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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来了,我就怕了。我不怕老金告状,我怕老金在我办公室里一坐下,就生了根,把我难得挤出来的空隙时间全都吮吸了去。
老金本不该来找我,因为老金的儿子就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但老金还是勤奋地来了,按他的说法是来看看我。老金一来就说镇长我看你来了,一坐下就撒草籽一样地与我撒他村里的事。
老金说,他儿子这个村支书当得象狗熊,不得人心,办不了事,索性撤职算了。老金说,现在的干部真是不象样子,占着茅坑不拉屎,茅坑石板抬举不起,一代不如一代呀,等等。老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总是无目的地笑笑。
老金生活的村勾不上富,却也没沦为穷困潦倒。只是村里两派分明,泾水渭水总流不到一起,村里人好象从娘肚皮里出来就烙上了印,属狗属猫,一目了然。他们朝夕相处,却不和平共处,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低头不认人。作为两派之争的领袖,就是书记和村长。于是怪现象出来了,凡是书记决定了的事,村长一定反对,凡是村长这边的人支持的事,必是书记这边的人反对的事,简言之,你的最爱是我的最恨,你的最恨是我的最恨。与天斗索然无味,与人斗其乐无穷。地久天长,这个村子连同这个村子里的人就有了名声,一个约定俗成的称呼是:某村鬼(读作“主”)。老金第一次找我的时候,自我介绍说到这个村,我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地害怕起来了。
老金已是过花甲的人了,标准的小老头子,一个板刷头,白花花的象桂花球的颜色,一件还算象样的茄克,弥补了他的硬朗,只是那张老脸,老得土而且灰黑,让人一看就担心是不是他肝里有病。我闹不明白,这个老头,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想不开呢?
老金第一次来,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子。老金问我收到信了没有,就是那封反映村里茶山纠纷的信。我说收到了收到了早就收到了,我还藏着那封信呢,这样的信我岂能扔掉呀。我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还是个弥天大谎,说完了我借故找打火机就翻来覆去地抽抽屉,结果我什么也没找着。老金就讲起了茶山的事情,很悠远的历史和人物,都我爷爷辈太公辈里的事了。老金说得慷慨激昂。我用老金支离破碎的叙述勾勒了事情的大概。归结到一点,老金的反映绝对有理,政府应该督促村里纠正,但这桩拖了三年之久的事之所以迟迟得不到纠正,还不是因为两派之争吗。现在老金旧事重提,又恰逢他儿子新任了支部书记,这不是演的曲线救国围魏救赵的一出吗,明里要求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暗里却在为他的书记儿子使着劲。我说老金啊老金啊,你儿子好不容易当上了村支书,你就要他上前线呀,非要弄个你死我活呀。我的意思是老金好歇了,村里选举刚刚结束,火药味还残留在村里,茶山的事一弄起来就是导火索,那就是拨草寻蛇无异了。但老金的口气与他的头发一样硬,他说,我不管儿子书记不书记的,我要求得到作为一个村民应得的权利和义务,这件事情迟早三十六要帮我们解决,否则我们要一级级向上反映。我说好了好了,这件事情一定想办法解决,但那有个时间问题,还有一个政策问题,我们要同有关部门商量后再做决定,你也别太着急,你儿子做着书记,你当父亲的也多体谅些。老金说,听你镇长一次,但解决需越快越好,我们都好几年连茶都没得喝了。我说你没茶叶以后我送你好了。老金还算知趣,看看门外象门诊病人一样排着队等我就诊,就依依惜别了。
老金第二次来,有点和蔼可亲的样子。老金一进来就说镇长我来看看你。但我知道老金其实是来催我了。我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前段时间太忙了,把这事给拖了。说完我拿出已找到的那封信。我说你是来问这个的吧,我们正在想办法呢。老金说,只要镇长有这个心就好,你也太忙,实在也不应该来打扰你。我们就不约而同地把话题拉到了村里的事。我开玩笑说,你们村可是有名的村呀,都叫你们为“鬼”老金说,难为情难为情,镇长对我们这个村还算了解的呀。我问,为什么就你们村会变成这样。老金说,都是斗争的结果,为了利益,为了权利,村里的钱都让干部浪费光了。他说,你想想,一年到头,干部的误工补贴是多少,一天三十,一月九百,一年一万,可他们为村里做什么了,他们不做什么倒还说得过去,一做事情就生出事端出来。他说,村里刚刚拍卖了一个石塘,得了二十多万,与你打赌,不出两年,这钱都落到他们袋袋里去了,实事一件也不会办,你相信不相信。我说相信相信。老金的话给我提供了很有价值的信息,他提醒了我得好好管管这个村的财务。老金还说他也在劝他的书记儿子,凡事要讲原则,要讲团结,要有商有量,有规有矩。我说老金这样吧,咱们共同为两派之间的和解做些工作吧,再这样下去,倒霉吃亏的可是老百姓哟。老金不置可否。末了,老金说,茶山的事还得请你镇长多费心,我下次还要找你的。
老金第三次来,跟我拉起了家常。老金说他有个弟弟是我认识的。我问谁,他答是谁。我说那可是我的忘年交了,我们吃过饭,蛮要好的。有了这一层关系,我和老金就更亲热起来。我问了老金的生活,他说两个老人自己过,与儿子不搭界,日子还算过得去,村里的事他看着着急,但不干预,年轻人的事情嘛最好不插手为好。我又问了他的弟,他说他弟得了病,是肝癌,在医院里治着。我一听这话就又怀疑起他的脸色,怕这种病会不会是遗传。老金还把好客说得让我汗颜,他说,你大忙人一个,有空的时候也到村里来,野菜是有的,酒是有的,跟我一个老头子聊聊天还是可以的。我说好好好,下次我来你把你弟也叫来。他说那就一言为定。
老金第四次来,我正忙得一蹋糊涂。老金开门进来,只与我挥了挥手。我也与他挥了挥手,眼光没有多余。他都常客了。
老金第五次来,我出差了,这是他第六次来的时候告诉我的,说他来敲门,人家告诉他我到北京去了。我不知道老金找我有什么事情,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茶山的事我是淡忘了,他也不好意思老是提起,又不是老和尚念经。
老金第六次来,我们好客了一阵。我们为他的弟弟离开人间而痛惜,我说我一忙连到医院里都不去看他一次。他诉说了他的家世特别是他的弟弟,他弟弟是过继给别人家的,死前到娘家来了一次。那天我们都不谈茶山的事。那天他说村里两个干部之间的关系有些融洽起来了,是史无前例的,难能可贵的。老金和我都有些高兴。我知道这里面有老金的一份功劳。老金不把茶山的事掀开来,就是帮了村里的大忙。何况老金还在教训他的书记儿子,以至于他儿子有时候到我这里来,还时不时问起他爹最近有没有来过,他担心他爹在我面前把村里的一切都告诉我,让我这个有点官僚主义的人真正了解村里的实情,怕丢他的面子。末了,我说老金我送你几斤茶叶。老金说,我以前是开玩笑呢,不要送不要送,怎么可以喝你的茶叶。我送老金茶叶的想法是根深蒂固的。我说不就几包茶叶吗,我有的是,也喝不完。老金说你的茶叶是好茶叶,我可要省着吃呢。老金很难为情的样子,收下了我的茶叶。
后来有事没事的时候,我常常想着老金能来,把我的烦恼与老金说说。老金总能说出他的一番道理。他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要多,这是他先前说过的。
又一次他儿子来了,象大功告成似地对我说,他父亲以后不来打扰我了,他骂过老东西了,镇长介忙你老头就别去打扰人家了,他还向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来了。我暗暗叫苦。老金其实不是告状,他来了,无非是与我聊聊天,解解闷,而我在某些事情的态度上与老金话语很投机。
老金第七次来,他没有到我办公室。快年底的时候,老金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老金说过年了也没好送的东西,给你弄了一只狗腿。我说老金狗腿你自己吃吧,我不要。老金听后就骂人,说不要看不起我老头子,我还喝你茶叶呢,那是我的心意,你不要嫌少。老金打这个电话的时候,其实早就来过镇政府了,他把狗腿早就放在了传达室。老金之所以不进来,一定是听了他儿子的话,怕打扰我影响我。我真想象不出,老金在楼下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他想见我,却又不来见我。
我对狗腿这东西没有兴趣,但我还是把狗腿拿回了家,因为它是老金送的,老金送的狗腿就不能够形式主义地退回去,与反腐倡廉没有丝毫的关系,老金送的狗腿不同于一般的狗腿。
离开了镇里后,我一直没有与老金再联系过,我不知道他得知我调走的消息时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不知道他会说怎样一番话。我知道老金是肯定要有一番话的。就象他对茶山的态度一样,不管你怎么难以处理,他都有他的道理。因为我与老金有一个秘密。
两年里,我答应老金一定要去他家喝一次酒,但总因我避这避那,怕连累老金,怕老金被村民说老金拍镇长的马屁,更主要是怕我的一碗酒又引起两派之争,竟一次也没有去过,我食言了。这一点,想必老金也能理解。
现在好了,我不呆镇里了,那么我和老金的约定大概也可以如愿以偿了。
新茶出来的时候,当然是要给老金送一点点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