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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珍跟在汤伯身后,出了门,正好遇见邻居杨家的小名宝哥儿的独子杨登科。
邻居杨老爷是县里颇有才名的举人,曾考出过乡试正榜第三的好名次,可惜会试落了榜,家里为供他读书,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杨老爷也不是那迂腐死板的,见事已至此,总不能叫家中老父老母沿街乞讨,遂罢了争取功名的心思,回到松江。
杨老爷回乡以后,娶妻生子,在西林禅寺前头的庆云桥不远处,开了间书肆,一面承了西林禅寺的生意,印制经书,一面又托商旅自京中带来最流行的话本,印刷成册,在书肆中售卖,生意十分兴隆。
杨老爷家致富,心思便活络起来,先后纳了两个妾,接二连三地生了四个女儿,却始终只得宝哥儿一个儿子,因而如同眼珠子般宝贝着。
宝哥儿比亦珍还小一岁,如今在县里的云间书院上学。
看见亦珍,嘴里含着一块玫瑰松子仁粽子糖,白白胖胖敦、敦实实的宝哥儿,如同一只穿着团花云纹藏袍的球,跑了过来。
他母亲治家极严,家中几个姨娘庶女,轻易不得在他跟前走动。是以他闲来无事,总爱隔着院墙,同亦珍说话。
只曹氏觉得自己一个寡妇,带着个女儿,偏居于此,若是引起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恐怕有损女儿亦珍的闺誉,故而对她耳提面命,少隔着墙搭理宝哥儿,免得惹麻烦。
亦珍倒没想得那么多,只有一日偶然听见汤妈妈和上门送鱼货的船妇闲聊,说杨家家业不是县里最大的,规矩却丝毫不比方员外家少。哪家小姐要是给他家做媳妇,碰上杨涂氏这样的婆母,真真苦也苦死。
小小年纪如亦珍,都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来,这才暗暗佩服母亲曹氏有先见之明。
宝哥儿哪里晓得这中间的曲折,这会儿一清早在弄堂里碰见亦珍,大是欢喜,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来,一边在宽大的袖笼里摸来摸去,一边问:“珍姐儿,这是上哪儿去?”
亦珍看一眼他额上沁出的汗珠,细声说:“我随汤伯去茶摊上看看。”
宝哥儿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珍姐儿今天在茶摊?那我下了学,到茶摊去喝酸梅汤!”
他身后的小厮伸手扯一扯他衣袖,“少爷,夫人吩咐……”
宝哥儿回头瞪了小厮一眼,吓得那小厮赶紧噤声。
他这才回过头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玫瑰松子仁粽子糖来,张开白胖馒头手,递到亦珍跟前,“喏,我爹爹从苏州府带回来的,给你吃!”
天气热,粽子糖已经有些化了,在白胖的手心里相互粘做一团。宝哥儿有些窘迫,用另一只手胡乱在身上摸来摸去,想找东西将粽子糖包起来。
亦珍暗暗叹气,这要是叫左邻右舍看见了,如何是好?遂朝宝哥儿一摆手,“我不吃糖,我娘说糖吃多了牙要坏的。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理宝哥儿做何反应,便跟着汤伯走了。
宝哥儿怔怔望着亦珍的背影走出视线,这才猛地省转过来,大力将手里的粽子糖掼在地上,满脸沮丧。
小厮小心翼翼地递过一块帕子来,宝哥儿一把拍开小厮的手:“你早做什么去了?”
小厮不敢吭声,垂着头恭立在路边,将宝哥儿气得直跺脚。
且不提宝哥儿杨登科讨好亦珍不成,气得别别跳,只说亦珍随在汤伯身边,看着独轮鸡公车在青石板铺就的弄堂里,轱辘轱辘地前行,两只握着车把的手隐隐有青筋凸起,只叹自己年纪小,又是个闺女,实帮不上什么忙。
亦珍悄悄捏一捏拳。多年来母亲操持家计,供她生活得衣食无忧,如今母亲病了,她如何也要把家里的茶摊维系下去,不教母亲病中生忧。
汤伯推着鸡公车走出弄堂,又行了约两柱香的时间,便来到谷阳桥下一座凉亭跟前。
凉亭是木构架黛瓦四角亭,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半闲亭三字,据说是取“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意,亭内有木桌木椅,供往来行人歇脚小坐。
余家的茶摊就摆在凉亭边上,支开小几,放上装酸梅汤的酒瓮,掇两条长凳,茶幡一挑,茶摊便开工了。
亦珍是第一次在自家的茶摊搭手,看着既新鲜又好奇。只不过亦珍晓得,欲则不达。她强压下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情,静静跟在汤伯身边,细细观察汤伯如何将茶盏从食盒来取出来,倒扣在托盘上,如何将装在油纸包里的茶果一层层地叠放好,方便拿取……
待清晨的薄雾散去,街上往来行人便多了起来,叫卖声,吆喝声,车马声,桥下渔船摇桨而过出的欸乃声,交织在一处,好不热闹。
已有出来得早,两筐新鲜瓜果悉数售罄的农人,挑着扁担,里头放着自肉铺买的一挂猪肉,往回走了。
亦珍眼巴巴地望着那农人的扁担由远而近,复又去得远了,连瞥都不曾瞥茶摊一眼,更不消说停下来,买一碗酸梅汤解渴了。不由得有些失望。
汤伯看了,忍不住笑,“小姐,这大太阳还没上来呢。”
亦珍闻言,大力点头。是是是!这大太阳还没上来呢。等日头升得再高些,顿时骄阳似火,热力四射,路人个个晒得汗出如浆,口干舌燥,定是要到凉亭里来歇息片刻,喝一碗清凉消暑的酸梅汤,再吃点茶果……
亦珍几乎能看见铜钱哗啦啦流进钱匣子里的画面,赶紧将两手在胸前交握,在心里祷告:阳光猛烈一些,再猛烈一些!
汤伯哪有看不懂的?在一旁暗暗噱。
果不其然,又过了半个时辰,太阳升至正空,将青石条铺的地面烤得火烫,来来往往的路人开始耐不住五月的暑热。
有个绿伞骔巾,穿马尾罗道袍,脚踩大红履的年轻书生,身后跟着个书童,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半闲亭。
那书生在凉亭内坐定,自袖笼里摸出几枚铜钱来,交给自家的书童,轻声吩咐:“岁安,去买两碗酸梅汤来,并要两样茶果。”
“是,公子。”叫岁安的书童双手接了铜钱,来到茶摊前,“汤伯,来两碗酸梅汤,加两样茶果。”
“老规矩,茶果要蜜枣与南瓜子仁?”汤伯收下一把铜钱,问。
“是,老规矩。”岁安点点头,“前两日怎么不见汤伯来摆茶摊?”
汤伯一边取了茶碗,一抖腕子,将碗口翻上来,自装蜜糖的小瓷罐子里舀了一小勺桂花蜜盛在碗底,一边对岁安说:“前两天小老儿主家有事,实是无暇旁顾。”
说罢取了细柄竹杓,从大瓮里舀了酸梅汤出来,倒在碗里,另兑了一勺沁凉的井水,然后放在托盘上。又拿了小碟,装上蜜枣与南瓜子仁,一并端进凉亭里。
亦珍在一旁看得仔细,满满两杓正好是一碗酸梅汤,不多不少。
那书生与僮仆在半闲亭内侧身望着河上渔舟,悠悠然品酸梅汤,吃茶果,好不惬意。
汤伯小声交代亦珍:“沈公子主仆年轻,火气旺,一般来喝酸梅汤,都是桂花蜜在碗底,一杓酸梅汤,兑一杓沁凉的井水为宜。倘使来的是妇人孩童,热豁豁的天气里,要是一碗沁凉的酸梅汤下肚,只怕肠胃要吃不消。所以若是妇人孩童来买酸梅汤,顶好是用晾凉的开水,这样不伤脾胃。”
亦珍恍然大悟,难怪天气再热,母亲与汤妈妈都不许她喝家里沁沁凉的酸梅汤,只准她喝温凉不展的,原来是这个道理。
那书生主仆吃完酸梅汤喝茶果,歇得差不多,便出了半闲亭,继续往家去了。
亦珍进凉亭,将两只空茶碗并空果盘收出来。汤伯接过去,“小姐,放着我来洗。”
亦珍扎着手旁观,觉得自己实帮不上什么忙。
汤伯拿水瓢舀了一瓢水,倒进用过的茶碗里,来来回回荡一荡,朝后倒在城河中,又舀了一瓢,细细地冲洗干净了,扣在细竹托盘上头沥水。待直起身,看见亦珍一副“没事做甚无聊”的表情,不由得一笑,“小姐,等东海翁的弟子下了学,这一路就热闹了。”
话音才落,便见一行三四个同前头来吃酸梅汤的书生一色式样打扮的年轻公子,人手一柄绿伞,头戴软翅纱巾,身穿交领、大袖道袍,脚踩红底浅面儿云头如意鞋,腰悬玉腰牌,有说有笑相偕而来。</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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