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剑狂刀

崔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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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如果不知道“南天北斗”那么可以断言:你肯定没有江湖朋友,更不是武林中人。

    武林中人人皆知:南天姓凡,北斗姓柳。二人一南一北,各镇一方,遥相呼应。那可是真正的只要踮踮脚,地皮也得颤抖;打个喷嚏,也会刮起一阵风的人物。

    你如果不相信他俩在江湖中有如此威望,那说明你没见识过凡南天的披风剑,柳北斗的柳叶刀。

    2

    那年那月的那一天,十九岁的凡南天和十八岁的柳北斗在一处荒村野店相遇,演绎了一段尽人皆知的武林佳话。这段佳话如同一坛成年老酒,越放越香,越放越甜,令武林中人回味不尽。

    那时,年少气盛的南天北斗都执意要酒保给自己先倒酒,可偏巧酒店又只有一名酒保。南天北斗各居一隅,酒保抱着酒坛在两张桌子之间来回穿梭,累出了一身臭汗,但坛中的酒还未倒出一滴。

    当酒保瘫软在地时,披风剑和柳叶刀已经绞在了一起。那场龙争虎斗堪称武林中百年罕见的经典交锋,可惜没有人观战。虽然有酒保在场,但充其量也只能说他是一个“听战者”因为刀剑相交的第一声悦耳的声音发出时,酒保已经趴在了地上,把头拱进了破烂的柜台下,诠释了什么是“顾头不顾腚”当了一回名副其实的旁听者——只是把这场可圈可点的经典之战的声音听了过清清楚楚。

    后来,酒保逢人便唾沫横飞地描述这场激动人心的交锋。讲到得意时,还拉开架势,手比足划,豪性遄飞。那神情模样,让人觉得那日操刀或持剑的其中一人便是他了。他说那一战打了三天三夜,他在一旁不眨眼地看了三夜三天。三天三夜,沙飞石走,愁云惨淡

    酒保在瞎吹。

    当时凡南天和柳北斗只交手了十招,便罢战了。其实真正的高手,一招就够了,就可以称得出对手的斤两。这就是行话:要知有没有,行家一伸手。

    南天北斗就是在这一招之后便明白谁也胜不了谁。之所以斗了十招,那全是因为二人年轻好胜,各自卖弄了与这场争斗的结果毫无关系的九招绝学。

    二人收住刀剑,酒店复归宁静,只听见一阵轻微急促的奇怪声响,那是柜台上一叠酒碗因柜台瑟瑟颤抖而碰磕出的。南天北斗循声望去,只见一只肥硕的屁股高高撅起,正筛糠般地抖动。二人执手大笑,重新入座,复举坛狂饮。

    凡南天要回岭南去挑掉一个名为“海鲨”的帮会总舵,柳北斗欲往太行去端一伙名为“野狼”的大盗巢穴。于是二人约定,由凡南天去太行,柳北斗去岭南,谁先收拾利落,便是胜者。

    年轻的凡南天硬是凭着手中这把披风剑把横行河北五省的太行三十六天罡的三十六颗人头在一夜之间全给割了;与此同时,在柳北斗的柳叶刀闪烁的寒光中也有四十个号称煞神的海鲨帮的四十颗人头落地。

    就在这七十六颗人头滚落尘埃时,南天北斗之名便如中天的红日,光焰万丈。二人从此结成生死至交,这次赌斗也成了武林中有口皆碑的佳话。

    江湖上不乏惊天的巨澜,武林中常有腥风血雨。凡南天因为有了柳北斗,柳北斗也因为有了凡南天,无论多大的凶险,南天北斗同声共气,凭着那凌厉无双的披风剑和独步天下的柳叶刀,一次次化险为夷。他二人在武林中的名望更是辉煌夺目“南天北斗”便是一块象征实力与友谊的金字招牌。

    时间如一种暗器,无影无形,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实实在在地摧残着人。披风剑和柳叶刀的招式虽然缜密,风雨不透,但却挡不住时间的侵蚀。

    几年后,南天北斗功成名就,二人都娶了妻,成了家。

    凡南天在儿子满两岁的这年冬天,带着唯一的一名徒弟,举家北上,来到了冰封雪染的柳家堡。此行之目的是为了让儿子去拜见北斗叔叔,同时也是为了安慰柳北斗——因为柳北斗在信中向他倾诉了一个难以启齿的苦恼。

    谁也没有料到,在南天一家来到柳家堡的十五天以后,也就是在腊八的晚上,南天夫妇双双惨死在柳家堡!南天的儿子和徒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血案!

    惊天的血案!

    消息比风还快,迅速地吹遍了江湖的每一个角落。消息如霹雳炸药,所到之处,山为之摧,地为之裂,人为之惊。

    固若金汤的柳家堡谁人能进?谁人敢进?

    谁敢把刀剑指向凡南天?谁又能把刀剑插进凡南天的体内?

    人们心中明镜一般。人们叹息:嫉妒会让人丧失人性!

    南天死了。南天的朋友很多很多,他们此时忙碌不已:有的在努力表白自己和南天仅是相识而已;有的连夜清理钱财悄然隐姓他乡;有的干脆说与南天的交往是迫于披风剑

    南天活着时是他们的靠山,谁都以认识凡南天而骄傲。南天死了,谁敢保证披风剑结下的仇敌不来一招“打不过老虎我杀猫”呢?

    朋友中也有想为南天去讨说法的,但他们自知凭他们身上的那点肉,给人家试刀都不够。只好放弃念头,闭门不出,从此不问江湖事。

    人大抵有两种:有的站着时不值钱,躺倒了反倒值钱了;有的站着时值钱,倒下了便一钱不值。——凡南天属于后者。

    南天坍塌了!

    3

    七种武器中有没有一种武器叫“流言”?如果没有,那么“流言”就排为第八种吧。

    正值盛壮、雄姿英发的柳北斗正承受着第八种武器的的攻击。他默默地抵抗了八年,八年消耗了他大半的功力。先前风流倜傥的柳北斗刚过而立之年,已经两鬓灰白,脸颊干瘦,背也微驼,让人觉得他足有五十开外。

    八年中,他的手指再也没有碰过那把薄如纸、寒如霜、亮如星的柳叶刀。

    柳叶刀和柳北斗一样的孤寂,孤寂地在壁上悬挂了八年。

    柳北斗有两项绝技。他除了令神惊鬼泣的刀法,他还有令阎王忌妒的医术。

    于是,封刀后的柳北斗在柳家堡开了一家药店,至于诊金药费,全凭病人自愿。自从有了江湖,也就有险恶无休止的江湖纷争。江湖儿女流血和喝酒一样,平常而又频繁。频繁的流血使柳北斗的药店和柳北斗成了江湖儿女新生的希望。八年中,柳北斗挽救了无数的生命,其中有很多就是向他使用第八种武器的人。

    柳北斗应该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人。但事实恰恰相反,柳北斗救死扶伤并没有搏得好名声,反倒让人觉得这是他做了亏心事的忏悔。江湖中人骂那些手毒心黑的伪君子时便说:你就是柳北斗!

    柳北斗知道这些吗?

    柳北斗很清楚人们对他的评价。但他不作任何解释。其实他根本就无力辩解,就像一个陷入了泥沼中的人一样,越是动弹,陷得越快。他只好任其自然,静静地等待着污秽的烂泥慢慢地逼近自己的胸、脖、嘴、鼻,直至淹没头顶。

    有一次,柳北斗给一个被利剑洞穿了心肺的江湖汉子动手术。那汉子忍受不了剧痛,居然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柳北斗,你要杀我就痛痛快快地给老子一刀好了,就像杀凡南天那样。何必想些法子来折磨老子呢。柳北斗一脸木然,伸手点了汉子的昏睡穴,麻利地缝合了汉子的伤口。

    柳北斗能缝合别人的伤口,但他却无法缝合自己破碎的心!挨骂就像喝酒一样。初次喝酒的人无不脸红心跳,很不好受。喝酒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酒的味道也就不那么令人痛苦了。柳北斗就是这样一个习惯了被骂的人,挨骂让他自己和别人都忘记了柳北斗手中曾经有一把令天下英雄胆寒的柳叶刀。

    每逢腊月初八,柳北斗不接待病人,哪怕病人在他的院子中哀嚎而死,他也是不去看一眼的。所以腊八这天,是江湖中人寻仇的机会,也是伤病者的霉日。

    腊八这天,柳北斗让店里的伙计和他喝腊八粥。这些伙计没有一个是八年前柳家堡的人,他们不知道八年前柳家堡发生过什么事,他们不明白如此善良的柳北斗在腊八这天为何变得冷酷无情,更不明白医术如神的柳北斗为何要遭世人唾骂,让他们费解的是面对一切恶毒的漫骂,柳北斗却不以为然,闻骂不怒。

    柳北斗的确做过亏心事。

    凡南天死的那天夜里,柳北斗配制了一种哑药和入腊八粥,给柳家堡所有的佣人喝下,然后发给他们足够的资费,把他们遣散了。此时,柳北斗看着这些年轻的伙计喝粥的神态,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深深的愧疚,暗自责骂当时的愚蠢和残忍,仅仅为了一点谈不上名誉的名誉,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柳家堡走出的哑巴们,你们还过得好么?柳北斗常在心里问。

    而这些全都是因为他太爱妻子罗芸的缘故。他实在不忍让关系到罗芸名声的消息传到江湖中去。

    罗芸是个极美的女人。

    罗芸在成为柳北斗的妻子之前,她的名气比柳北斗毫不逊色。柳北斗的名气是他手中的那把无坚不摧的柳叶刀给杀出来的;罗芸不是武林中人,她的名气则是因为她的美貌。

    不知道罗芸的人有两个:一个又聋又瞎,一个是襁褓中的婴儿。

    真不知北方那干涸的黄土,苦涩的井水,暴虐的风沙为什么能滋养出这样的美女?看到她,就让人想到关雎中的淑女,蒹葭中的伊人。

    美人罗芸是天地的造化。

    人们见到美女的反应有两种:一种是欣赏,感受美给精神带来的愉悦;另一种是在惊叹之余便想去占有。花园中最美的花朵常常不是被贪花之徒摘走了么?美女如花——既指美女有花样的容貌,也指美女有花样的遭遇。

    见到过罗芸的人,不乏贪花之徒。但罗芸身边有一把让天下男人为之气夺的柳叶刀。不知罗芸嫁给柳北斗后,粉碎了多少男人的美梦。

    一个人的长处,其实也是他的短处。罗芸的长处是美,美也是她致命的弱点;柳北斗的长处是刀,柳叶刀却毁了他的一生。

    再快的刀也防不住歹毒的心!柳北斗常常这样感叹。这些年来,他终于明白了:爱是一种魔法,为了所爱,绵羊也会变成恶狼。

    4

    今天是腊八。

    自从八年前的那个腊八夜的惨变后,每逢腊八,柳北斗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携一坛老酒到凡南天的坟头陪凡南天夫妇痛饮。

    大凡今日,他必定烂醉如泥。

    这次也不例外,大清早,柳北斗踏着齐膝的积雪向院外走去。当他拉开那两扇褪尽颜色的大木门时,一个人形的雪堆赫然跃入眼帘。

    也没看清柳北斗是如何动作的,他就站在雪堆前,大袖飘飘,积雪飞扬。原来那根本不是雪堆,因为积雪下有一个被冻昏了的人——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衣衫褴褛,形同乞儿。

    柳北斗扫视了一下那张乌青的脸,疑云刹时布满了脑海。柳北斗没加思索,大袖翻卷,挟裹着孩子弹回院中。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多少可以让人感受到八年前的柳北斗的一点英姿。

    柳北斗是神医。神医救活一个被冻昏了的人,阎王是要给面子的。半个时辰后,孩子乌青的脸上已见红晕,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

    在柳北斗的手指刚触到孩子的身体时,就明白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乞儿,因为他体内有一股十分纯正的内息,绕着心脉游走。如果没有这股内息,这般天寒地冻,孩子早已成了冰块。

    腊八救人,今天是破例。让柳北斗破例的就是孩子的那张脸。

    柳北斗盯着这张脸,暗问:果真是他么?

    一个甜甜的声音打断了柳北斗的思绪:爹爹,妈妈等你去喝腊八粥呢!声音的后面跟着一个锦帽貂裘的漂亮的小女孩,快活得像只小鸟飞入了柳北斗的怀中。

    一看便知,她就是柳北斗的女儿柳依依。普天之下,除了罗芸,谁还生得出这样漂亮的女孩呢?

    柳北斗给孩子掖好被子,抱着依依,满腹疑团地喝粥去了。

    孩子恢复得很快,几天后,已行动如常了。柳北斗知道了这孩子姓凡,单名一个“夫”字。柳北斗多次问及凡南天,但凡夫却不知道。

    柳北斗很失望,看着这个长得极像凡南天的凡夫,柳北斗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凡夫收为义子,因为凡夫姓凡。

    从此,柳北斗又重新摘下了那把在壁上孤悬了八年的柳叶刀,因为凡夫姓凡,他要把天下无敌的柳叶刀法传给这个姓凡的孩子。

    从此,柳北斗又重新拿出了那把凡南天遗留在柳家堡的披风剑,因为凡夫姓凡,他要把天下无敌的披风剑传给这个姓凡的孩子。

    可是,凡夫就是“凡夫俗子”他不知道这是武林人梦寐以求的机缘。机缘只可遇,而不可求。凡夫遇上了,但他却似乎与之无缘,他根本不是学武的料,学刀学剑,只是为了抓住这个饭碗,保住这份温暖而敷衍。

    柳北斗痛心,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但他不愿放弃,强逼着凡夫日复一日的舞刀弄剑。

    柳北斗痛苦地教,凡夫痛苦地学。

    柳家堡最快乐地人是柳依依。有了凡夫,快乐的依依更加快乐。只要她爹爹不在,她便拉着凡夫外出玩耍。凡夫是野孩子,玩的花样野得令依依大开眼界:掏鸟窝、摸鱼虾、捅蜂窝层出不穷,依依佩服得五体投地。

    每当凡夫因学武不用心遭到柳北斗的责罚时,依依便拉着母亲替凡夫求情。柳北斗看着吓得如寒风中的小鸟般的凡夫,又看看依依那双清纯如泉的大眼,摇摇头,叹口气,负手而去。飘乱的华发,佝偻的背影便永远留在了凡夫那双忧虑的眼中。

    这样的柳北斗会去杀害自己的兄长吗?然而,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不可能发生的事往往发生。

    5

    凡夫在柳北斗严厉的责罚下,在罗芸慈母般的关爱里,在依依甜甜的笑声中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那双本就忧虑的眼睛中透出的是令人难以捉摸的深沉。尽管柳家堡的人称他少爷,但他无论是穿着还是言谈,绝对没有一点少爷的气质。他穿伙计一样的衣服,做伙计做的杂事。

    罗芸亲手为他缝制了几套质地考究的长袍,多次要他脱去那身短衣,但他只是在逢年过节时穿,然后脱下,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中。罗芸责问他时,他便说穿着好衣服做事太可惜。

    罗芸无奈地笑笑,自嘲地说:你倒是很会过日子地哟。

    依依在快乐中出落成了一位婷婷的少女。从此,美不在是罗芸的专有了。长大了的依依无端的多了些烦恼,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骑在凡夫的背上嬉闹或是拉着凡夫满世界的撒野了。她想见凡夫,想和凡夫一块去看春风拂柳,去看荒野夕照,去听雨打芭蕉,去踏雪寻梅,但凡夫却疏远了她,甚至不拿正眼看她。

    依依气恼。她在无数个漫长的夜晚中发誓不理凡夫,不想凡夫,然而凡夫却常常固执地出现在脑海中,睡梦里,赶不走,挥不去。依依常为此独自落泪,暗骂凡夫是赖皮。

    然而,当白天来临时,依依心里便有两个声音再争吵:去见他,不去见他。最后双脚妥协在“看他最后一次”的叹解中。无数个“最后一次”依依倚在门边,默默地看着凡夫忙碌的身影,偶尔和凡夫那双忧虑的眼睛相碰时,又忍不住砰砰地心跳,更可恨的是脸上无端地飞落两片红霞,绚烂,艳若桃花。

    依依的欢笑少了,心思多了。

    凡夫的玩性小了,抱负大了。

    衰老的柳北斗更显衰老。他明知凡夫不是一块习武的料,但他仍然固执地强迫凡夫去学披风剑和柳叶刀,而且督促得更加严厉,脾气也更加暴躁。他要把凡夫锤炼成所向披靡的披风剑和柳叶刀。然而事与愿违,在武功上,无论是披风剑或柳叶刀,年轻力壮的凡夫总是不能接住风烛残年的柳北斗的一招半式。但是在医术的造诣上,凡夫足可与柳北斗并肩。

    柳北斗常常哀叹: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

    凡夫学武时的懒散,经常招致柳北斗的鞭打,即使是罗芸和依依的哀求,也阻不住柳北斗愤懑的鞭子。打完后,柳北斗总是在一旁痛苦地看着罗芸和依依给伤痕累累的凡夫上药。

    柳北斗痛苦的眼神罗芸不能理解,依依更不能理解。能够读懂柳北斗眼神的却是挨打的凡夫。

    自从有了凡夫,柳北斗在腊八陪凡南天喝酒时,总是带着他。在柳北斗的意识中,凡夫就是凡南天失踪的儿子。柳北斗知道这是一个错误,但他愿意这么错下去。有时候,欺骗自己也是一种享受。欺骗久了,错误的也变成了正确的,谎言说久了,谎言也就是真理了。

    他常常在凡南天的坟头,一边陪着凡南天喝酒,一边给凡夫讲凡南天的英雄事迹。这些故事伴着凡夫一天天长大,已经渗入了凡夫的血液之中。每当柳北斗说起凡南天时,他眼中的忧虑便悄然逝去,而放射出烨烨的光芒,那是只有看见英雄才有的崇敬,那是只有流淌着英雄血液才有的豪情。

    柳北斗只说凡南天的英雄事,却不讲凡南天的死因。柳北斗不说,凡夫也不去问。其实凡夫早就听说到江湖中流传的凡南天死于兄弟刀下的说法。

    凡夫常想:他真的杀死了自己的兄长么?

    凡夫常想:我若是凡南天之子,柳北斗该怎样待我呢?

    6

    今年腊八,雪下得好大好大。柳家堡四周那数百棵柳树在冰雪的雕塑下,晶莹剔透,玉树琼枝,煞是壮观。

    欣赏美景要有美景一样的心情。柳北斗有这样的心情么?柳北斗在刀一样的北风中,陪着凡南天喝了一坛又一坛。自从凡南天死后,柳北斗只在腊八这天喝酒,而且必定喝醉。今天柳北斗喝的酒比以往要多数倍,因此他比以往醉得更加厉害。

    当夜色完完全全罩住莽莽的雪原时,柳北斗喝干了最后的一坛酒,他整个身躯如喝干了的酒坛一般,歪倒在深深的积雪中。

    凡夫俯下身去,正准备把醉了的柳北斗背回家中,柳北斗睁开迷离的醉眼,说,今晚我要陪南天兄。

    凄厉的溯风在漫无边际的夜中肆无忌惮的吼叫,大片的雪花在凄厉的北风中随意地漫卷。

    夜,让人发慌,阴冷阴冷。

    柳北斗嘶哑着嗓子,在凡南天的坟前讲述着那个深埋在他心底的男人的故事,声音中透着沉重的苍老,无边的凄凉,那一份感伤染苦了整个北国的荒原——男人的悲苦!

    十八年前的那个冬天,凡南天夫妇带着两岁的儿子凡虎和徒弟秦宫本来到了柳家堡。

    柳北斗闻讯,和罗芸迎出十里,将凡南天接进了柳家堡。南天和北斗在接下的日子中只做两件事:喝酒和论武。那是柳北斗今生今世一段最快乐的日子。

    然而快乐和痛苦是一对孪生的兄弟,它们常常是结伴而行。就在腊八夜里发生的事永远终止了柳北斗的快乐时光,继之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痛苦。

    那天夜里,柳北斗到卧室去取一件东西,无意撞见自己的床上睡着两个人——一个是妻子罗芸,一个是年轻的男人。

    柳北斗惊怒之中,柳叶刀如毒蛇般地噬向年轻男人的脖子。

    就在柳叶刀贴上那片年轻的肌肤时,一声无力的哀叹:先杀我吧!柳叶刀忽地跳起,寒光收敛在乌黑的鲨鱼皮鞘中。柳北斗清楚地看到罗芸哀怨、无奈的眼神,却又那么的视死如归。

    柳北斗一把提起那瘫软的男人,不由心中一寒:这正是凡南天的徒弟秦宫本!

    男人,特别是像柳北斗这样笑傲江湖的英雄男人,他的生命常常是为朋友而活着。妻子是衣服,兄弟是手足。衣服破,尚可补,手足断,难再续。这本是义薄云天的豪杰挂在口边的话,但柳北斗的妻子是罗芸,柳北斗从没把罗芸当作是衣服。罗芸是柳北斗心中圣洁的女神,神圣不可冒犯,尊贵不可亵渎。

    柳北斗除了为凡南天而活着,他还要为罗芸而活着。

    柳北斗的柳叶刀本当要割下那颗年轻的头,但罗芸的一声哀叹,阻止住了无坚不摧的柳叶刀。因为凡南天,柳叶刀又怎能撕断秦宫本的脖子呢?

    柳叶刀无坚不摧,无往不胜,但它终究没割断秦宫本的脖子。

    柳北斗只觉得头脑中被塞进了许多乱麻,胀得难受;耳边回响着那声低惋的哀叹,震得耳膜发馈;眼前闪现着罗芸那双陌生而熟悉的眼睛,令他心慌意乱。他提起秦宫本,匆匆奔向凡南天的住处。他担心自己就要反悔,就要斩落秦宫本那颗该割的头。

    从房中到凡南天面前这段时间所做的事留在他记忆中的是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起是怎样把秦宫本送到凡南天的面前的。

    柳北斗扔下狗一般的秦宫本,一声长啸,冲破屋顶,在冰天雪地的夜色中狂奔而去。北国的风终于把他热得快要燃烧的头吹冷了,当残月西沉,晓风拂柳时,柳北斗回到了柳家堡。

    柳家堡安静得让柳北斗感到陌生。他默默地站在院中,不知该走到哪间房去。突然,从卧室中传出一声丫鬟的惊叫,在黎明时分让人心惊肉跳。

    柳北斗快得像风。当叫声的余音未散时,他已踢开了房门,看见了呆立在房中的丫鬟和高悬在丫鬟头顶的罗芸。

    柳北斗放下罗芸,将气若游丝的罗芸从死神中抢了回来。

    罗芸滚烫的泪水融化了柳北斗僵硬的血液。从柳北斗身上游走的灵魂终于回归到了他的体内。他清醒了,记起南天师徒。

    当他踏进凡南天的房中,前几天还洋溢着欢乐的房中却呈现一幅令人永生难忘的血腥的画面:南天的心口插着那把令天下人丧胆的柳叶刀。与南天并排躺着的是南天的妻子,脖子上那细细的刀伤,是柳叶刀留下的吻痕。

    柳北斗的脑轰的一声炸响,他扑在南天夫妇的身旁,干涩地喃喃道:这又何必呢?北斗没有埋怨你们的意思呀!他就这么念叨着,直至黑夜来临。

    当罗芸举着灯烛来到,柳北斗突然发现南天的双目中闪烁着一点金光。惊诧之中,柳北斗看清那是两枚深深扎入南天双目中的金针,只在外面露出一丁点针尾,在烛光映射下生出隐隐的金光。

    柳北斗轻轻地拔出金针。起初,他尚以为这是凡南天自责瞎了双眼收了这样一个兽一般的徒弟,金针刺目以示痛悔。柳北斗凝视着两枚被血凝成暗红的金针,陡然想起:凡南天从不使用暗器。这金针从何而来呢?

    柳北斗疾射而出,迅速地察遍了柳家堡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发现秦宫本和凡虎的影子。他恍然大悟:南天夫妇是被人害死的!柳北斗料理了南天夫妇的后事,便步入江湖。他要找到秦宫本和凡虎。

    此时,江湖中人人皆知:柳北斗杀死了凡南天夫妇!

    此时,江湖中人人认为:柳北斗是一只人面狼心的人狼!

    柳北斗平静地讲述着,好象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凡夫只觉得一股寒气透入骨髓,沿着脊梁直升到头顶。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浑身泛起了一层疙瘩。

    柳北斗冰冷的语调,旷野冰冷的晓风,一个冰冷的故事,营造了一个冰冷的地窖。凡夫陷落其中,年轻的血液很快被冻僵了。

    7

    凡夫琢磨着柳北斗讲述的柳北斗的故事:它是真的吗?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雷伯伯讲述的柳北斗的故事又如何解释呢?

    凡夫就是凡虎,凡南天的儿子。

    那年腊八夜,凡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伏在秦叔叔的肩头,秦叔叔驮着他不分东南西北地在黑暗中飞奔。

    凡虎哭闹着要去找爸妈。秦叔叔告诉他:他的爸妈有急事离开了柳家堡,让叔叔背着他随后追赶。

    凡虎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他安静了下来。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这种事情常常发生。

    秦叔叔专门选择偏僻的小路,常在山洞或破庙中住宿,常以兽肉和野果充饥。那些日子是凡虎最苦难的日子,也是他苦难历程的开端。

    他们俩在江湖中颠沛流离,小小的凡虎常常看到一些英雄豪杰——从前他家的常客,常把他举到头顶逗乐的叔叔却吝啬地只将森严的大门拉开一条小缝,惊讶地听着秦叔叔悲痛的讲述,然后无可奈何地摇头,关上了门。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凡虎常常吵闹。现在他不吵了,因为他坚信,爸爸和妈妈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或许今天,或许明天,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凡虎和秦叔叔在江湖中流浪,乞讨,在一双双不屑或同情的眼神中接过食物。数月后,他们来到了岭南奔雷手雷奔的家中。

    雷奔是一条粗壮威猛的汉子。凡虎曾经在庙中看到过张飞的神像,凡虎一见到雷奔,便以为雷奔就是张飞。

    凡虎记得秦叔叔向雷奔声泪俱下地重复着那个他讲了千百遍的故事。雷奔只听到一半,便环眼圆睁,须发倒竖“呀呀”的一声怪叫,呼的一拳把院中那棵水桶粗细的大树击倒了。

    就这样,凡虎和秦叔叔在雷奔的家中住下。虽然凡虎无时无刻不想念爸爸妈妈,但他很懂事地将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深藏在心底。毕竟这是一处有吃、有住、有温暖的地方,还有一个张飞一样的雷伯伯疼爱。

    这种日子过了三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熟睡的小凡虎被很响的争吵声惊醒了。他悄悄地爬起,看到大厅中北斗叔叔和雷伯伯正在争吵,雷伯伯的身后站着的是瑟瑟发抖的秦叔叔。

    凡虎正要出去向北斗叔叔打听爸爸妈妈的下落,却见眼前白光如电,北斗叔叔的柳叶刀绕过雷伯伯斩向秦叔叔。与此同时,雷伯伯的双拳带着闷雷般的声响也击向北斗叔叔。

    凡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架。但他看得出雷伯伯不是北斗叔叔的对手,柳叶刀薄薄的刀锋数度挨着雷伯伯的脖子,总是在瞬间的犹豫后,又从雷伯伯的脖子上移开。而雷伯伯却毫不顾忌柳叶刀的寒光,只管让他那对钵盂大小的的拳头照着北斗叔叔乱打。

    还不快跑!雷伯伯的吼声把惊呆了的秦叔叔震醒。秦叔叔兔子似的窜出大厅,窜进了无边无际的雨幕。

    雷伯伯赖皮一般地死缠乱打,过了好一会儿,北斗叔叔才用刀柄把雷伯伯砸倒在地,然后如电一般地射进夜色里。

    凡虎眼看北斗叔叔要走远了,张嘴欲呼,却被雷伯伯的大手将他的嘴捂住了。

    就在那一夜,雷伯伯放了一把火将偌大的一座奔雷山庄烧了。雨虽然下得又狂又猛,但火还是固执地燃了起来,血一样的火光映得夜色如血,映得雷伯伯那张黑脸泛紫。

    那一夜后,江湖中人送给柳北斗一个绰号:赶尽杀绝柳叶刀,人面狼心柳北斗。

    那一夜后,凡虎突然长大了,他明白了许多不明白的事,也是他这个年龄不应该明白的事。他小小的身躯,承受着比山还重的血海深仇。

    凡虎和雷伯伯在荒僻的乡下种田为生。他数次缠着雷伯伯要学能击断大树的奔雷手,但雷伯伯没有答应。雷伯伯说,你学得再好,充其量也只能和我打平手。我不是柳北斗的对手,你也永远战胜不了他。

    凡虎失望之极。雷伯伯又告诉他,要打平柳北斗,除非学到披风剑;要打赢柳北斗,还要学会柳叶刀。然而,武林中会这两项绝技的只有一个人,他就是柳北斗。

    柳北斗会教一个仇人学了披风剑和柳叶刀来取自己的头吗?

    剩下的日子,雷奔天天让凡虎练一些枯燥的手法,比如要凡虎左手画圆,右手画圈;左手连刺,右手连劈。十岁那年,凡虎左右两手已能随心所欲地做出各种互不相干、甚至完全相反的动作。

    就在这年腊八的前夜,雷奔告诉凡虎,要送他到柳家堡去偷学披风剑和柳叶刀。

    雷奔再三叮嘱他:因为他父子二人长相很相似,柳北斗必然猜疑,会用各种方式来试探,甚至用披风剑法和柳叶刀法作为诱饵,所以必须在柳北斗的面前不可表现出学武的欲望,但又不可错失良机,要记住招式,偷偷地练习。

    雷奔警告他:柳北斗的话都不可信。越是狡猾的人,越有一张正直、善良的脸。

    化名凡夫的凡虎就这样来到了柳家堡。一切如雷奔所预料的那样,柳北斗教了凡虎学柳叶刀和披风剑。

    凡虎不理解地是柳北斗何必要那么认真而执着呢?或许这正是柳北斗的狡猾吧。

    其实在凡虎心目中,柳北斗正直、善良、重情义。他不愿相信是柳北斗杀死了自己的父母。有几次在父母的坟前,凡虎差一点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

    但秦叔叔仓皇出逃,下落不明;雷伯伯自焚家园,乡下埋名。如果柳北斗不是恶人,有必要迫得秦叔叔和雷伯伯无家可归么?

    柳北斗跟狐狸一样的狡猾,跟狼一样的凶残!凡虎常常告诫自己。

    8

    当冬日将第一缕曙光投射到这片茫茫无际的雪原时,柳北斗已经醒了——睡醒了,酒也醒了。

    柳北斗从雪地里站起,踢灭了余火未尽的柴堆,望着那轮大如磨盘、红如血饼的朝阳,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凡夫和依依已离开了柳家堡吧!他想。

    昨晚,柳北斗给凡夫讲完了柳北斗的故事后,要凡夫务必在今天早晨带着依依离开柳家堡。因为柳北斗的一个仇敌约了在今天要来挑掉柳家堡。十八年过去了,仇敌的情况柳北斗一点不清楚,但可以肯定如果他敢来的话,一定不是十八年前的他。而柳北斗很清楚现在的柳北斗绝对战不过十八年前的柳北斗。名震天下的柳家堡除了柳北斗武功卓绝,其余的人根本就不懂武功。当然要排除那个不愿学武而被强迫学武的凡夫,但学了披风剑和柳叶刀的凡夫连现在的柳北斗也胜不了。

    并不是柳北斗不愿把柳叶刀法传给堡中的人,其实是柳北斗不愿害他们。武林中人谁没有仇敌,而且武功越高,仇家越多。柳北斗的武功高,柳叶刀曾经割下无数人头——虽然柳北斗认为这些人头是该割下的,但这些人头的朋友、亲友也会这么看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紧握手中的武器,仇恨地注视着柳北斗,只是柳北斗手中的那把令人胆寒的柳叶刀让他们没有勇气将自己手中的武器功向柳北斗而已。

    如果柳家堡的人学会了柳叶刀,但绝对胜不了柳北斗,胜不了柳北斗,难免会成为仇家的刀下鬼。

    所以,柳北斗不教柳家堡的人。江湖中人的刀不会轻易去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柳北斗让凡夫带走柳依依,说明他内心胆怯,他担心自己护不了柳家堡。他本想凡夫连同罗芸也带走,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知道罗芸肯定不会离开,因为今天来的人是十八年前让罗芸真正成了女人的秦宫本。

    十八年前柳家堡血案后,江湖中人人都认为是柳北斗杀死了兄长凡南天。柳北斗不做任何解释。除了这事本身给他打击太大之外,主要是这件事牵涉到柳北斗难以启齿的隐私。

    在柳北斗娶来罗芸的那个新婚之夜,柳北斗送走了前来贺喜的武林豪杰,便匆匆地步入洞房。他激动而幸福地揭开新娘的大红盖头,红烛下,一张娇媚绝伦的脸刹时呈现在他眼前。

    柳北斗轻轻地捧起那张脸,端详着,欣赏着,初入洞房的那股热潮渐渐退却,年轻灼热的身体迅速地冷了下来。这是深谷的幽兰,圣洁得不容丝毫邪念;这是出水的芙蓉,清纯得令人心颤;这是雍容的牡丹,高贵得要人仰视;这是带露的梨花,洁白得存不了半点瑕疵柳北斗心头一片空明,他凝视着微闭双眼,一脸娇羞的新娘,轻轻地收回了双手,生怕碰落了花瓣上的露珠。就这么相对而坐,直至红烛燃尽。黎明到来时,柳北斗清楚地听见新娘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柳北斗默默地起身,摘下了壁上的柳叶刀,拉开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门,步出了这充满温馨情调的洞房。

    从此,他再也没有潮起过年轻的灼热,只要面对罗芸,情欲之火刹时扑灭了——他不敢亵渎美。

    柳北斗的心底升起一种绝望。他感到羞愧,男人的自卑像山一样的压着他。他无法忍受毒蛇噬咬的痛苦,终于写信将处境含糊地告诉给他的好友凡南天。

    然而,在凡南天到来不久,却发生了那起震惊江湖的血案。在凡南天死后,柳北斗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查出了事实的真相。

    秦宫本是扶桑国宫本家族的人,他聪明过人,精通中原文化,一心仰慕中原武术,于是随着商船来到中原,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国人的名字,投到凡南天的门下。在凡南天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感动了凡南天,成了凡南天的弟子。

    这次凡南天要去柳家堡,秦宫本缠着要随同去见识柳师叔的柳叶刀,凡南天没加推辞,将他带到了柳家堡。

    当秦宫本第一眼看到罗芸时,深藏在灵魂深处的邪念便如野草般地疯长,披风剑和柳叶刀虽凌厉无比,却无法割断这邪恶之念。

    凡南天和柳北斗整日喝酒论剑,谁也没有料到狼已入室。

    秦宫本抓住一切机会去接近罗芸。他浪迹天涯,见多识广,人也风流倜傥,口齿伶俐,常把罗芸逗得开怀大笑。终于,罗芸真正的做了女人,而且是心甘情愿,所以,当柳叶刀的刀锋就要钻进秦宫本的脖子时,罗芸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哀怨的呻吟,撞开了那寒如坚冰的刀锋。

    罗芸对柳北斗不是没有感情。她很敬重柳北斗,但柳北斗不能成为她的丈夫,只能做她的兄长。她对柳北斗的敬重就是这种妹妹对兄长的敬重。

    但是敬重不等于爱情。就像柳北斗对她的的敬重一样。或许柳北斗和罗芸注定只能做一对好兄妹,但不能成为一对好夫妻。

    秦宫本被柳北斗拎到凡南天的面前时,就知道绝无生路了。宫本家族在扶桑也是武学世家,家传有两项绝技:“龟息术”和“日出扶桑”秦宫本把最后的希望押在这两项绝技上。

    龟息术是一种闭气之术。运用时,人可以如同死去一般,据说练到最高境界时,能埋入土中七日而不死。

    相传扶桑是太阳的家,太阳是月亮的妹妹。兄妹俩负责轮流巡游天空。太阳身上热,穿不住衣裳,太阳怕羞,想夜晚巡游,但她又害怕走夜路,于是月亮便给她一把金针,让她在白天巡游时,谁敢偷看她,就用金针刺谁的眼睛。“日出扶桑”就是源于这个传说的一种暗器手法。

    柳北斗当时实在是恼怒之极,他将秦宫本连同柳叶刀掷在凡南天的面前,然后冲破屋顶而去。

    凡南天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见秦宫本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二目紧闭,当即俯身一探脉门,发觉秦宫本已然气绝。

    此时,柳北斗冲破屋顶掉下的瓦片刚好将灯烛打灭。凡南天疑惑不解,正欲起身追去问个究竟,忽觉两道微弱的寒光袭到,情知不妙,挥掌欲击,一把冰冷的利刀利索地钻进了他的心脏。

    明枪易躲,暗枪难防。无心伤人的人怎斗得过存心吃人的狼呢?英雄一世的凡南天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秦宫本一击得手,正欲逃离,却见凡南天的妻子进来了——她是被吵声惊醒的。秦宫本陡然出手,柳叶刀又划断了南天妻子的脖子。

    秦宫本把凡南天夫妇并排放在一起,将柳叶刀插在凡南天的胸口,沉思片刻,他知道柳北斗一定要追杀他,就抱走了熟睡的凡虎,以便在关键时刻威胁柳北斗。何况凡虎也是他今后亡命江湖的幌子。

    秦宫本隐入江湖,江湖中便传遍了柳北斗的恶行。凡南天的朋友深深地同情这个忠勇的徒弟,于是将这两个死了师父和父亲的人匿藏起来。

    柳北斗花了三年时间查出了秦宫本的下落。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赶到了奔雷手雷奔的家中。柳北斗不愿伤害凡南天的这个血性朋友,使得秦宫本从刀下逃掉。

    当柳北斗再次找到秦宫本时,秦宫本已登上启程回扶桑的商船。汹涌的海浪送来了一句誓言:柳北斗,老子十五年后的腊八再来柳家堡。

    柳北斗望着海中树叶般大小的商船,咆哮半日,望洋兴叹。他赶回雷奔家中,只剩下一片黑黑的废墟。谁也不知雷奔的下落。

    秦宫本今天会来吗?柳北斗想。他向凡南天的坟头深深一揖,道:南天大哥,兄弟晚来十八年,为的就是今日。今日事了,无论结果如何,兄弟都来陪你。

    冬日的晨风如刀一样冷硬,似狼一样的怪嗥。

    9

    秦宫本缓步踏进了朝思暮想的柳家堡。

    柳家堡一片寂静,静得让人窒息,让人觉得仿佛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深处。秦宫本鹰一般的眼睛环视着熟悉的院子,默默地取出十八串用白纸折成的数千只纸鹤,挂在院中。

    晓风烈烈,纸鹤悠悠,恰如招魂的幡子,透出无尽的诡秘。

    秦宫本黑衣飘飘,长刀映日,在冬日的寒风中站成了一尊死神。

    其实他心中并不平静,十八年来,他何曾有过半刻的平静。他苦研破柳刀法,他要用手中的长刀堂堂皇皇地把罗芸带出柳家堡。他要血洗柳叶刀给他带来的耻辱,要让柳北斗体验到刀架在脖子上那冰凉中透出死气的滋味。“我来了!”这一声呐喊在他的胸腔中来回激荡,似乎要炸裂他的身躯,冲破他的喉头,如雷鸣般咨意地翻滚在柳家堡的上空。

    但秦宫本竭力地抑制住,终究没让它钻出来。十八年都熬过来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此时,柳北斗躺在虎皮铺就的雕花红木椅上,微闭着双眼,任罗芸给他梳理着那一头灰白的长发。这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因为这种感觉逝去了十八年。十八年,漫长得让人华发满头;短暂得又恍若昨夜旧梦。

    十八年来,柳北斗沉重的活着。那一夜的变故如山一样地压着他。是秦宫本毁了他一生,也是秦宫本使他顽强地活下来。十八年,他以蜘蛛结网的耐心等待着。秦宫本来了,柳北斗陡然觉得浑身轻松,腰背直了,步履轻了,他仿佛听到浑身的血液鲜活地奔涌的声音,仿佛听到全身骨节散发出年轻的炸响。

    柳北斗还没有老!柳北斗想。

    罗芸温柔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柳北斗站了起来,摘下墙上的柳叶刀,握着罗芸冰凉的手,信步走下楼去。

    就在柳北斗和罗芸并肩出现在秦宫本的面前时,安静如山的秦宫本忽然颤栗起来,粗重的喘息在院中响起。因为罗芸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柳北斗的脸,似乎根本没有发现院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罗芸的不屑使秦宫本按奈不住了。秦宫本通红的双眼中燃烧着仇恨的邪火,那火焰要烧毁柳家堡!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柳北斗冲罗芸微微一笑,轻轻地放开罗芸的手,一抖手腕,脱去刀鞘,柳叶刀一声愉悦的低呤,银光乍现,弥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柳北斗平静地注视着秦宫本,没有说话。

    秦宫本冷冷地凝视着柳北斗,没有说话。

    其实这时有说话的必要吗?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两把刀碰在一起的时候,才开始了他们的对话。两把刀时而欢快的轻响,时而沉重地嘶鸣,诉说着爱恨情仇,这才是男人的对话。

    数十招后,柳北斗感到秦宫本手中的长刀化出刀影如山,散出的寒气如浪潮般漫卷过来。昔日疯狂如虎,凌厉如电的柳叶刀变得滞手碍脚,别别扭扭,暗淡的刀光明明灭灭,如风中残烛。

    柳北斗的柳叶刀衰老了吗?

    柳北斗没有想到秦宫本精进如斯,最后一招不得不早早使出。

    十八年来,柳北斗苦心悟出了一招刀法。其实柳叶刀所有精妙的招式不要,只要学会这一招,在武林中便没有人能胜得了。这一招天下无敌,但这一招也是最没有用的一招。

    因为这一招在杀死敌人时,必然也会杀死自己。

    这一招有一个不详的名字——残花败柳。

    就在秦宫本的长刀如毒蛇一般滑进柳叶刀织成的刀网中,悄然游近柳北斗心脏前,柳北斗的柳叶刀忽然圈转,在“残花败柳”即将形成时,罗芸扑进了柳北斗的怀中。

    “哧”一声锐利的轻响。红光迸射,热血飞溅,将悠悠晃晃的十八串千纸鹤染得斑斑点点,染出了无数泣血的杜鹃。

    罗芸!两个男人同时惊呼。罗芸扭头瞥了一眼哀伤、绝望、惊恐的秦宫本:你走吧。当年的罗芸早就死了。你要是不害死南天夫妇,北斗是会成全你的。可你北斗,抱紧我,我好冷好冷。

    罗芸的声音轻轻的,如随风的柳絮,柔柔地飘扬在院中。

    柳北斗扔下柳叶刀,紧紧拥住罗芸。长刀还插在罗芸美丽的背上,长刀的一端连着痴痴而立的秦宫本。

    鲜血无声地滴落,肆意地渲染着积雪,片刻便在洁白的雪地里画出一树怒放的凄艳的红梅。

    10

    妈妈!

    依依哀哀地呼唤,惊醒了呆立的秦宫本,激活了他潜藏的残忍。他抽出长刀。反手劈向从院外扑进来的少女。

    那是你的女儿!冥冥中的罗芸努力吐出这句话,重重地击在那把杀机无限的长刀上。

    秦宫本一愣,脸上泛出狂喜。他迎向依依,然而扑面而来的是两记清脆的耳光。真看不出,依依柔若无骨的小手竟能拍出如此响亮的耳光,将秦宫本的狂喜拍得干干净净。秦宫本冷冷地看看扑在罗芸肩头的依依,脸上陡现杀机,那是一种毁灭的欲望。

    凡虎站到了秦宫本的身后。

    凡虎和依依走到柳家堡那片柳树林中时,便停住了。他从柳北斗的眼神和言谈中预感到今天的柳家堡非同寻常,他分明感到手中的那把披风剑在不安地跳动。

    于是,他带着依依回来了。他刚好听到柳北斗和秦宫本的那声惊呼,以及罗芸柳絮般轻柔的话。

    凡虎终于想清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披风剑和他悄悄地来到了秦宫本的身后。

    是你杀死了凡南天夫妇么?凡虎的问话冷得如万年的寒冰。

    秦宫本闻言回头,看了看眼前的少年,狂笑:我不杀他,我能活到今日么?

    凡虎扬起了披风剑。宫本笑道:你就是凡虎。当初我没有一刀劈了你,让你活到今日,算便宜了你。长刀虚劈,刀光如织,裹住了凡虎。凡虎的衣衫顿时化成漫天的碎片,背上胸前划出了数十道纵横交错的血口,渗出殷殷的血珠。

    柳北斗没想到凡虎会去而复返。其实柳北斗当年从雪地里救起凡虎时,就知道他是凡南天的儿子。因为他体内有一道凡南天才有的纯阳的内气。柳北斗知道凡虎是冲着江湖中的流言而来的,并且知道凡虎暗中苦练柳叶刀法和披风剑法。柳北斗之所以不说破凡虎的身份,是怕凡虎在柳家堡呆不下去。

    柳北斗从不和凡虎说凡南天的死因,因为他知道凡虎不会相信他的话。澄清一个流言,比发现一个真理还要难。

    柳北斗不愿凡虎见到秦宫本。如果凡虎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就永远无颜去见九泉下的凡南天了。

    此时,凡虎在秦宫本的长刀下,险象环生。柳北斗心中一沉,将罗芸交给依依,俯身欲拾柳叶刀,却见一个壮汉奔至,飞起一脚将柳叶刀踢出,炸雷般地喝道:怒剑狂刀!

    来人正是匿名多年的奔雷手雷奔。

    柳叶刀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飞到凡虎的头顶。凡虎纵身而起,将柳叶刀抄在手中,左右两手同时使出天下无敌的柳叶刀和披风剑。

    怒剑狂刀。

    剑怒如虹,刀狂如电。即使是当年的柳北斗和凡南天恐怕也难接下这一套怒剑狂刀。

    无论是披风剑还是柳叶刀,秦宫本专门研究了破解之法。然而这两种兵器被凡虎同时使出,招式还是那些招式,身法也还是那些身法,但刀剑互补,妙到毫颠,无懈可击,竟比凡南天和柳北斗联手还要绝妙万分。

    长刀的光焰刹时熄灭。秦宫本脸如死灰,惊恐之极。凡虎是人么?天下有人使得出这般招式么?

    秦宫本一咬牙,任柳叶刀斩下右臂。纷飞的血雨中,满天的金光乍现,骤雨般地射向凡虎。

    日出扶桑!

    当凡虎使出怒剑狂刀时,柳北斗知道秦宫本的死期到了。他知道秦宫本还有一手阴毒的暗器,所以柳北斗一直盯着秦宫本。就在秦宫本的右臂飞向天空时,柳北斗发现秦宫本的左肩微微一动,柳北斗已如箭一般地射出,落在凡虎的身前。

    满空的毒针悉数钉在了柳北斗的身上。

    北斗叔叔!

    凡虎惊叫道。左臂环抱,将柳北斗揽在怀中,右手丝毫不缓,披风剑将秦宫本的大腿齐齐削断。

    依依从凡虎手中夺过柳叶刀,一步步向躺在雪地里的秦宫本走去。

    秦宫本望着依依燃烧着仇恨的美丽的眼睛,绝望地呼道:你是我的柳叶刀钻进了他的心脏,邪恶的双眼中透出无尽的伤感和凄怨。这一瞬间,他完完全全地体验到被亲人所杀的痛苦。在似有似无的意识中,他明白了:美,有时也是一种过错。

    柳北斗摇晃着身子,抱起冰冷的罗芸。他觉得眼前一片艳红,那是大红的喜字,跳动着的红烛,红盖头,红酥手红红的洞房。他轻轻地掀起红盖头,年轻的热血在体内澎湃激荡,新娘幸福地闭着双眼,美丽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娇羞。他抱起新娘,踏着猩红绵软的地毯,拥吻着新娘走向了幸福温馨的洞房深处。

    11

    大地的胸怀是宽广的,它接纳了南天北斗这样的英雄,也不拒绝宫本这样的小人。

    南天北斗终于又聚在了一起,陪着南天北斗喝酒的是衰老孤寂的奔雷手雷奔。

    雪渐渐融化了,露出了一片一片黄色的土地,莽莽的雪原显得丑陋、肮脏,如同一只正在换毛的大白狗。

    雪原的尽头,两个年轻的身影融进了如血的残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