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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汽车穿过城市，在细雨中，缓缓行驶。斑驳的灯光忽明忽暗，连日不肯歇息的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欲望。从来，行走在雨里，纵使撑着伞，纵使穿着厚厚的雨衣，还是会有些东西，被雨水打湿，并且会粘连着肌肤，一扯就疼。
穿行在雨夜，脉脉的清香，随着树叶坠地的声音，在微冷的车里，徘徊。
从喧嚣的市区来到更热闹的演出广场，舞台上腕级的演员相继出场，或高亢奔放，或缠绵悠扬，并不因历时月余的秋雨侵淫，稍有一丝寡淡。众多喜欢热闹的人们，反而因为找到了这么一个宣泄的借口，而无所顾忌地，纵情狂欢在凉凉的雨夜里。
前面人头攒挤，绚丽多姿的舞台，随着晃动沸腾的人群，在远处时隐时显。伸长了脖子，依然看不清想要看到的演员，震耳的音乐，在周围肆意喧嚣。一股冲动，让原本矜持如淑女绅士的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们，穿着手术服般的简易雨衣，明目张胆地穿过人群，站在后面的凳子上。顿时，目光所到之处，豁然开朗了起来。那一刹那，真想让笑声在人群之外，高贝分地飘荡。内心还是有一点点恐惧，怕一时的放浪，引起别人的侧目，只好就把目光，频频游离在一样站在凳子上的友人脸上。翘首雨中的友人，在纷飞的雨丝里，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感谢上苍！让我在许多年之后，重又回到岁月的另一头，在人群之外，在远离舞台的地方，站着看，站着看看戏的人。
二
母亲是地道的农村妇女。常年劳作在地头田间，除了在漫长的冬夜里，怀揣着我纺棉花时，偶尔哼几句没有词的小调，从没有见过母亲，娱乐或是稍稍松懈身心的举动。
我约四五岁的时候，县电影院演“三打白骨精”现在想来，那该是样板戏战斗片之外，首次公演的另类电影吧！人们簇拥着挤往县城的露天电影院，徒步往返三五十里路，也大有人在。公映的最后一天，母亲领着我也去了县城。很多的经过早已没有记忆，只记得排了整整一下午的队，才买到第三场的电影票。卷缩在母亲怀里，等待着进场。当月亮高高地挂在树梢，母亲领着我终于进了电影院。没有椅子或是别的东西可坐，又因了我的矮小，母亲靠不得前面，牵着我的手，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眺望。那上窜下跳的猴子，那随风摇动的布幕，都阻止不了瞌睡的念头。朦朦胧胧中，一抬头，我看到母亲的脸在月亮底下，闪烁着我从来也没看到过的灿烂光芒。
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有母亲和我两个人，沙沙地走着。母亲开始是小声地哼着，到后来母亲开始大声歌唱。我被母亲感染了，蹦蹦跳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那条和母亲一起走过的路，经常会通到我的梦里，我就和母亲，一直那么走着。
三
长大不长大的概念，好像每个人的标准都不一样。十几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长大了，就代表着，我可以和小伙伴们，去外村看电影了。那时出村去看电影，似乎是我们最大的娱乐，甚至比过年还让我心动。
冬季到来，地里歇了活路，拉着放映机和马达的马车，才会挨着村地放电影。再好的片子，也要挨着村放上十日二十日地。我们一班人，跟着放映队，走四方。从埋电影杆到扯布幕，发动马达，我们几十个孩子，都紧紧地围在那里。我们从三里五里的村子里来，谁也不记得吃饭，就那么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布幕上出现人影。到电影真的开始放映了，我们多是走出人群，或打闹跑跳；或是钻到人群里，窥窃那些互相眉目传情的青年男女。偶尔停下来，也是为了瞅瞅那些看电影的人群。
好多的青年男女，就是在被我们起哄推撞的过程里，最终走到一起的。
散了电影后，互相瑟缩着，垛着脚，挤成一团，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说笑着回家。
四
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是颇懂世故了。方圆十几里之内，也有了许多的同学和朋友。放了学，得知那个村里放电影，回到家，舒舒服服吃完饭，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三五成群地才肯出发。到了电影场，早有本村的同学或是朋友，搬来板凳，占好位置，等候我们的到来了。嘻嘻哈哈坐下，十几个女孩子，头挤在一起，说些永也说不完的悄悄话。但是眼睛的余光，会有意无意地，在人群里搜寻着。看男男女女们那含情脉脉的眼光，嘴里虽满是不屑，心里却是早就充满了羡慕和渴望了。等电影开始上演了，远远的看到自己倾慕隔壁班的那个男生，就站在不远处和他的朋友打闹，借故脚冷，慢慢踱出人群，双脚使劲地踩着上了冻的土地，忍着脚的疼痛，眼睛盯在那个人的脸上，不肯移动半分。偶尔，俩个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虽是隔着几十个脑袋，虽然四周一片黑暗，也都红了脸，假装一本正经地看电影，可是布幕上放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那时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和那个男生，也能肩并着肩，站在人群之外看电影。
五
终于没有等到那一天，便离开了老家。城里的电影院，都是一排排座椅，上档次的电影院，还会有情侣包厢。但是没有人陪伴，再也没有勇气，走进去。到真的有人陪伴的时候，忽然更渴望，到僻静的马路上或是公园里去了。几年下来，竟一次也没走进电影院。
到怀着孩子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缠着老公去看电影。没有想到，电影院里看似宽大的座椅，竟盛不下怀揣六甲一身冬衣的我。刚刚在过道上站立，管理员打着手电筒：“坐下，挡住别人了！”尴尬地瞅瞅自己的肚子，管理员走了。后面的观众却不买肚子的账，纷纷在后面喉：“坐下看！”贼一样拖着老公得手，在老公不怀好意的笑声里，逃出电影院。
原来，离开家乡，我连站着看演出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六
感谢这秋天里的雨夜！
感谢陪着我在雨夜里站着看演出的朋友！
终于，我在几十年后，又可以站着看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