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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她回去之后,叶东旭回到家,躺上床,心里有些忐忑。
他应该告诉她的,有关于他的过去,有关于他之前的身分。
坦白说,律师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职业,尤其是他这种极具争议性的刑事辩护律师。
他曾经替许多嫌犯脱罪,就算明知对方一点儿也不无辜,他却还是替对方开了路,以一个“公正客观”之名。但事实上,他只是在卖弄法条,他只是手段比别人高明,他只不过是比别人更懂得如何操弄司法而已。
这样的他,她能接受吗?
想起了吻她的感觉,他有些懊悔,却也不想放开她。她就像是春天的朝阳,温暖,柔和,不刺眼;在她的身边,他会忘记自己的担子、他会忘记自己所造出来的业,就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快炒店老板。
思绪至此,他觉得烦躁,索性翻身下床,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之后便往澡室里走去。
也许,先缓着比较好。
他还不确定两人会走到哪里,毕竟才刚有个谱,到底能不能稳定长久交往下去也还是个未知数。
好吧,就先缓着。
他关上门,脱去衣服,站在莲篷头前扭开水龙头。温水从顶上淋下,他蓦地想起了那名受害少女的遗容。
“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她母亲那声嘶力竭的哭喊,至今仍然深刻地烙在他的心口上。
他闭上眼,眉头紧锁,呼吸不自觉困难了些。那一瞬间,他又再次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爱人或是被爱。
是啊,他哪来这种资格?
他没有这种资格。
或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任由自己对她的那丝好感一日日地放肆滋长,然而,她的笑颜却在这个时候溜进了他的脑海里,轻轻刺痛了他。
人类总是如此。一旦伤口愈合了,便也就忘了受伤时的痛。他是否也是健忘的那一个?
翌日一大早,梁若颖下楼的时候,叶东旭的车子已经停在那儿了。
她上了车,两人彼此微笑了一笑。
“早安”她的笑容显得有些不自然。
一切来得实在太快。
甚至直到三秒钟之前,她还是觉得昨夜的那一吻是如此地不真实,简直就像是一场饼度清晰的梦罢了。
“要吃早餐吗?”他问,然后发动引擎。
“不用,我不太饿。”其实是因为这一吃她可能就会迟到。
叶东旭没说什么,轻浅扬唇,只是将车子启动上路。
“你今天不用去市场?”她转头望向他的侧脸。
“去过了。”
“嗄?这么快?”
“还好,才提早一个小时而已。”他并未回望她,而是专注在前方路况,偶尔看看左右的后照镜。
是错觉吗?梁若颖觉得他有些冷淡。
她望向窗外的街道,平时她自己骑车的时候并不会拥有这种视野,甚至不曾留意过这一路上的景色。她抿抿唇,有些口干舌燥,不晓得身旁的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他是否后悔了?后悔吻了她、后悔声称“要负责”不,他其实并没有承诺什么,只不过是说了什么“如果我无意,也不会干嘛干嘛”之类的解释而已。是的,严格说来他并没有认定她是他的谁。
严格来说,是她自己对号入座。
就像签诗一样,模棱两可,全依自己的解释。
想通了之后,她忽然觉得难堪,好像是拿刀硬逼着人家负责似的。当然,说不受伤是假,但是她宁愿自己躲起来哭,也不愿意变成一个死缠烂打、惹人厌的女孩子。
沉重的气氛持续了两条街,她再也不能若无其事。
“停车!”她突然喊出。
“啊?”叶东旭被她吓了一跳,有些迟疑。“停车?现在?”
“对,路边停车。”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他还是照办。于是他打了方向灯,缓缓切至外线,在路口前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
“我”她困窘,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只想着要跳车,却没想到接下来应该拿出什么借口。
对了!就这么说吧.
“我、我我我我刚才突然想起来,我有事要先绕到另一个地方,所以我自己拦车过去就好。”
真是有够糟糕的理由,她在心里叫苦。
叶东旭静静地睇着她几秒,道:“要去哪,我载你过去。”
“呃”她一楞,眼神飘来荡去的,煞是心虚。“不不用了啦,去客户那里的话,搞不好一谈就要谈两个小时呢。”
说完,啊哈哈哈哈,她干笑。
事实上,每次造访客户都是五分钟就被ko秒杀,哪还能聊那么久?
她真是把自己给高估了。
“好吧。”他轻吁了口气。
既然她都掰得这么辛苦了,他也不好戳破她的谎言。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次:“真的不用我载你过去?”
“嗯,不用。”她摇摇头。
“那你自己小心点。”
“好。”
点了头,她辛苦地挤出微笑,然后解开安全带,开了门就往外推,却在一条腿跨出去之后,顿了顿。
他察觉了她僵滞住的动作。
“怎么了吗?”难道旁边有一摊水?
她低着头,考虑了再考虑。她思忖,现在不正是把话说开来的最好时机吗?毕竟她只要把自己想说的话给说完,跳下车就可以落跑。所以,此刻不讲明白,更待何时?
“那个——”
她回过头,直视着他的脸。“关于昨天晚上的事你不用在意没关系,因为我也不在意,所以你不必以为我很在意所以逼自己在意昨天晚上的事。”
唉,她到底在讲什么!
她暗暗唉了一声,好狼狈的感觉。
“啊?你说什么?”他眨眨眼,那是经文吗?“再说一次?”
“咳。”她清清嗓子,提气,努力装出不怎么在乎的表情。“我说,昨天晚上的那件事,你不用太在意。我不会为了一个吻就叫你负责,对吧?反正我又不是民国初年的人,不会那么保守的。”
说完,她抿紧唇办,吃力地让嘴角上扬。
“那就这样子啦,谢谢你还特地来接我。”然后她逃也似地跳下车。
“喂,你——”
很明显地就是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她甩上车门,跑了。他由后照镜里看见她往路口的另一端离去。
她把手提袋遗留在他的车里。
“真是有够迷糊”
他苦笑,忍不住叹了一息。
是,他不否认,今天早上他表现得确实有些失礼。一路上他都在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有关于自己的一些私事。
他不应该对她隐瞒的。
但是转念想想,任何一对男女在交往初期,也不可能完全得知对方过去做过哪些职业吧?所以他又何必急于一时?
然而他自己也明白,那段律师生涯简直可以视为他这个人的代表,因此这又怎么能够一概而论?毕竟他必须坦白的是:“抱歉,我曾经是一个令人发指的辩护律师。”而不是什么:“哦,我两年前在通讯行上过班。”
坦白说,他很挣扎。
他曾试图想要若无其事地提起,但他几乎可以立刻想象她会往下追问:“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当律师?”
于是,他只剩下两条路。其一,是随便掰一个理由,像是什么太累了、不符合兴趣等等之类的屁话;另一个,则是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因为我良心不安,因为我半夜无法入睡,所以我不干了。
总之,说了一个谎,势必得再拿出更多的谎言来圆谎。然而说实话呢?思及此,他苦笑一声。
想着想着,他叹息,俯首轻抵在方向盘上。
他到底“想要”怎么做?
他这一生理性太久,胸口里的情感好像早就已经被关在很远很远的角落。他的人生、他的思维,一直以来都是照着脑海里那套清晰而且精准的公式在走,所以他从来就不会感情用事。
此刻,他明白“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他明白的。
这样很好。
因为她逃走了、因为她不要他为那个吻负责,所以他也不需要烦恼日后可能接踵而来的问题。
这样很好,不是吗?
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追上去?
她逃了。
而且是落荒而逃。
她跳下车之后,故作洒脱,连头也不回、连一声bye都没说,直到走过了两条街,她才缓下脚步。
心脏不知道是因为疾走而狂跳,还是因为他。
最后她停住了脚,果然站在红绿灯下。离打卡时间只剩下十五分钟,可是她竟不怎么慌,不怎么急,不怎么赶。
四周车水马龙,吵杂喧嚣,她的世界却异常地安静。她的感知,仿佛还停留在昨天的那一记唇吻之上。
是啊,不过就是个吻而已。
又不是初吻,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何需在意?反正自己也挺乐在其中的,不是吗?既然自己也享受到了,代表自己并没吃亏,那么为什么心口像是被人刺穿了一个大洞,任由鲜血汩汩涌出?
她记得高中毕业那一天,几个好姐妹为了庆祝,相约到pub去狂欢。
那时候一个帅哥前来搭讪,禁不起众人起哄,两人也是嘴对嘴亲了一下。
是啊,那没什么的。
没什么的
思及此,她眼眶一热,视线模糊了些。
其实,她明白那是不一样的吻。叶东旭的吻让她痴迷,让她像是醉了一样摊软在他怀里:他的吻让她失眠,他的吻让她只稍一回想起就会心醉神迷。
所以这怎么会是一样的?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回过神,伸手急忙拭去眼角那几乎溢出来的泪珠。
有那么一瞬间,她错觉以为是叶东旭打来的,但是下一秒她嘲笑自己傻。
“喂,您好。”她接听,吸了吸鼻水。
“梁小姐吗?”是个男音。
“是,我是。您哪位?”
自从当了业务之后,只要有陌生人来电,她便一副好像捡到钱一样。
唯有此刻,她没了那个心情。
“我这边是金律师事务所,”像是要提醒她似的,对方补述:“上次约好今天下午要签约,还记得吗?”
原来是那群打算卖房的律师团。她振作起精神,扬起笑容,让自己的声音听来雀跃一些。“是,我记得。怎么了吗?”
八成是要拖延,或是取消。
反正她已见怪不怪了。多亏了叶东旭,今天的她刀枪不入,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客户可以伤害她任何一根寒毛。
“是这样的,我们原订早上的会议已经延到下午。”
果然。
“好,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另外再——”
“所以可以请你上午就来签约吗?”
“好的,我”嗄?什么?是她听错了吗?“不好意思,您刚才说今天上午过去?”
“是的。你在时间上方便吗?”
白花花的钞不,是一张张的专任契约书仿佛在她面前跳着舞。她轻咳了声,笑道:“当然方便,当然。现在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过去。”她笑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