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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前,当我读完那篇著名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时,我绝望地发现博尔赫斯已在我心里面种下了一个迷宫。为了能够破解这个迷宫,我开始饥渴地寻求他的其他文本,从杜撰集到沙之书到莎士比亚的记忆,这座迷宫在与其他迷宫的相遇过程中点点相连,不停扩大,最终布满了我所能看到的整个世界,而我甜蜜地陷身其中。
当然,我也尝试遵循过博老在每个转弯处不停左拐的忠告,但那只是这个老图书馆长给世人开的一个小小玩笑,这样最终将使情况更加紊乱。
于是,我在这无可救药的混乱中尝试纪录迷宫的形状和特点,理清博尔赫斯思路的轨迹,以便找出迷宫出口之所在,记录如下:
1、无限和循环
无限是博尔赫斯很多文本共同的主题,他试图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和载体去表现无限的存在。
一件有限的东西要达到无限有多种方法,而最直观有趣的方法便是进入循环或者进行延伸。但博尔赫斯所推崇的循环并非简单的封闭式循环,他所运用的延伸也并非单线自上而下的延伸。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他推翻了一千零一夜那种讲到一半再重头开始的圆形循环,也推翻了世代相传家族故事,每一代添加一章的树型的机械模式。因为这样的循环最终只是时间上的无限,而达不到空间上的无限。
博尔赫斯所要表达的无限是多样性,线型,不对称和开放式的。
如沙之书所描述的那本无始无终的书,永远翻不到第一页和最后一页,每一页都有下一页,这种情形便像一条两端无限延伸的直线,而线上的任何一点位置都无法确定。
在死亡与罗盘中他又重申了这种线性循环,埃里克临死前对夏拉赫说:“下次你变花样追踪我时,不妨先在甲地犯下一件罪案,然后在离甲地八公里的乙地干第二件,接着在离甲乙二地各四公里,也就是在两地中间的丙地干第三件。然后在甲丙二地各二公里,也就是那两地中间的丁地等着我。”这又是一种类似于数学等比数列式的循环。
而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模式是错综复杂的射线式,在点与点之间充满了偶然因素“我以我小径分岔的花园,遗给各种(并非全部)的未来”单是这句点题的话,便可以看出这种无限的复杂多枝干和开放式。这篇文章所采用的结构是u型式的前后呼应,主人公与艾伯特的会面以及后者的死亡在文章开始便隐晦地提及,后来如映像般一一实现,看似偶然,其实作者却在费尽心思地表现必然。中间那部先人留下的小说所起的作用便像蛛网,结在u型里面。并成为整部小说的主干,埋伏在情节中并预示情节的发展。
交错的时空和蕴含多重可能性的现实,使得人这个实体在浩瀚的时间中显得渺小无比。相信博尔赫斯并不是为了表现无限而去写无限,而是要用这无限衬托出人在多变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的孤独、迷惘、无奈和彷徨。
2、最高贵的往往蕴含在最平凡当中
拉丁美洲人民普遍对大自然有种崇拜,或者说是畏惧,他们坚信最美好最尊贵的东西最后都要回归到自然朴实粗糙中。
博尔赫斯在很多文本中也处处闪现这种思想。他认为神的意旨应该用最随意的方式来表达,那些身份越低越平凡越被轻视的人才越接近神。因为神要用这种方式来教化那些骄傲的人们,使众生都能够俯身向下,接近大地,接近人的本质。
凤凰教派便是这种思想最好的体现“他们除了语言以外没有共同的记忆,他们分散在世界各地,肤色和相貌各各不同,把他们团结在一起、直到时间终结的,唯有一件东西——秘密。秘密是世代相传的,但习俗不要求由母亲传授子女,也不由教士传授;传授秘密是最卑微的人的任务。奴隶、麻风病人或者乞丐充当秘义传授师的角色。小孩也可以教别的小孩。仪式本身微不足道,很快就能完成,不需要详细说明。使用的材料是软木、蜡或者阿拉伯树胶。(仪式中还提到烂泥;也是常用的东西。)没有专为举行此类仪式而设的寺庙,但是废墟、地窖或门廊都可认为是合适的场所。那个秘密是神圣的,然而有点可笑;举行仪式时要避人耳目,信徒们从不谈论。仪式没有文雅的名称,但大家明白,随便什么话都可以代表,或者说,不可避免地都可以涉及。”
坐在门槛上的人也有这样的描述“如果命运不许可我们遇到圣人,那就只好去寻找傻瓜。”学者教徒博士们把最神圣的判决,授予一个疯子来做,并坚信他能成为最称职的法官。“授权给一个疯子,以便让神的智慧通过他的嘴来表达,让人类的高傲感到羞愧。”
平凡、随意和偶然,是博尔赫斯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认为一切机缘和命运的判决都是蕴含在无数的偶然和不经意之中。只有自然自在生活,不刻意经营的人,才能够得到上天的青睐。最不平凡的东西往往以最平凡的作为载体。
3、逻辑游戏
有评论家认为,博尔赫斯开创了极富逻辑性和趣味性的游戏文学,同时也将文学引入一种无可救药的形而上学的境地。
博尔赫斯的逻辑游戏主要表现为多重时空的交替“心理时间”与正常时间的分离,必然和偶然的相互包含。
他的小说不受时间空间正常顺序的束缚,而是在人物的“心理时间”内展开情节。如1983年8月25日,六十岁的博尔赫斯和八十岁的博尔赫斯在一个似梦非梦的平台里对话,两条时间线索并列前进,在虚实之间互相切换,就像帕格尼尼两根弦的提琴,主旋律与和声不停互换位置。又如小径分岔的花园,主人公的“心理时间”是呈跳跃性的,还没发生的情节已经被事先讲述出来,并且在情节里充满了各种暗示的因素。
博尔赫斯在哲学上曾受过叔本华、尼采等人不可知论和宿命论的深刻影响,所以他的小说永远充满了必然和偶然的矛盾体,两者相互交缠,相互消长。必然是通过反复的心理暗示表现,而偶然是情节的跌宕起伏表现。
在他的很多小说中其实都有一个没有写出来的在背后掌控人物命运的神,人在神的手掌中蠕动挣扎茫然无所知,并十分坚信自我,但冥冥之中一切却已经安排妥当,人物最终逃不过命运的索套。宿命的思想统领全局,由不可知论所引导的各种偶然因素的频频出现更深化了宿命的主题。就如南方里好不容易才从疾病手里逃脱出来的人,却死于一场无稽的械斗。环形废墟里做梦的人最后惊觉自己也在别人梦中。
博尔赫斯的游戏可谓轻松有趣引人入胜,但所要表现的主题却沉重无比,在他看来人生往往充满了戏剧性因素,但这些都是命运所开的玩笑,一切早已被注定,人是多么无助。
作为迷宫创造者,博尔赫斯的命运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迷宫,命运常常在转弯处潜伏,时不时恶作剧般地出来吓他一跳。在他得到一座80万册藏书的国立图书馆的时候,正是他双眼完全失明的时候。“上帝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尽管如此,他的文本里却处处透出一种乐观游戏的精神和未曾泯灭的童心,在黑暗中营造出一座座奇幻多姿妙趣横生的迷宫,使后世的人们为之沉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