能发车。”
然后,就走了。押车的冲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呸了声道:“没位置的先下去,到站外去等,到外面再上。”几个没位置的就抱怨着跟随着押车的走了下去,四十个位置的卧铺大巴坐得满满当当,在人们归心似箭的煎熬中缓缓启动。
车子开出站门约200米后,在一个空旷处靠边停下。押车的带着十几个乘客上来,在卧铺间的走道上铺上海绵垫子,每人找了位置,各自坐下或卧下后,车子重新启动。黄金长假回家的人多,车辆紧张,超载哪里都屡禁不止。我因为熟识卖票的,早早地得了个好座位票,就在车中间那排卧铺第一个位置。我右边的走道上卧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加了五十块钱将她老婆安排在原来留给司机用的卧铺上;左边的走道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扎着一支马尾辫,一上来就不停地打电话,听口气是给一位要人的。她冲着电话嚷道:“师傅说要给我位置的,你放心,放心。好,好,没位置我再给你打电话。”
放下电话来,她殷勤地问司机与押车的吃不吃葡萄,说侄子给她买了那么多葡萄,她吃不完。押车的开玩笑说:“谁吃你的葡萄,现在豆腐也没人吃。”
她就笑,问他她的座位在哪。押车的说:“你先坐那里,现在哪里来的座位,到时候,我到里面给你找下。”
她失望地坐下来,边坐边嘀咕说:“反正我要座位的,我侄子说你们要给我安排的。”回转头来,见我看着她,就对我说:“老乡你是哪里的?”我说了地名。她兴奋地说:“那我们一个地方的,不远呢,杨里冲你知道不?就上坡那里。”
我点点头道:“知道,我知道那里。”我的眼前浮现出一道长长的坡来,两边是枞树覆盖的高山,旁边还有个采石场,经常有几台碎石机在那里刺耳地响,在公路旁平白地造出一道高耸的石壁来。我读初中时,去镇上参加会考回家没车坐,曾经与十多位同学步行回家经过那里。天很黑,我们在坡顶还休息了一阵,每人对着夜色撒了一泡尿。那是我们那地方公路上最陡最长的坡,后来公路改造把它挖下去了,平坦了许多;但它的陡长因为那夜的缘故,我一直忘怀不了。
她问:“你在虎门哪里上班?”
我说:“我没在虎门,在深圳。”看她疑惑的表情,就补充道:“过节票不好买,这里卖车票的认识,就来这里了。”
她“哦”了声道:“怪不得你还从深圳来这里。我没买到票,但师傅说要给我位置的。我侄子在这里做“110”出警队队长,谁敢得罪他。”
我点点头说:“那是。”她还想说什么,我却已经把头扭向这边了,有点累,不想扯这些无聊的事情,干脆躺下去睡下。
睡得朦朦胧胧中,突然被前面一阵笑声吵醒。坐起来探出身子一看,车子已经上了高速,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一个姑娘,二十多岁的年纪,披散着一头披肩发,脸倒很一般,可能与司机、押车的熟悉,正与他们说笑。一个司机说刚吃了她买的麻辣鸡爪,肚子疼,怀疑是她诅咒了他。那女的比较泼辣,尖声说:“老兵你去死,谁骂你啊!凭大头说,我骂你了吗?”
大头是正开车的司机,四十多岁,他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笑着说:“我没听。我一心开车,安全第一,哪里来注意你骂没骂他。”
那个叫老兵的是个粗喉咙,也四十多的样子,大声说:“你嘴巴没骂,心里骂啊,哎哟,肚子好疼。大头你靠边停下。这猪压的心毒,吃了她两只鸡爪,尽在心里骂人,哎哟,哎哟!”
那女的没好气地说:“莫停,活该!谁骂你啊,猪脑壳。”
大头笑着把车开靠边上,停下来说:“吃个教训。她的东西你吃得么,你以为是你婆娘。”
旁边也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凑热闹说:“一根肠子通屁眼,白吃了。妹子家的话,硬是准。”大家哈哈大笑,老兵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下车而去。
大头拿出烟,顺便丢了根给老人,点上抽了口,吐出一团烟雾,冲那女的道:“今天老兵吃出祸事了。五妹子,不服你(不行。”
那女的,也就是五妹子得意地说:“你服就好。女人可不是好惹的,给你个经验教训。”
“我不得罪你就是,万一得罪了,还请五妹子你手下留情。”大头笑眯眯地弹了弹烟灰。
“那不行。得罪了就一视同仁。”五妹子笑嘻嘻地说。
旁边的老头打趣说:“妹崽,这是你的不对了,古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天宽地宽,毛主席也说,要给人改正的机会。你比毛主席还厉害,简直是武则天。”
大家哄堂大笑,五妹也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真不是一位漂亮的姑娘。
过了一会,老兵系着皮带上来了,车子继续前进。老兵夸张地叹口气说:“唉,今天亏大了,被人骂惨了!”
“你屋里死人!”五妹子捂着脑袋骂道。原来老兵趁她不注意,在她头上敲了一指头。
老兵威胁说:“你再骂,我也骂了。男人家骂起人来,比妹子家还厉害。女人跟男人斗,是鸡蛋碰石头,自不量力。”
五妹子丝毫不示弱,说:“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男人会的女人都会,难道我还怕了你?”
大头接腔道:“五妹子你这话就说错了,男人会的女人都会?那我问你,男人犁田担谷,女人能吗?”
“怎么不能?我妈就经常做,双抢干活比我爸还厉害。现在,不是以前旧社会了,男女平等,有的女的比男的还能干,这次北京奥运会,中国夺的金牌女的就比男的多。”
老兵问道:“谁说女的比男的多?你知道什么,不读书不看报,肯定是猜的,还想骗人。你说中国共得了多少金牌?”
五妹子被问住了,等了好一阵,才犹豫着说:“48块吧,我忘记了,我看电视里放过的。”
大家轰地笑了,笑得五妹子很不好意思,脸红红的。老兵得意地笑着说:“被我识破了,还说女的比男的强。俗话没错,头发长,见识短。50块,记得啊。”
“是51块。女的得了27块。”这时,我右上铺一个年轻男孩插嘴道。
五妹子好过些了,说:“都是文盲,谁也别笑谁。金牌女的多是事实,女的厉害些。”
大头说:“好,五妹子你说女的厉害,那我问你,为什么做那个女的要在下,男的要在上?”说完,就自己放肆地笑起来,许多人跟着也笑。
老兵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幸灾乐祸地道:“男上女下,是规矩,哪个也动不了。你还说女的厉害么?”
五妹子生气地说:“不说这个,谁跟你们比这个,你们都不得好死。”
老兵说:“那我再举个例子,看你还说女的比男的厉害不。深圳一个小姐你知道吧,出次台不过几百块。要是个男的在深圳做鸭,出次台至少几千!男的就是比女的强。”
大家又是暧昧地哈哈大笑。
“不与你们说了,都没个好的。”五妹子真的生气了,不说话了,低头玩手机去了。
几个男人索然无味地闲扯了下,就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我上铺的秃顶男人下来了,坐在前面通道进口边,拿出一张打印出来的纸说:“老兵,你说今天会出什么?”我瞟了一眼,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还有一些简单的图形。
老兵接过纸,看了看说:“这句里有个2字,还有个3字,要是我就买个特码,买23,买个200块。”
秃顶道:“那你买,我给你下单。我不买特码,今年运气不好,买输了2万多了。去年我还赢了几千,只怪我胆子不大,去年不多买点。我压他娘的,今年不晓得撞了什么鬼,连续压了几期双,偏偏出单;等我买单,双偏偏出来了。”说完,唉声叹气的。
“要我说,运气最重要。看准了就压,就赌老天爷。买特码难,买大买小,就像扯勾,全凭手气,没买对只能骂自己的娘。这期,我看就买大。”大头说“连续出两期大了,干脆再赌一把,事不过三嘛。”
老兵不赞成,说:“谁管得清,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我前年在公明打工,那是做工程,一年有五六万的收入,全部买码了。有一次,花5000块买了特码8,压3000买大,结果偏偏出了个9,气得我吐血。这码也怪,你买小了就中,买大了就不中了。不过也讲个命,听说长安个洞口老乡,上次买中了,得了80万,不知哪里行的狗屎运,几世修的福。”
一旁的老头说:“我看过的,那样的是坟屋场选得好。坟屋场选得好,后代丑也有八成。武冈城里有肖全福,你们晓得不,六十年代闹饥荒,他去云山挖野菜,硬是挖出一罐元宝,狗日的抱到半路上,却鬼迷心窍地下塘洗澡,结果人没了,金子也没了。就那个命。屋里去问仙娘,仙娘管他爷爷埋的地方靠水,财来也水打去。屋里就把坟移了,现在他的孙都当中央干部了。去年他老婆做生(过生日),他孙子回来,那个闹热我没见过,小车几里路长,武冈书记、市长都去了。”大家感感慨声一片。
“祖坟是要选好。”秃顶说“今年我还要输,就也要看看。不行也迁。儿子过两年就考大学了,耽误不得。”
“那耽误不得。我看你今晚还是买大,听我的,不会吃亏。”大头有把握地说。
“买小。我买100块23的特码,你帮我下下单。我本来是发誓不买的,在婆娘面前说,再买把手剁了。今天不晓得么个事,预感蛮强,干脆花100破破戒。”老兵对秃顶说完,站起来说“大头,你去困下,我来。”
秃顶说:“好。我帮你下,等过了十二点就开单了。”
“你肚子没事了?”大头把车靠边停下,让出了位置。
老兵边发动车子边说:“没事了。五妹子嘴巴毒是毒,心还是好,以后嫁了人,肯定是观音菩萨,要被男人供起来。”
五妹子就咯咯地笑,却不接腔,说了声“短命鬼”仍然低着头玩手机。
秃顶站起来,转身往我上铺爬,边爬边说:“我还是买小算了,我买500的小。买大都买怕了。老兵今晚看你的了。”他就在上面打通庄家电话,开始下单了。
大头在旁边摇头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过下就晓得结果了。”
老兵笑道:“反正个赌字。大不了去钱消灾。”
车子突然减速了,开下了公路,在一个大坪上停了下来,到吃饭的地方了。大家都被喊下去,车门也被锁上了。大坪上停了几辆大巴,黑压压地都是人。我随着人流上了厕所,洗手后去餐厅花十五元钱买了个快餐,菜少且粗劣,饭干而无味,勉强咽了几口我就吃不下去了。握着筷子,我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四处张望,司机们拎着线路牌上楼开小灶了,宽敞的大厅或站或坐了许多进食的旅客,生意很好;有的人甚至买十五元一桶的方便面,这在超市一般只卖四元。对于这个,我以前也体验过几次,总的来说,旅客的境况是一次比一次好;虽然说还远远没有到正常的地步,但相对以前确实是慢慢在进步。以前,是十元每份,必须吃,不吃也要交钱,甚至还要挨骂挨打,饭菜的质量更是恶心,不吃出石粒、老鼠屎与头发是不正常的。中国,用许多普通人辛勤的劳动、卑微的人格、屈辱的经历换来了发展,在这历史的打工潮中,有多少人流下了泪水而悄悄擦去,有多少人遭遇着不公平的待遇而默默劳动?有多少自认为是民间代言人的学者与专家看到呢?这都是看不到的,或者是看到了也假装没有看到。可喜的是,一切在改善,改善就有希望。我的心,为他们而潮湿。
吃饭后,车开了大约个把小时,老兵说:“不晓得今天韶关查车不,应当讲都十一点多了,又是国庆节,那些狗娘养的都回家抱婆娘睡觉去了。要不要打电话问下前面的车。”我往窗外望去,外面黑黑的,只有那些高速提示牌上的白字在车灯的照射下熠熠闪光。韶关是广东靠近湖南的门户,过了它,夜就是湖南的夜了。
大头说:“稳点好,现在交警狡,狗压的逢年过节都不睡的。我打个电话。”这时他的电话响起来,他接了电话说:“是衡阳的老杨,他的车在我们前面,说前面几十里远加油站有交警查车。怎么办呢?无法下高速。我压他娘的。”
老兵无可奈何地说:“没办法。到时候人藏下,冲过去,在高速路上他们不会强拦的。”
车开了一会,果然见一加油站边停了几辆警车,几个穿反光背心的警察站在路边,几辆车正接受稽查。大头冲过道里喊道:“交警查车,没座位的困倒,藏一下。”
过道里的人都躺下去。车经过查车处时,我看到一个交警向车挥手示意靠边停下,但车却飞快地过去了。老兵冲窗外吐了口痰说:“娘娘的,要追上来,我就说没看到。天黑,谁有闲去看狗。”
大头说:“开快点!追上来就惨了,你喊爷爷也没用。那帮孙子,只认钱。”说着,探头看后视镜,看了好一阵说“没来追,妈的终于过了一关。”
五妹子说:“走了王八运,被你们这几个天杀的躲过去了。2000多块钱到手了,泻痢疾的。”
老兵笑着骂道:“你个鬼妹子!刚还说你心不毒,看人家过节赚点钱就眼红。你当我们容易,关卡多呢,刚开始,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再管下,放假人多,车装不过来,你不超载人家回不了家,就骂你娘。”
老头附和道:“是的。大家都要回家,叫花子也要家。”
五妹子笑道:“你倒还超载有理了。交警查过了啊,难道还会查?”
老兵说:“那只是广东的,你以为天下交警是一家吗?就是一个娘老子生的亲兄弟,也各有各的家。广东的查了,郴州的查,衡阳的查,邵东的查,你过人家的路人家总要查一查。”
大头也说:“开车不容易。油价高,开支大,超载违法,不安全,不超载于情于理不行,跟钱也过不去。”
老头感叹说:“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还是毛主席时代好,大集体主义,人心好,贪官也少。我们是老了,越来越跟不上时世了。”
我头上的秃顶也说:“还没八十年代好,那时刚够吃饱肚子,却没这么多烦心事,心也没这么累。现在生活好了,怎么做什么都难,人也累。”
这时我觉得一阵疲倦袭来,眼皮上似乎爬满了瞌睡虫,人进入了一种昏然的状态之中。他们的话越来越遥远了,越来越小,最后什么声音也没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手机声惊醒,只听上铺在上面接电话:“你管么个?开了,是多少?32?他娘偷人,我压他娘,我怎么就不买大,娘卖椎模 ?
大头得意又惋惜地说:“叫你买大你不买,现在知道了。”
秃顶说:“运气真他娘的丑,一念之差,32,老兵的23反过来就是,娘卖椎模媳税桑裁谷艘桓觥!?
老兵却没睡,在我左边的卧铺说话了:“几百块钱嘛,愿赌服输。说我霉人,我看你到广东打几年工,打傻了。”语气有点懊恼,大家都没有做声,车内一片沉寂,耳边只有车子行驶的沙沙声与发动机的嗡嗡声。
“你娘个祝茉谡饫锿仆仆疲献硬凰趿耍 焙竺嫱蝗幌炱鹨簧g祝歉龃蠛旱暮鹕?
“你娘没有!你推什么?只放我这里放得,碰下你的脚你骂人。你嘴巴干净点!”是个尖利的中年女声。
大汉坐在过道中吼道:“你再推,我就扇你两耳光!”
“你扇下试下啊!你把垃圾桶放你面前试下,你凶什么!”女的也不示弱。
大汉很愤怒:“你再退,看我不扇你!总推,还让人睡?娘卖椎模 ?
他可能是个懵懂的烈火性子,坐起来就要上前去,旁边的人赶紧拉住,司机也劝。那女的见情景也有点怕了,不做声了。争吵的原因是过道里的垃圾桶,里面有旅客带的小孩子的尿粪,放在那女的卧铺旁,非常刺鼻难闻。她忍不住不时把它往后面推,而后面过道上却躺着那大汉,桶一碰着他的脚,他也就往前推。两个人这样暗里推了几次,大汉终于怒了。最终,老兵叫押车的把桶子提走,放下面的尾箱了。
被他们一吵,我清醒了不少,看向窗外,绿底白字的指示牌已指示到了衡阳地界。打开手机,时间是深夜2点多了。过了一阵,老兵接了个电话,对大头说:“衡阳高速路口查车,你到上次那地方停一下,把人运过去。”
大头问:“谁的消息?”
“蒋师傅。他的车子停那里。老规矩,10块一个,我们超载12个,100块包干。”老兵打了个哈欠,爬起来说“狗压的,只要交警查车,他就发财。”
大头说:“一晚上千都不成问题。”
车到了他们所说的那地方停了下来,一个押车的带着超载的下去了。车子拐了个弯开了不远,交费后出了衡阳高速收费站,果然有交警上车检查,徒劳而放行。开了一阵,车子停下来,等了一会儿,下去的12个人重新上来了。原来高速出站口那里查车时,有一些头脑活的、有关系的就会知道消息,在前面通知车主,收取一定信息费;或者按人头收取费用,开车在前面分运超载人员,从高速路旁的公路绕过检查。明白了其中的门道,我心里不由得暗暗感叹,这些人的活泛;也感叹大半夜的,这么来回折腾,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只是苦了旅客。
我又迷糊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久,迷糊地又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窗外依然是黑哑哑的,只有晃荡着的昏黄的车灯,只明白家是越来越近了,一盏不灭的灯盏为自己始终亮着,许多双关爱的心脏正为自己而跳动;想着这些,旅程中的那种孤单、疲惫也就被冲淡了,瞌睡虫自己也歇息去了。于是,睁大眼睛坐在黑暗中,有意无意地向窗外望着,心里想得漫无边际。
不知不觉,车子到了邵东地段。大头开始打电话,估计是给个交警吧,问他今晚邵东查不查车。那人可能说自己正在休假,不是很清楚。大头就恭维着说了一些“节日快乐”、“日后定当拜访”之类的话,套了下交情,就把电话挂了,又给邵东路段的吃高速查车饭的货车车主打电话,但都无果。今晚下了点小雨,那些人都没听到查车的消息,也就没出来了。大头说:“可能不查吧,这些人消息灵通,要查瞒不过他们。”老兵没有做声,车子在黑暗中前进。
车灯下,路边出现了一辆小货车,两个二十对岁的年轻人牵着两头牛正往车上赶。老头说:“有人盗牛。”
五妹子也大声说:“是啊,肯定是有人盗牛。停车去抓。”
车子没有停下。老兵说:“你省省吧,猪脑壳,我们凭什么抓,万一不是盗呢?”他看了看大头说:“你打个电话,向110报警吧。”
大头拨通了电话:“邵东110吗?在鬃处有人盗牛,对,鬃处,还没到收费站,两个年轻人,开一辆微型货车,准备往衡阳方向跑,两头,恩,估计肯定是盗的。快来,不然跑了。”
挂了电话,老兵说:“收费站快到了,要不要下去看看,万一查车就惨了。”
大头满不在乎地说:“不会查。管它,往前开。”
车快速行驶,到一拐弯处,老兵老成地说:“还是下去看下放心点,你停下。要查,就喊车转移。”车子在过弯后才停了下来,不远处停了许多车,隐约有警灯在闪,显然有交警查车。大头赶紧熄了车灯,老兵急促地喊道:“没位置的起来,快下去,快点。”
车里一片忙乱,超载的都急忙往下走。人走了,交警却早就发现了,过来了一位交警,一上来就把前台上的驾驶证、行驶证拿了。一个中年交警说:“你逃,我看到了,下去了7个,把车靠边,听候处理。”
“你视力那么好?七个?你看看,我没超载一个。”大头说。
中年交警点着头说:“你蒙,你蒙!我看见咯,边看边数,下了七个。没多你一个,只有少。”
“好,你视力好。还处理么个,我认。哎,抽包烟。”大头顺手递了几张红票子过去,诚恳地说“你当没看见,天黑,谁有你那视力?”
那交警不屑地用手一挡,把头一扭,下车走了。几张百元大钞掉到了车板上。大头自我解嘲地边拣边说:“你牛,你牛,牛屁股。”
等了约二十分钟,车子被放行。被认定超载七人,罚款1000元。老兵狠狠地骂了句“他妈的”然后说:“这帮土匪,今天为他们运了。”大头闷声开车,没有做声。他显然为刚才的自信后悔而自责。不知为什么,我对他们有点厌恶的同时,还有一份同情与怜悯,靠车子吃饭,虽然有“马达一响,黄金万两”的说法,但其实是风险又辛苦的,作息进食都不能正常,真的不容易。尤其是这种长途卧铺车,他们是有可恨的一面,但更多可爱的一面,一切只不过是复杂人性的写照与体现。
夜随着车子一同奔驰,渐渐趋近了黎明,趋近了那个温暖的家。四、五点的光景,虽说还没有天亮,平时这时一般还在睡梦深处,但现在大家却都醒过来了,坐在位置上兴奋地用方言交谈。任何时候家都是最令人向往的所在,一个人可以没有钱,没有伴侣,但就是不能没有心灵的家园。
车子上邵怀高速时,我旁边那个妇女对大头说:“师傅,我去邓家铺,不从荆竹那边去,你到隆回把我放下,我到那里等人来接。”
大头没好气地回答道:“那对不起,在隆回不下高速。你干脆坐武冈去,再从那回邓家铺,还好点。”
那妇女显然不好惹,大声说:“那不行,我要到那里下。你们答应我侄子给我安排位置,结果让我在这过道上睡了一夜,我还没找你们算帐。我是在邓家铺,离武冈那么远,就要在隆回下。”
大头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老兵对她说:“好,隆回我下下高速。”
大头说:“怕有交警查啊,上次在郴州下高速,几个交警守在那里,超载三个人罚了三千呢。”
老兵说:“已经罚了,全中国畅通无阻了。还罚,给他看罚款单。”
说话间,隆回出口到了。车子一出收费站,大头就说:“坏了,有交警。”
上来了两个交警清点人数,大头递过去罚单说:“别点了,超了五个人,在邵东被罚了。”两个交警却不理他,只管点人,年轻的一个到里面清了一遍,对年长的那个点点头说:“不错,是超了五个。”另外七个已陆续在邵东、邵阳下了。
车子又被罚款一千,本来还要求转客(由交警指定车辆将超载旅客送往目的地,由超载司机出钱),但考虑到已经被罚款,且车子已经要到达目的地,就只做罚款的处罚了。车子放行后,倒头重新上高速。大头郁闷地说:“今天装了十二块石头,装到家门口,钱都进口袋了,却被掏出来。真他妈倒霉!”
老兵也很烦,说:“刚才那老的交警真想打他一顿,死咬着要一千。那年轻的好说话多了。现在好了,不仅白干了,分子还被扣完,还得重新去考试,又要钱,又要时间。”
五妹子同情地问:“不是说罚过了,不用再罚了吗?”
大头叹了口气说:“谁知道呢?他们说他们是高速交警,与公路交警不算一个系统,各罚各的。”这时,那下车的妇女租了一辆小货车,拉着行李迎面而过。
老兵“呸”地吐出去一把口水,骂道:“被这婊子害死,把她放高速下了省事了。”
大头点头说:“我们也不能干,要早在高速下几个人在这里等下,再下高速,就不怕检查了。”两个司机都心情不好,旁人也不好安慰什么,车厢里回到了寂静当中。
我躺倒在铺位上,发现黑暗不注意间已经破碎不见了,晨曦从车窗透进来,到处有一丝丝朦胧的亮色了。我看见两边的山、水、农作物等都呈现着亲切无比的姿态,一种熟悉而甜蜜的感觉把我包围了。这生我养我的地方,这一片天空与大地,正是我彻夜奔波所要投送的怀抱,正是我一辈子的最爱。时光其实对它是无力的。它仍然是故往情景,质朴而美丽,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掩饰不住那撩人的美丽与情思。
写于2008年10月的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