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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才才长得并不好看。以前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老实说,从男生宿舍的窗口看下去,李才才怎么也走不进我的视线。我自然也就不知道,当初被我眼睛抛弃的李才才,那时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背一只什么形态的小包,留的是长发还是短发。李才才每次从我们楼下小鸟一样欢快地飞过,她肯定想象不出一个叫何顺顺的男生正怪怪地朝她哼鼻子。
我就是何顺顺。我何顺顺那时没有什么特长,就是有点好色。通常,我总是站在窗台上看风景,看风景是借口,实际上我在看楼下来来往往的女生,我一定要把她们看得无影无踪,因此不惜把自己的头颅抛向天空。然后,我揉揉酸酸的脖子继续告诫自己,我何顺顺要是谈恋爱,肯定不找你李才才。我对李才才没有好感,真是莫名其妙,这是我自己也想象不到的。
李才才与我同一个系,同一个班。这并不奇怪。问题偏偏就出在我们来自同一个县,这就是同乡了。人在异乡“同乡”两个字,一不小心就跟“同是天涯沦落人”沾亲带故。所以李才才只要再往脸蛋上长出几分漂亮,不要多就那么几分,我一定会从她踏进校门的那一刻起,死死地粘住她不放。李才才的相貌在长达两年半时间里,一直与我的眼光进行着矛盾冲突。
这样的僵持,直到那次春游才宣告结束。
那次春游是局限于同乡间的春游。我屁颠屁颠地去了。我看到李才才竟走在我后面,也屁颠屁颠地去了。出于礼貌,我别转头,第一次叫了她一声李才才。李才才一听,脸就羞红。我没有收获李才才叫我何顺顺,连你好你好这样的套话空话也没有,但这并不表示她没有听到我的叫声,她是一定听到我叫她李才才了。我的背部有点条件反射,突然就觉得有些热辣辣起来,那一定是李才才的脸映照的缘故。
我们在风景区里钻山洞,一个人工堆积起来的相当肤浅的山洞。我走在前面,李才才原封不动地跟在我后面。山洞的中途竟有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像一枝甘蔗,中间的一截突然被虫咬黑了一样。我想撇开李才才。老是走在一个女人前面,有点不太像样,以为我对她有什么意思似的,所以我想尽快从黑暗中探出头来。
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李才才在后面惊恐地喊,何顺顺,何顺顺
我掉转头,什么也没看见。我问李才才你怎么了。
李才才喘着粗气,何顺顺拉我一下我怕黑
话还没有说完整,她的手已经抓牢我的手了。
那一刻,我想我完蛋了,我不得不爱上李才才了。是李才才的那只手,那只像棉絮一样柔软的手,像兔子一样温暖的手,在这个黑乎乎的山洞里,把我花两年半时间积蓄的对李才才的成见,倾刻间抛撒得了无影踪。我承认,我以前也握过女生的手,可从来没有摸到过如此感觉丰富的手。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怎么就真的败在了李才才的手里。我怜香惜玉了,紧紧拉着李才才的手,像拉着一个婴儿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她从山洞里呵护出来。我清楚地感到,我的心跳,在山洞里无限放大,咚咚咚地响
如果这是爱情,那么爱情就这样突如其来了。回来的路上,我居然跟在了李才才身后,像阅读一篇煽情的言情小说,仔细阅读李才才的身影。我发现李才才虽然长得不是很好看,但也不是长得很难看的那种。关键是,再过一年半我们就要毕业了,还有一个致命,班里的女生其实也只剩下李才才了。还等什么呢,还有什么好等呢?我反反复复地在说服自己。
那是1988年的春天。1988年的春天阳光明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李才才像往常一样打开自己的抽屉,看到一封没有信封的信正躺在里面,这封信已经躺了整整一个上午了。何顺顺低头,用功地将自己缩进座位,但还是十分真切地看到,李才才并不漂亮的脸蛋已经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湖,正在漩出一涡涡好看的颜色。这样的颜色看上去像1988年春天的晚霞,那样令人陶醉。
该死的,我竟爱上长得并不好看的李才才了。
二
我与李才才约会了,这真是件无比美好的事情。
学校对学生的谈情说爱,本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是说学生恋爱不提倡,但不提倡也表示不反对,于是,同学们大多在晚上溜出去寻找躲人的阴影了。他们把空荡荡的宿舍留给孤零零的我,这时我便无限想念酒这个美好的东西。酒会忠实地陪伴我,它一流进我的胃,就会把我带到飘飘然的仙境。所以通常,我会去学校商店里拎一瓶啤酒和一袋花生米,然后钻进体育场的草丛,歇斯底里地唱一四七三六九九九归一跟我走。
自从李才才把两张纸条,两张折成一对鸽子状的纸条塞进我的抽屉后,我的生存状态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把李才才约到一片树荫下。那片狭窄的树荫,诞生和消亡了无数的爱情,故事就像挂在树上的叶子那样摇曳多姿。我之所以要选择这片树荫,是因为它曾经唤醒了潜藏在我身体里的某种欲望。现在,树荫下依然生长着一对对亲密接触的恋人。我与李才才,也将在这里诞生一个动人的故事。
在我焦头烂额的等待中,李才才终于出现。
李才才悄然走近我身影,还没等她站稳,她的一只脚可能还在空中舞动,我已迫不及待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像动物间的狩猎,然后匆匆钻进了树荫。树荫真好,树荫把我的紧张包裹起来,让我面对面勇敢地注视李才才。
想不到我是那样的气喘吁吁,运动场上跑三千米也没有这样的气喘吁吁。我的呼吸越来越粗糙,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把李才才也吹晕了。我说亲爱的李才才,我说李才才我爱你。我轻轻地一遍遍呼唤,李才才李才才
李才才一句话也插不进,她像从昏迷中醒来,现在正被我喊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突然,呼唤声停止,惟留下无边的沉寂。我的嘴和李才才的嘴纠缠在一起,怎么也划不清界线
李才才几天后眯着她那双越来越好看的眼睛,幸福地问我,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回吻多长时间吗?我说足足有十分钟,李才才说短了短了。我说那就二十分钟好了,李才才又说不止不止。我说那就三十分钟吧,李才才这才调皮地在我屁股上坏坏地拧了一把,说,这还差不多,反正我们吻得停不下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爱得深呢。
我想李才才说的是对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爱李才才,如果不是李才才爱我,我们决不可能一见面就吻,一吻就吻得天昏地暗,没完没了。我知道李才才是深深爱我的,只是我搞不清自己居然一不小心做了自己的叛徒。特别是越到后来,我每天都想和李才才在一起,哪怕我们一句话也不说。
月朗星稀的夜晚,我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把李才才带到田野。田野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丛生百花,溢动芳香。看到跌落在田野里细细碎碎的月光,我们就像看到了爱情的曙光。因为我和李才才都是农民家庭,我们毕业后从哪里来还得回到哪里去。
李才才与我吻过一阵后,痴痴地说,要是咱们以后分配在同一所学校该多好呀。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才才顺手采下她身边的一朵蒲公英,然后脸贴着脸,一起呵气,蒲公英的花絮在月色下欢快地跳舞。
有一天晚上,我把李才才弄哭了。李才才从来没有哭过,她和我一样,始终沐浴在爱河里,偷偷笑还来不及呢。那天晚上事先丝毫没有要下雨的征兆,当我们手挽手正要赶回学校去的时候,天空说变就变。稀里哗啦的梅雨落下来,缠缠绵绵地将我们挽留。我们先是钻进一个走掉了警察的岗亭,没站多久,双脚就开始摇晃,我们只好又躲进一家商场的屋檐,那里正好停着一辆锁了铁链的三轮车,于是兴奋地坐上去。夜已深透,学校是肯定回不去了,我可以爬墙但我不能让李才才也去爬墙。我们找一些有聊或无聊的对话,来对付偷偷袭来的疲倦。就在这时,李才才问到了我的初恋。
顺顺,跟我说实话,在我之前,你有没有谈过别的女朋友?
李才才轻描淡写的问题,让我的回答缺乏了必要的防范。我说,实话跟你说,在你之前我谈过一个,她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她没考上,可她却和我分手了
李才才问,那是为什么呢?
我说,其实我们都不懂爱情,或许是她觉得配不上我,因为我考上了大学,她父母后来也坚决反对,硬逼着她跟我分了手。
李才才又问,你吻过她吗?
我说,对天发誓,我们只拉过手,只有身体的拥抱,从来没有像我们现在这样疯狂地吻过,就是说没有嘴对嘴的动作。
李才才不再问话了,李才才用双手托着她的下巴,好像她的头挺沉,目光定定地,想狠狠斩断檐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李才才一定是吃醋了,所以我不敢再往下说我的事。
我赶紧补救,我问,你饿不饿才才?才才你觉得冷吗?我俯身过去,想把李才才拥来入怀,这时我发现我闯祸了。李才才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淌满了泪水。在我复述我的早恋时,她早就在无声地抽泣。
李才才到底还是偎在了我身上,可她的话听起来还是那么酸酸:你可以不告诉我你的秘密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觉得这对我来说是很不公平的吗?!
李才才依然哭泣。我手足无措,只好吻她的脸。
我最后吻到了李才才的眼泪,心里却涌出一阵甜甜的蜜来。
三
署假来临的时候,李才才又一次问我,敢不敢去我家见我妈?
我说敢,有什么不敢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底气相当虚弱,我的脸上肯定有着丰富复杂的表情。但我不能让李才才失望,我不想失去李才才了,尽管李才才并不十分好看,但李才才真的是我理想中的妻子。
李才才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她的母亲。李才才说,我母亲肯定反对我找教师做对象。言下之意,我们的恋爱肯定会受到她母亲的强烈反对。
李才才当然也安慰过我,她说,不要怕不要怕,我不怕你就更不用怕了,只要我们永不分开,只要我非你不嫁,我母亲最终也会承认你的。
李才才站在我这边替我说话,我悬着的心也稍稍有了依靠。
可只要一提到见她母亲,我还是像看恐怖电影一样,心里慌慌。
李才才倒是早就去过我家了,那是我们恋爱刚满一个月的时候。我唐突地问李才才,去我家吧,去看看你未来的公公婆婆长得啥样。我估计我的邀请会招来李才才的沉默或反对。没想到李才才比我想象中要大方,她说,行啊,行啊,那我们就去吧。还一副挺高兴的样子。
李才才的到来,让我家屋子里充满了欢笑。我母亲一见到李才才,比见到亲生女儿还亲呢,拉住李才才的手嘻嘻哈哈地说话,还迟迟不肯放掉李才才的手。趁李才才不注意的时候,母亲还偷偷告诉我,说这姑娘好,这姑娘妈喜欢,寻对象就要寻这样的姑娘。母亲这么一说,我的心就放稳了秤砣。老实说,高中早恋的同学,百分百地比李才才长得漂亮,但现在我爱李才才了,我反而觉得前一个她的漂亮,简直就是华而不实的水性杨花。我铁了心地认为,李才才就是我的归宿,李才才不漂亮,但漂亮也不能充当粮食啊。尽管每次与李才才约会,我从来都不在李才才面前装虚伪,虚伪地说李才才你真漂亮这样的话,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李才才的感情。当然了,还有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尽管我有点好色,但我本身也长得不怎么样。
李才才去我家那天,正赶上家里种田。李才才悄悄对我说,顺顺,我不用你陪的,去帮你爸妈种田吧,你是儿子啊。听到李才才说这话,我似乎看到未来幸福生活的模样就摆在我眼前。于是,我听话地走进了田野,不管父母的反对。
我的脚陷在泥土里,我的心依附在李才才身上。李才才就靠在我家二楼窗台边,她就在我的房间里,远远地望着我弯腰种田的样子。李才才一定在惊叹,惊叹这个何顺顺果然没有说假话,果然是个种田的能手。李才才或许还在微笑,笑什么呢,笑何顺顺拿什么不可以炫耀,竟拿自己种田的事来炫耀,我李才才又不是娇生惯养的。但不管怎么说,李才才站在窗口,却是一幅最美的图画。这幅图画激励我一定要把我们的爱情扶植好,浇灌好,我一定要永远爱李才才,一直一直地把她爱到老。
休息的时候,我冲进房间,把李才才抱上床,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又一次把她吻得死去活来。这是带着泥土芬芳的吻。我对李才才不敢动手动脚,除了吻。我对李才才说,才才,我们珍藏好你的那份神圣不可侵犯的宝贝吧,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新婚的那一天晚上。李才才喃喃地点头。我知道为了遵守这句诺言,我们得承受多少次死去活来的痛苦啊。对李才才来说,这是最宝贵的,对我来说,说这句话其实也是挺违心的。可我爱李才才,她的宝贵也是我的宝贵。
那天傍晚的班车有意跟我们开玩笑。我们爬上汽车的时候,发现我们竟乘错了车,去那个城市的车已经跟我们擦肩而过。李才才留了下来。
李才才的留下,让阡陌滋生爱意,让田野散发温情。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家乡因李才才的存在,竟可以变得那样美好,这种感觉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牵着李才才的手,走在芦苇飘荡的堤埂上,一路撒播甜言蜜语。花草在吐香,那一定是对爱情的羡慕。月亮偷偷藏进云朵了,那一定是看着人间男女的拥抱而害羞了。
我饥渴地对李才才说,才才,我真挡不住了。
李才才温柔地抚摸我的脸,说,要听话噢,我替你暂时保管,放心吧。
我不依不侥,说,我现在就要,反正是我的。
李才才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亲昵地说了四个字:不——要——鲁——莽。
我倏地抱起李才才,在堤埂上疯狂地奔跑,似在驱赶了鲁莽。
李才才开始提前准备我署假里去她家的事了。她用自己节省的钱,一个人溜到街上,给我买了一条西装短裤和一件背心。我因为一直以来讲究实惠,所以一见它们就吓着了。
李才才说,穿着它去见你丈母娘呀。
我说我怕穿不了西装短裤,人矮,腿肚子又大,穿了恐怕挺难看。
李才才说,我不认为你难看你就不难看,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一种幸福感,正在我心脏里上窜下跳。我对李才才说,除了母亲,你是第一个买衣服给我的女人,我会永远记着你对我的好。
李才才站在我面前,幸福地微笑。
四
我听了李才才的话,果然在署假里去了她家里。
那天我先坐了一路汽车,后转乘一辆三卡,再打听几个人,就来到了李才才所在的村子。我虽然没有去过这个村子,但对村子的构造倒不陌生,村子其实都大同小异的。我沿着一条路,像一条陌生的狗,东张西望地行走。当然,我的手里没有忘记拎些从水果摊里买来的水果,一个沉甸甸的西瓜,几串黄橙橙没有一丝斑点的香蕉。这是我和李才才老早就商量来商量去的结果,李才才说,你又不是来提亲,买点水果就行了。现在,这些水果正拍打着我的腿,催促我加快步伐,去寻找李才才的家。
我边走边想,要是李才才碰巧从家里出来,又正好在路上碰到我,那该多好,那说明我们心有灵犀。我这样奢侈想象的时候,居然真的就看见李才才了。李才才果然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了。
我的李才才啊,她正在自家屋檐下洗着衣服呢。看到我傻傻站立的样子,李才才也傻傻站在那里,像一枚钉子似的纹丝不动。李才才肯定想象不到,这个最平常无聊的日子里,在没有我写信告诉她日期的情况下,这个该死的何顺顺竟然大着胆子找上门来了。
我是来看李才才的。这个署假像一条女人手里的牛皮筋,越拉越长,越拉越长,把我的眼睛都盼得空洞无物了。我天天盼啊盼啊,盼家里的农活早点结束,收割的时候盼,播种的时候盼,晚上睡在床上就尽是盼了。现在,我终于又见到李才才了。
李才才站在那里朝我微笑,无声无息的微笑。等我走近,她说你来啦。我含笑着点点头。然后她引我进屋,把我晾在她母亲的眼皮底下。
她对她母亲说,这就是何顺顺,我说过的何顺顺。
我心里一紧张,出口的一声“妈”就显得别脚可笑。叫过后,我静候回应。
没有回应,她母亲不给我回应,连笑一笑也懒得给。没说让我坐,也没把我赶出家门。我们很艰难地僵在那里,演一场三国鼎立。
我站在闷热的屋子里,心早已跌到了冰谷。她母亲对我的冷淡,赶走了逼人的炎热。我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冷淡,只是现在亲身经历,浑身的不自在依然让我无法忍受。可为了爱情,我还能做什么呢。李才才在署假里写给我的信中说过,母亲对她找教师的事情,还是不同意,母女俩为此还争吵过。在她母亲的心目中,教师是最没出息的。这不能怪她母亲,只能怪这个社会的风气。所以她决不同意让没有出息的女儿再去找一个没有出息的女婿了。
我很想跟李才才说说话,直截了当的说,我想闻一闻李才才身上的气息。李才才身上有一股馨香,是我最爱闻的那种气息,那种已经折磨我足足一个假期的香味。可李才才后来陷进了家务,怎么也抽不出身。她母亲则坐在一把椅子上,冷眼盯着越看越不顺眼的我,还有在屋里进进出出的李才才。李才才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我的心越发紧了,我甚至感觉到冷。电风扇把风撒扯得千丝万缕,我的自尊心在李才才的母亲面前,也在一滴滴地流血,一片片地破碎。
吃中饭自然成为一场沉默的较量。李才才为我的到来准备了一桌子菜,可我没有一点食欲。我一直在关注李才才母亲的嘴唇,在等待她母亲开口说一句客套的话,结果我等来一只只空空的碗。直到我们扒光碗里的饭,她的母亲始终没有开口。她不开口,吓得我们一桌子的人都不好开口。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告别李才才的母亲的。李才才弄完家务后偷偷对我说,走吧,我们到小姨家去。这让我终于找到了逃离火口的机会。李才才一出家门就给了我一个妩媚动人的笑。我的心,刚才险些被摧残的自尊心,刹那间又活过来了。终于,在村子的一个拐弯处,我偷偷地吻着了李才才。那个吻,像夏天的雷阵雨,那样的爽心悦目。
李才才很爱我,否则她不敢贸然带我去她的小姨家。我们在李才才的小姨家,活泼得像两条鱼。在一条缓缓流淌的河边,我们找到了诗情画意的氛围。李才才用她的温柔,慢慢抚平了白天我在她家里受到的委曲。
那天晚上洗澡的时候,我穿上了李才才送给我的那套衣服。
此刻,我们相拥在一起,陪伴我们的,依然是那个狡猾的月亮。我们再也顾不得月亮的偷看,狂风暴雨般的吻,使劲地往对方脸上和脖子上打去。欲望无底,欲望越来越无底了。我情愿让我的舌头深深地埋葬在李才才的嘴唇里,然后,我抱紧了李才才尖圆的臂部,邀请她的下身来攻击我不甘平坦的下身终于,有一股热辣辣的液体,从我身体的某个火山口喷射而出,我以为我一定是因为幸福而满意地死掉了。当我感觉到那稠稠粘粘的液体正慢慢往裤子外渗透的时候,我的眼睛里也溢出了一种叫做眼泪的东西。泪水蒙住了我的眼,让我看不到天上的月色有多美。
我哭了,李才才其实早就哭了。哭声不响,但揪心地酸和痛。
五
说好是开学后再见面的,李才才却在署假快结束的时候突然赶到我家。
那天下午,我刚从睡梦里挣扎过来。李才才的不期而至,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喜从天降。但很快,李才才的脸色已在那里说话,李才才的脸色偷偷地告诉我,我们的爱情遇到大问题了。
果然,李才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顺顺,信收到了没有?
我说,没有啊。我想信是一定让邮递员给耽搁了,或者那信已经躺在了商店的柜台上,村里的信通常靠那家商店收发,而我在小村,商店在大村。既然李才才亲自来了,信收没收到也就无关紧要。
我急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事啦,你脸色这样难看?
李才才在坚强地挤出丝笑容,说,跟你到屋外去说吧。
屋外是毒辣辣的太阳,热浪早已把人们逼到阴凉地方去了。我想象李才才顶着毒辣辣的太阳,那么远道地赶过来,没有大事是肯定下不了决心的。现在她又要把我拉到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去说话,我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们沿着堤埂走,天上没有一丝风吹过,堤埂边茂密的芦苇丛静穆地肃立。它们已经长高了,枝头绽放出紫红色的芦苇花,不再是李才才初次见到的模样。李才才边走边狠狠地撕下一片芦苇叶子,好像芦苇叶子跟她结了怨仇似的。李才才将叶片在手里卷过来卷过去,叶片在那里扭曲地疼痛,最后,李才才索性将叶片放进嘴里咬牙切齿。
我问,才才,亲爱的才才,你怎么了?
李才才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脚步,嘴里还在跟叶子过不去。
我急了,我说,才才,你倒是说话呀,你快说话呀。我把那片叶子从她的嘴里拯救出来,同时也在拯救我自己的情绪。
李才才这才抬起头来,哀怨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有些落魄失魂。
李才才说,顺顺,我们分手吧
我最怕“分手”两个字。我已经接受过一次分手的事实,尝过了果子不成熟的味道。现在,李才才说要分手,意味着我用心经营起来的爱情又将重蹈覆辙?我不能分手,我真的不想分手。面对李才才冷若冰霜的样子,我的心也像那片芦苇叶子一样痛苦地扭曲了。我有些步履艰难。
我把李才才拉进芦苇丛,那里可以躲过毒辣辣的太阳。我们坐下来。
我问李才才,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才才说,我受不了,我真的无法忍受,我跟母亲又吵架了。
我说,可你说过呀才才,你说过你母亲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我们自己要坚强。我们两个人忠贞不渝,还有什么好可怕啊。
李才才说,可是可是我也不想听母亲的,可我不得不听母亲啊,我是母亲的亲生女儿,你知道吗,我是她养大的如果我不跟你分手,我母亲就要寻死觅活了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给说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浪漫的爱情在现实面前,在这个毒辣辣太阳照射下,竟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它像一株嫩苗,在阳光下迅速地干瘪。我们两个也快要干瘪了。
我试图作爱情的最后挣扎。我说,李才才,我正在那么地爱你,你让我如何承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说,李才才,如果因为我的错,我可以答应和你分手,可我没有错啊,难道我爱你也是我的错吗。
我还说,李才才,我坚决不答应跟你分手,坚决不答应。
李才才靠在我身上,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被她顺势推倒在堤埂上。我们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只是,这一次拥抱浸透了我和李才才无奈流淌的泪水,我们淹没在我们的泪水里,淹没在李才才的苦苦哀求声里。
李才才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她的手杂乱无章,我的头发也被揉得杂乱无章,李才才深深地揪痛着我。李才才哭着吻我,李才才吻着告诉我:
我也是爱你的顺顺,可我们有缘无份顺顺,你就当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顺顺,你就当我负心好了,是我对不起你啊顺顺,我们分手吧
我把积蓄了二十年的眼泪,全部倾注在李才才身上。我爱得死去活来,但我也怨得一句话也没说,我把自己埋在李才才的怀里,躲避这个下午毒辣辣的太阳,拼命地下一场我的伤心雨。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李才才母亲的一言不发
我自以为坚强地站起来了,擦擦眼睛,终于答应了李才才的要求。我说,如果你一定要分手,我也没有办法。
李才才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我始终搞不清她要与我分手的根本原因,似乎是因为她们母女之间的吵架,似乎应归咎于她母亲的千般阻挠,如果是这样,那么最终只能怪自己未来的职业了。
我把李才才送到了汽车站。整个过程中,我把劝慰李才才的事忘记掉了。
公路上车来车往,不知道是怎样跟李才才挥手道别。回家的路上,我想象我肯定会被汽车撞死,但是竟然没有一辆汽车把我撞倒。
那封信在李才才走后就到了,那是李才才用眼泪写成的,信的开头依然称呼我为亲爱的,信的结尾却是让我多保重。但是,我已经没有阅读它的心情。
六
故事还没有结束。只是,后来我却怎么也走不进这个故事。
新学期开始了,对我来说,是用苦闷煎熬痛苦的开始。李才才还是那个李才才,我也还是那个我,但,我从此不再与李才才约会了。我远距离地看李才才,依然发现她真的不是很漂亮,可我心里跟自己说话,我为什么还那样深深地爱着她。。李才才与我分手了,我的生活推倒重来。我又站在了窗台上,看楼下人来人往,但是,我只在乎李才才,看见李才才从楼下走过,我的眼里一片茫然。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李才才可以做得如此绝情,说分手就分手了。
更多的晚上,我与班里依然找不到女朋友的男生混在一起,去电影院看无聊的电影,然后再去商店里拎来啤酒和花生米。要感谢那个荒芜的体育场,在体育场中间那茂盛的茅草丛里,我们钻进去就像兔子钻进树林。这些茅草长得像我对痛苦失恋的心情,疯狂茂盛。我的情绪从啤酒里灌进去,又从喉咙里吼出来,我不唱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自咱的手,我喜欢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了。我自己就像一匹多喝了酒的狼,两眼红红,手脚不稳。我头顶星星,手里握着酒瓶,眼光不时地投向女生宿舍的某一个窗口,或许那个窗口里就装着李才才的影子。
我还是尽量不要见到李才才。见到李才才,我就想到春天的李才才,夏天的李才才。李才才成了我脑子里的寄生虫,咬得我的头丝丝地痛。
这样的日子在无聊和痛苦中慢慢蒸发。
那天晚上我照样拎着啤酒和花生米,想往草丛里钻,突然听到跑道上有个女生在叫我的名字。不是别人,是班里的另一个同乡杨燕燕。杨燕燕站在那里朝我喊,何顺顺我跟说几句话。我想她会有什么事,但还是懒洋洋地走了过走。
杨燕燕说,何顺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李才才呢?
我说,怎么了,她非要与我分手,分手了还能怎么样?
杨燕燕说,你不知道吧,前几天李才才让我陪着,一起去你家了,她在你父母面前哭了。
我说,她去我家干什么?
杨燕燕说,我也不清楚,你自己去问问她吧,我觉得你们俩还是好好谈一谈。
我说,难道我们两个人的爱情,还会有希望?
杨燕燕说,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也说不准,你还是自己看着办吧。
听了杨燕燕的一番话,我的精神有点起死回生的意思。直觉告诉我,在整个事件的发展中,似乎我做错了什么,或者,我与李才才的爱情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李才才如果不是对我心灰意冷,她能瞒着我去我家吗?
我终于把李才才从女生宿舍里约了出来。李才才硬是不肯跟我到以前约会的老地方去。执拗不过,只好又依她。事实上,从爱上李才才的那一刻起,我从来都没有强迫过她。
宿舍的边上就是体育场,体育场看上去有些浑浊,从宿舍楼窗户漏出来的灯光根本擦不亮它灰蒙蒙的脸。我与李才才,绕着四百米的跑道,肩并肩地行走。月亮早就躲起来了,这颗淘气的月亮,现在总算沉默下来,它再也不敢跟我们调皮了。我和李才才就那样在沉默里行走,只有跑道上的细沙,在我们脚步经过的时候,还在窃窃私语,似乎在嘲笑我爱情的不幸。我们绕来绕去,绕了一圈,又是一圈从终点到起点,又从起点回到终点,可就是找不到爱情的出口。
我说,李才才,真对不起,开学后我不该对你这样冷淡。
李才才说,别说对不起,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我说,李才才,让我们重新开始,行不行?
李才才浮出一层苦笑,黑黝黝的跑道正好伪装了她的这个表情,但还是让我给捕捉了。李才才说,一切都过去了,让我们把彼此都忘了吧。
我好奇地问,你去我家,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才才苦苦地笑了,爱情不在友情在,我去看望一下你父母,难道不行吗?说实话,我真对不起你父母。
我猛地站到李才才面前,几乎让她吓一大跳。我说,李才才,我爱你,你等着我,毕业后我一定想办法不教书,一定给你母亲一个满意的答案。
李才才推开了我那双正在向她围拢过去的手。自从署假里那次作最手的吻别之后,我一直没有碰过李才才。
李才才说,爱情由天注定,我与你何顺顺,也许是有缘无份吧,你别太为难自己,别老喝酒,喝酒伤身,听我一句话行吗?
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缩回来的还有我刚刚涨起来的热情。我想,我与李才才的爱情,大概就在这个夜里落下了帷幕。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跑道,各自向宿舍走去。我的爱情也就从李才才身上走掉了。爱情曾经疯狂地朝我涌来,现在它迅速地退潮,我这辈子最纯真的爱恋正在漂向大海。像一个梦,浪花把我的梦打得支离破碎。
什么叫苦?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苦了。
七
1989年的春天里没有李才才。李才才到乡下的一所中学实习去了。
我跟李才才当然不是同一个组。初上讲台的冲动和新奇,一遍遍地试教和一张张淘气可爱的学生脸,把李才才从我的脑子里挤了出去。有一种幸福感正在代替伤痛。于是,李才才开始从我的记忆里淡出。淡出得有些自觉自愿。
偶尔也会想想李才才。那是另一个女生引起的。一起实习的一个女生叫龚爱爱,一天到晚地缠着我。龚爱爱不是我同乡,让我从一开始就把她列入了非考虑对象。虽然龚爱爱看上去那样的小巧玲珑,但我还是努力克制自己,不去越这个雷池,许多现实的问题,已让我越来越现实主义了,如果真跟龚爱爱好上了,那么以后分配就成了天大的难题。龚爱爱因为不会骑自行车,她就一眼盯上了会骑自行车的何顺顺。我很不情愿,但龚爱爱老是跟在我后面,求我带她一起去学校。有时候我故意避开龚爱爱,想一个人逃之夭夭,结果招来的是哭哭涕涕的龚爱爱。
这个时候我总要想起李才才,我想李才才的所有好,想李才才与我一起到田野里约会,我还想,此时的李才才又会是谁带着她呢,我还想,要是我没跟李才才分手,而且实习时我们又在同一个组,那又将是怎样一种恩恩爱爱的小夫妻生活呢想到李才才的时候,我的鼻子就酸溜溜的,看到龚爱爱在背后哭着撒骄,我也在心底里替自己的爱情号啕大哭。这个龚爱爱,她偏偏就不是李才才。
实习结束了,我们像夏天里忽然成熟的瓜果,一个个从梦中跌落。那些昨日的爱情,在同学们的一片惊叹声中纷纷土崩瓦解。同居了几年的男女,说分手就分手了,离开时脸上还飘荡着不无得意的笑容。
想到与李才才的爱情依然那么纯洁,想到比我们长久的爱情也会轰然倒塌,我哭又哭不出,笑也笑不成。
现在好了,我们毕业了,总算毕业了。毕业以后我永远也不用再见到你李才才了,我可以把你李才才忘得一干二净。我去新的环境,寻找新的李才才。李才才啊李才才,你长得并不美,你以为我真的不能忘了你吗?你那么见风使舵地听你母亲的话,我会让你后悔莫及的,不是有句话吗,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些天里,我全身都灌满了这样的情绪。
学校安排三天时间,用于我们离校。第一天,我们在晚餐聚会上喝得哭声震天,把所有的喜怒哀乐抛向了天空,一笔勾销。第二天一早,我们送走了远方的同学,挥挥手道珍重,希望来日再相会。做完了这一切,我已释然,算是给自己四年的大学送了葬。此时,我突然想回家,我觉得我必须尽快离开这所埋葬着痛苦记忆的学校,我必须在这一天回家,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哪怕是一天,哪怕是短暂的一夜。
我不跟李才才说再见。李才才怎么回家,现在我管不着了。
天空像要下雷阵雨,黑压压地让人透不过气来。这越发加速了我收拾行李的速度,我要赶在晚饭前,骑着自行车回家。回家的路不远,两个小时就能到。
楼下,我把那只陪伴我四年的箱子搁在自行车后架上,我埋下头,去对付一根长长的绳子,我要努力把箱子和自行车牢牢地拴在一起,让它们永不分离直起身子,正要踢开自行车出发,我一眼就看见了李才才。
李才才站在不远的地方,一直看着我捆扎箱子。脸上全是落寞。
李才才问我,顺顺,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知故问,我心说,没你站在这里的话,我早就狂风一样卷走了。但我还是告诉李才才,我现在就回去。
李才才有些舍不得的意思,紧接着说,顺顺,能不能今天不走,我要明天走。
我在心里使劲较量,我说,我不想再在这里留夜了,我一定要走。
李才才的目光掉进了灰暗的天空,她不再挽留,她说,那你多保重吧,路上一定要小心,天空好像要下雨
在我的眼泪即将让我难堪的时候,我已早早地别转头,一脚跨上了自行车。我骑上了这辆曾经捎带过李才才的自行车,那个位置现在已经让那只忠实的箱子取代,烟雨蒙蒙中,我飞离了这所学校,飞离了站在寂寞中的李才才。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不肯留下来,是我爱情中最大的错误。
八
相隔整整十五年后,我才见到李才才。
我们当年的班级要搞一次同学会。作为早已逃离教育岗位的我,其实并没有多少可以在话语上投机的同学,我们班里,除了我混了个一官半职,似乎都在教育岗位上无声地打捞光阴。但接到通知书后,我还是欣然前往。说实话,我是奔着李才才而去的。我想看看十五年后的李才才,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
十五年里,关于李才才的消息,我约略知道一些,它们来自毕业后最初两年里李才才给我的几封回信,以及同学们无意间提及的关于李才才的谈话。
曾经,我分配到新的工作岗位以后,禁不住给李才才写了信,汇报我在学校的一些情况,以及请求她能与我重归于好的梦想,因为我后来终于奇怪地发现,我对李才才的爱竟始终保留着原来美好的痕迹,尽管我曾经那么地怨过恨过。李才才当然也是讲情义的,她在回信中告诉我,她说,毕业那天挽留我,其实就是想告诉我某些事情的真相,她想在那天晚上好好跟我谈一谈,那个寂寞的夜晚,她想让我陪她一起度过。但是,她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她已经找到了新的爱情,她的对象不是别人,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师。
信里没有温柔,李才才又始终没有告诉我关于分手的真相。然而,通过他找对象还是找教师这一事实,我知道问题一定出在自己身上。
我还得知,李才才在结婚后得过大病,做过一次很大的手术
初恋时我不懂爱情。当我真正明白什么叫爱的时候,李才才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而我,也成了别人的丈夫。我与李才才一定是相亲相爱的,这一点,李才才的感受想必与我同样深切。只不过,我与李才才的这场爱情,它的浪漫已远远超乎我的想象。这场爱情因为有了她母亲的干预,后来一定是掺和了许多游戏的成分。我不知道这是李才才的意思,还是她母亲的意思。李才才故意把她的爱情藏起来,让我四处找啊找啊,但是,我却被情绪牵着鼻子走,盲目地听信了她在最痛苦无助时说的那些胡言乱语。
十五年前的那个傍晚,李才才一定是想把我们的爱情重新还给我。
可是,当爱情躲起来的时候,我却懵懵懂懂地,正在悄然离开
爱情,说到底是我自己弄丢的。我能怪谁呢?
我后来从来没有恨过李才才,我只恨我自己。所以在那天的同学会上,当我无意间碰到李才才的时候,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才才站在街的那头,我站在街的这头,我们都在回避来来往往的车辆,其实我们在回避相隔了十五年的目光。十五年后,我们再次相遇在这个城市的这个街头,脸上的笑容不再明亮如初。笑是很艰难的,甚至对我来说,笑里包含着由衷的苦涩。李才才走近来,叫了我身边一位同学的名字,而我,则匆匆地走到马路对面的商店里,购卖一只纯属多余的打火机。其实我根本就不会抽烟。
聚餐是兴奋的,男的说女大十八变啊,都叫不准女同学的名字了,女的说做男人真好,十五年后反越活越潇洒了。在那个场合,我没有什么话,毕竟都是些教育上的事情,而我已生疏了整整十年。我的心理,正与坐在另一桌的李才才滔滔不绝地说话,但也不知道具体在说什么话。
男同学们一个个过去,敬了女同学的酒。轮到我时,我几乎有些为难。因为她们中间,除了李才才我永远不会认错,别的女人,譬如一起跟李才才去过我家的杨燕燕,曾经跟在我屁股后面哭鼻子的龚爱爱,她们都变得让我无法识别,更别提要叫出她们的名字了。我厚着脸皮,也借着我有个令她们羡慕的职位,一个个地问她们的名字,一个个地把酒杯撞过去。
终于敬到李才才了。我特意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我说,李才才,我敬你。李才才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杯子。我看见李才才的脸越来越红,不是酒喝多的红,李才才那天晚上没有喝酒,她喝的是饮料。但她脸上的红正是当年我第一次叫她名字时飞出来的那种红,是一种羞色,世界上最美丽的颜色。
我与李才才,杯子相碰,浅浅而笑,各自饮尽了杯中的酒水。
那天晚上同学们都留下来了,我依然没有留下来。
我是故意不留下来的,就像十五年前的那天傍晚。留下来,或许我会和李才才重温那曾经走过的老街,或许李才才会告诉我那些事情的真相,或许李才才也不会反对搁置了整整十五年的再次相拥相亲。因为爱情还是那样鲜活。但李才才已经不是原来的李才才,何顺顺也不是原来的何顺顺。
我没有跟李才才去说再见,提前不辞而别。
永远,我们都说过永远。那么,永远到底有多远?
――譬如我和李才才,李才才长得并不好看,可她为什么总是走不出我心底的牵挂。
车里响起“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一首新歌,听起来却是那样苍老:
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是否我们总是/徘徊在心门之外/谁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命运如此安排总叫人无奈/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只是好象少了一个人存在/而我渐渐明白/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当懂得珍惜以后回来/却不知那份爱会不会还在/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