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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跟着爹常年住在凤凰山上。和祖祖辈辈生活在凤凰上的乡邻们一样，昆也长着一嘴烟熏般的黄牙。在宁子没来前，昆没觉得黄牙有什么不好，不挡吃不挡喝的，再说乡里人都这样，也没觉得难看。宁子从城里来，看到昆嘴里的黄牙，眉头就拧的老高。宁子是老表亲根柱的闺女，论辈分叫坤表哥。宁子一张嘴，白白碎碎的细牙露出来，昆觉得真好看。没人时，昆偷偷拿盐使劲擦自己的黄牙。爹就骂昆，背着宁子还摔摔打打。宁子象个小孩，看不出眉眼高低，不管昆他爹脸有多难看，依然追着表叔三番五次的追问：“为啥我爸的牙那么白，他也是山里人呀？”
开始，爹不吱声，只是低头抽烟。昆心里也装着闷葫芦，便直给宁子递眼色。宁子使劲摇着表叔的胳膊：“说么说么！”昆他爹被缠不过就说：原先，根柱也长着黄牙的。谁知当兵后在城里当了大干部，都小三十了，愣是没找着媳妇，城里女人嫌根柱的牙脏人呢！根柱烈性，一气便拿硫酸擦牙，好好一口牙，就烧坏了。没招了，牙没白饭也吃不得了，只好换了白瓷假牙。不几天，宁子他妈就嫁给了根柱。宁子一拍脑门，说怪不得我爸老爱喝甲鱼汤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山顶上，昆问宁子：“为啥你们城里人喜欢假牙，不喜欢真牙？”
宁子捂嘴一笑：“丑也丑死了，还会有人喜欢吗？”
宁子才十五岁，看昆正日摆弄树，人也象树一样木木的，啥新鲜事也不知道。就逼着昆认字读书，其实昆上过几年学，只是昆一见到黑牙牙的字，头就变得很大。昆心里烦，不学。宁子就捏着嗓子，用怪怪的声音跟在昆的屁股后边喊：“大黄牙，木脑瓜，没人给你当老婆！”
昆红了脸，又不好意思凶她，只是“嘿嘿”地笑。一会儿，宁子就嘻嘻地笑着粘过来：“昆哥，为啥不在山上栽梧桐树？”
“栽桐树干啥？”昆不解地问。
“栽上梧桐树，才能招来金凤凰啊！”昆他爹是在宁子走后的那个冬天，摔下山的。埋了爹，昆钻在小屋里，整个冬天，都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宁子从城里寄来的书。
春天来了，昆买来桐树苗，在山顶上新开了一片空地，栽上。
等梧桐树盖住了整个山顶，昆便日日盼着宁子来。一想起宁子白白碎碎的牙，浅浅隐在红红的嘴唇后，昆心里就酸酸的。
梧桐树开第三遍花的日子，宁子送母亲回山。眼瞅着一身孝服的宁子，昆不敢上前。宁子扑过来，一下扑在昆的怀里，放声大哭。宁子哭着说，狠心的爸爸有了别的女人，逼着妈离婚，妈不离，爸爸就不回家。前几天爸爸他们单位要到国外去考察，爸爸给那女人办好了护照，妈想不开喝了药。直到妈闭上了眼睛，爸爸也不肯回来。宁子说：“我也不想活了！”
昆嗅着宁子身上淡淡的香味，很想搂着宁子瘦瘦的肩膀。昆努力忍着自己的冲动，站直腰杆，只是一遍一遍地劝她：“别哭了，会好的。”
白天，昆在山上锄地，宁子就跟在后面拣石头。
晚上，宁子拉着昆的手，让昆领着她，爬上山顶的梧桐树林里，去看星星看月亮。月亮爬上枝头，白白的月光穿过树林，照在宁子长长的黑发上。昆的心里一下子涌上书里的一句话，忍不住脱口儿说：“宁子，你是从平平仄仄里走出的精灵吗？”宁子吃惊地凝视着昆，不一会，宁子调皮地解开头上的辫子，甩动着长发，压低嗓音说：“我是从梧桐树里钻出来的花鬼！呀呀呀”
昆哈哈大笑。昆笑，宁子也笑，笑声在树林里跑。
有时，宁子会钻进树林里拉她的小提琴。琴声幽幽地在山林里飘荡，昆就知道，宁子想家了。吃饭的时候，昆说：“宁子，回去吧！”宁子不吱声。昆再说，宁子饭也不吃，就大把大把地抹眼泪，昆不敢再劝。
秋天的时候，宁子她爸，托人捎来北京一家艺术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宁子拿着通知书，跑到妈妈的坟上大哭了一场。昆问宁子啥时候走，宁子说啥时候也不走。昆说：“你去吧，宁子！北京是个大城市呢！到那里给俺多拍几张天安门的照片，权当俺不花钱，也跟你去了一趟北京。”
宁子要走了。在山下，宁子问昆说：“你可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昆侧着耳朵听了半天，不解地说：“哪里哪里呀？俺咋只听见，风刮树叶的动静呢！”
宁子红着眼，背着琴盒走远。
腊月里，昆娶了也长着黄牙的山里姑娘小翠。婚后，昆和小翠在山下开了家具加工厂，伐下山上的木头，打成家具卖，小日子过的满有成色。
宁子再来时，昆的儿子都满山跑了。宁子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风景照片，照片上的宁子或站在天安门前，或是倚在长城的城墙上，默默看着昆和昆的家人。宁子拿出一件印有长城图案的文化衫，蹲下身，伸出纤细苍白的手，给昆的儿子穿在身上，然后低声说：“小黄牙小黄牙，快快长大！长大了，跟着姑姑去北京。”昆和小翠在一边站着，看到又肥又大的文化衫罩在儿子不相称的身上，小翠忍不住哈哈大笑。昆没笑，昆看见宁子望着儿子的眼里，闪着贼亮贼亮的光。
宁子的婚期定在十月。昆上山伐倒了几棵为宁子种下的梧桐树，打了一套式样新潮的组合家具，托人运到北京。宁子寄来两张结婚照后，就没了音讯。
昆是春天里，得到宁子去世的消息的。一口气跑到山顶，面对着一簇簇一团团盛开的梧桐花，昆把宁子送给他的书和宁子留下的照片，一起点燃。飞舞的火苗里，宁子默默地望着满山的梧桐树。昆泪流满面。
几天后，电视里播放文艺晚会，主持人介绍，著名钢琴家携夫人同台演出，小翠大声喊昆：“快来看快来看，这不是宁子的对象嘛，怎么又结婚了！”小翠下面的话，昆没听见。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真的如同宁子说的那样，一下子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伴着楸心扯肺般的痛，碎在了胸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