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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你跟宇文晟的近卫蔚垚有说有笑。”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郑曲尺嘘眼一看,这才认出人来。
“你别老跟踪我,我这不是需要混入敌营吗?像这种虚假的兄弟情自然时不时得维持一下。”
就比如她跟他,也不过就是虚与委蛇的搭档情。
单扁打量盯视她片刻,道:“宇文晟竟派了军队来驻守,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我今晚就去……”
她讶然:“去刺杀宇文晟?”
单扁故作高深的脸一下就绷不住了,他跳脚:“你说什么胡话呢。我去刺杀宇文晟,是嫌自己的命活太长?我是说,这一次蛮子入侵,石匠跟劳役死伤不少,为了不耽误了工程,他们肯定会在邺国各地重新召人,我们可以多安排一些人混进来,来配合咱们的捣毁任务。”
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郑曲尺眸子暗了暗,随意道:“那我就等着瞧吧。”
但这一次单扁却不容她置身事外,他一只手掌按在她肩膀上:“咱们俩分头行动,我去安排人员,你则找机会杀了原随跟银枭。”
郑曲尺仰起头,两眼瞪圆:“我?”
“不是你是谁?以往暗杀任务不都一直由你负责的吗?”单扁阴下神情,此时的他好像揭开了平日那副伪装的脸面,逼近她道:“尺子,你近来的表现越来越奇怪了,有时候看着你,就感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郑曲尺努力克制面部细微表情的变化,她其实对这一刻的质问跟怀疑早有过预想,所以还不至于太过惊慌无措。
“你跟我很熟?”郑曲尺深吸一口气,气势汹汹反问回去:“你跟我真正相处过?我们聊过彼此的事情?你觉得你有多了解我?”
单扁被她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赶忙放开她,抹了一把脸:“尺子,过份了啊,说得好像我跟你半分情谊都没有,咱们好歹也共历过不少惊险的事情吧。”
郑曲尺清楚他的尿性,这个虽然平时行事插科打诨不着调,但墨家能派他来统筹任务,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她没有掉以轻心,更不会轻易信任他,她继续输出:“以往刺杀是我,可现在我为了混进来,连一样称手的武器都没有,你说我去暗杀原随跟银枭,我拿什么去刺杀,空手夺白刃吗?”
单扁受不住她连番的逼问,挤出尴尬又讨饶的笑道:“行行行,是我说错话了,只要你肯去做,武器的事就交给我了,一会儿我就去替你准备,甚至我连地点、时间跟埋伏位置一并给你敲定,你只需要……”
他扯动嘴角,对上她沉静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动手杀人就行。”
他这是直接连她都一并安排了吧。
郑曲尺回以微笑:“好啊。”
——
福县
夜幕沉沉,边月随弓影。
林苑,两道身影直挺挺跪在“黎师”跟前。
“求你帮帮我们吧。”
一袭蓝袍、外罩青狐裘衣的黎师悠然坐在摇椅上,他头上仍包着绷带,稠顺的发丝垂于后颈处,他淡淡道:“人只能自救,我帮不了你们什么。”
“你可以的,你一定有办法的,你可是……”
原随的话刚要出口,只见一道阴沉的黑影就这样重重罩了下来,那巨大的震摄寒意令两人浑身一僵,原本要吐露的话都哽塞回了喉中。
他们颤巍巍抬眼,却见一条高塔般身影如同黑神一般驻守在“黎师”身后。
那张逆光的脸上,唯有一双如薄刃一般锋利的眸子清晰比划在他们身上。
“黎师”揉了揉病白的额心:“谨言、慎行。”
他们咬了咬牙,却不甘就这样离开,银枭知道他的身份不能够随便挂在嘴边,只能委婉提醒着对方:“黎师,我们俩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替你遮掩,保你这层假身份无虞,如今我们有难,只求你看在同门的份上,为我们指点迷津,真的,我们只求这一次,以后是万万不敢轻易前来叨扰。”
“是的,若非真遇上难事,我们也不会这般深夜前来。”
两人伏下身,额贴手背,言辞恳切。
“黎师”摇动的动作顿下,纱内一盏灯熠熠,如洒清霜于庭阶,静坐片刻。
他道:“所问何事?”
原随跟银枭一听这问话,面露惊喜,赶忙直起身来,诉说:“眼下宇文晟要令我等半月将城墙的雏形造起,可修建图纸早被烧毁,无法进行复原,只能利用目前的人力、物力重砌一座城墙……”
他们向“黎师”讲诉所遇到的难题,只觉得当所有事都集中在一块儿时,就跟一团乱麻扯不清。
“目前所用材料有哪些?”
原随道:“石块、粘合土,但这些东西远远不够,还需人手大力开采挖凿,并且粘合土还需烧制垩灰(石灰)调配,福县近期工事频繁,根本没有积存,所以短期时间内想达到足够多的粘合土也很艰难。”
银枭也道:“如果按照以往的砌墙方式,这种湿寒天气,光要凝固缝隙就不知道要多少天,所以最好还得搭脚手架,方便墙体加固,还有运输……”
两人一句我一句,全是困难远比方法多,倒也不是他们没法,而是宇文晟下达的命令迫在眉睫,没功夫让他们慢吞吞的进行。
“黎师”起身,拢了拢衣襟,他道:“采石既需耗费大量人力,往返运输也费时,不如就此取材,以石头为地基,再以福县当地有名的黄土混和砂砾石劯墙,可快速成型。”
“可石基不稳固,时常松垮。”
“采购大量秫(糯米)熬浆混于垩灰(石灰),用以粘合砖石,可解决此事。”
他们听后,如获至宝,顿时也是灵台大开,深受点拨。
“感谢黎师指点!”
夜阑人静,待原随跟银枭两人千谢万谢离开之后,“黎师”身后的沉默大汉低下头颅:“主子,为何要帮他们?”
教会他们,这不就等于变相在帮宇文晟吗?
“黎师”步入室内,微微栩落下眉睫,当房中燃烧的炭火蓄升的暖意,逐渐趋散开他周身寒意后,唇色由淡紫恢复成了浅水色:“帮?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
大汉并不是纯然的门外汉,他说:“这法子的确可铸城墙之坚固。”
原随跟银枭能评为匠师级,所学技艺本领不假,自然能够分辨出主子所讲的那些是真是假。
这“其一”他懂,“其二”是什么?
“法子是不错,可你以为这事就这么简单就能够办得到?”他一双柳叶眼淡淡瞥来,幽濛宛转。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有相应解决的法子,可有些法子,能用,却并不表示人人适用,也有可能最终会弄巧成拙。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比如强盗来了,可杀之解决,但强者适之,弱者慎用。
大汉似乎听懂了,他走到起灰缭烟的炭炉旁,拨了拨,重新加了几块木炭。
然后才转身,负罪跪下,头重重磕地。
“主子,锯子并没有在营寨中找到二姑娘,反倒还因为耽误的归期,险些害了你,请你重重责罚。”
化名为“黎师”的正是公输即若,他换了脸,借了身份,又重新返回到了福县,他计划一向周密,唯一没预料到的差错便是这一次的意外。
他抚了抚额角的伤,依旧有刺痛感:“不碍事,本就是我授命你所为。”
锯子抬起脸:“卑奴听说,当时是有人不顾危险,在山石塌落之际,冒险救了主子?”
“嗯,的确是有人将我从废墟之下挖了出来。”公输即若解开狐裘搁置在床塌旁。
锯子垂下眼:“是哪一位?锯子可认识?”
公输即若站起身,手指无意识抚过腰侧间位置,那处本该挂着的“延麟”吊牌已空无一物。
他不期然想起了那张记忆尤新的脸。
他皮肤黢黑,头发蓬松杂乱,个头小、头小、脸小、手小,但人却长得很精神,像一团焰火般光彩夺目,充满了生命力。
“不是我们的人,与我也是素不相识。”
锯子一怔。
陌生人会做到如此吗?
“那他为什么……”
公输即若掀眸,手于暗墙处一按,纱帘后的灯烛便被丝罩切熄:“他的事不必深究……不过,很快便能与他再见面了。”
公输即若安然歇下。
锯子则恭顺的贴墙而站,眼观鼻、鼻观嘴、口观心,像一尊沉默无言的雕塑留在暗处守护着他的神明。
——
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就这样在晨分时悄然无息飘落。
远在福县以西的山荫谷内,一支掩头披风队伍骑马如疾风飞驰而过,终于他们在荒野乱石中寻到了他们的主子。
他们连马都来不及勒停,人就跨蹬跃起,急切地飞奔赶了过去。
“司马!”
受了重伤未治,又被追捕逃命到虚脱的人,听到熟悉的喊声,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他阴戾萦绕于眉心之处,黑沉的眸子静静划扫过他们。
紧接着,毫无预兆,他猖獗的大笑了起来,惊得来迎接的一众都傻了眼。
“哈哈哈……宇、文、晟!老子不死,接下来你跟你背后的邺国,就该永无宁日了!”
来接应的人扯下连帽,脸上全是愤然跟仇恨:“我们收到司马的消息之后,就立刻派了人传讯给游牧蛮子,如今宇文晟只怕是焦头烂额,无心继续追捕司马,若非如此,我等还不一定能够顺利突破他的布防拦截,前来接应司马。”
“还好邺国……只有一个宇文晟啊。”其它下属心有戚戚。
他们将带来了衣物给一身几乎赤身的陌野穿上,再披上白熊长披,他回过头看向福县的方向,眼底全是桀骜乖戾与报复的狠辣。
“等着。”他高挑起一侧眉,字字如同赌咒般阴恻恻道:“爷很快就会再回来的。”
——
黎明时分,县里就派工官给鬼羧岭运送过来了十几部“起土器”。
初初看见到“起土器”时,围拢前来凑热闹的石匠都纷纷惊叹好奇,讨论它的用途功能。
只有郑曲尺看到自己先前制造的器械被量产,一时除了惊讶之外,就是有些好笑无奈。
她倒是没有被侵权的感受,因为样板她是赠予工官穆柯的,而他也回馈了她相应的“报酬”。
只是,他们就不知道要改一改再用吗?
这是起土器,顾名思义,它主要功能就是拿来倒土的,当然如果拿来搬石头也行,但由于石头的体积跟重要不同,如果将它的起吊器再稍改造一下,就会更适用。
更重要的是,他们就不知道给它安装个轮子,这样搬运挪动不是更方便?
算了,她已经对福县的这些木匠能力有了大致了解。
他们只懂常规的家具、房屋建造,其它的甚少涉猎过。
见到了熟悉的工官穆柯,郑曲尺人多,也就没急着上前打招呼,不过她看到量产的“起土器”忽然脑中有了一个赚钱的想法。
她打算等有空就将“起土器”的2.0版本设计出来,再拿去找穆柯估估价,让他帮忙找个合适的“卖家”。
这样一来,贫穷的她既赚到了设计费,又能够对福县的建造工业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一举两得。
当“起土器”被送来后,郑曲尺就猜到即将开工了。
她以为她会继续去搬石头,却没想到她被调去挖沟了。
也不知道原随银枭他们打算修什么规模厚度的城墙,只是再次见到他们,郑曲尺发现这俩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还要求他们重新挖宽基沟。
这是一套什么骚操作?
不是嫌时间不够吗?
她懒得猜他们打的什么意思,她挖了一天的土,累得那叫一个四肢无力,腰膝酸软。
古代的劳动人民是真苦啊,就干一天的苦力,她就给整成肾虚样了。
她要是当初能穿越成一个帝王或者什么有钱人,她绝对就是咔咔一顿造出机械来代替廉价劳工,解放广大穷苦人民的双手。
可惜啊,她穿越的是一个等待被解放的、最基层的劳苦工匠。
最惨的是,别人下工之后就能够躺平了,可她还得拖着疲倦的身躯去找蔚垚,连夜赶去官窑一趟。
蔚垚没有废话,亲自骑马带她去了福县官办作坊间。
此时的郑曲尺还并不知道,她这一动,却将原本奠定的危峻局势彻底搅乱成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