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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许多事,没必要知道太多。江兰舟棋碗收妥后转开话题问道:“你可有事忙着?”
府中的秘密她无需刻意去挖掘,大人说防的是临县几位大人,那便是吧,反正这些于她,毫无所谓。陶知行将疑问收回,应道:“没有。”
“那滴蜡杀人的案子我同意你的结论,这本案帐暂且留在我这,下回还你。”江兰舟翻起了陶知行带来的案帐,一来一回交换想法,翻得勤了,书皮内页皆有折损。摸着这新缝的厚布书衣,他眼底微软。“今日得空,不如一同来看开棺验尸的案子,你道如何?”
“乐意之至。”陶知行闻言,双眼缓缓睁大,用力地点头。看了看左右,替两人搬好椅子,又在案上铺好纸张,打算记下重点,回去再裁了装钉。
见他身手利落地备好纸笔,像个孜孜不倦的学生,与早先见到的傻楞模样难以连在一起。江兰舟失笑,望着他专心磨墨的模样一会,才坐下问道:“开了棺,若是你,首先当看何处?”
“头。”陶知行随口回着。磨好墨,铺平了纸,又在几处折出痕,以免写得太随性,不好裁切。
“为何?”江兰舟挑眉问道。
眨眨眼,陶知行正要落笔的手略停。若不从头开始,当年大人又是从何验起?“此案争论在于死者是于死前落水,抑或死后落水,可此尸埋了许久,肺、腹中有水与否只怕已难辨。”
“案帐上记不详尽,但开棺时此尸只余白骨。”江兰舟回忆着。
似是考虑了一阵,陶知行才道:“大人录案一向录得详细,唯有此案小的初见时还以为是漏页了。”
听着那话,江兰舟嘴角不禁扬了扬,解释着:“此案当年由我与另一位大人合办,尸帐正巧落在他手上,记法有些出入,,而我被指名负责问话,未曾参与验尸。若能藉与你的讨论,将尸帐补全,也是好事。”
“原来如此。”陶知行恍然称了声明白,又道:“若余白骨,那也容易。细细检视颅骨,若无伤,小心拭净,置于干净纱布之上,再烧热水,由脑门穴缓缓灌入,若有细沙由鼻孔流出,留于纱布上,必是死前入水挣扎吸入;若无,即是死后才被抛入水中。”
“脑门穴?”他一愣。
“是。”低头写着字句,又随手画了一个圆当作头颅,再抬头时大人还是一脸疑惑。陶知行索性站起,弯身越过隔在两人间的长案,伸长两手罩上他的头,按住了脑门穴。
江兰舟遽然楞住,两眼慢慢上移,由低处往上盯着那张蜜色脸蛋。
长发总是收在深色的头巾后,露出鹅蛋脸形从此角度能见到那纤长眼睫如扇,那双眼眉明朗出色,透着正气“与那个性相符;鼻挺而灵敏,唇饱满滑润,是细腻长相,就是表情略僵,不露笑、不露一丝软弱
发觉自己瞅着那一张一阖的唇瓣,江兰舟心下一抽,欲别开面,却被一双手使力扣住。
耳边陶知行还滔滔不绝地边按边说着头上几处穴位,何处通何处,丝毫不察他的分心。
陶知行恨不得他是死尸一条,任其摆弄,是吧?江兰舟顿时冒出这想法,也只有苦笑着让自己的头被人辩制。直到他脖子很酸很酸了,陶知行还不肯善罢罢休,顺道说起了口耳鼻是如何如何相连,他与他三哥又解过什么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
整个午后,他们弄清了其实当年负责此案的另一个大人只开了棺,却没验尸,多半是见了尸身惊恐,买通行人草率录了尸帐便作罢。江兰舟当年凭借多方的旁敲侧击,甚至使计才让凶手说了实话,只是单凭问话推断,心中多少有点不踏实。
若能早些与陶知行有此谈话就好了。
他不爱瞻前顾后悔当初,可无法不这么想。
眼前陶知行认真地书写他们推敲出的结论,犹豫着该不该将同样扰了他许久的上吊案子拿出来讨论一番,不经意望向敞开的门外,一片霞色,再过不久天便要黑了。
摸了摸又僵又酸的颈子,江兰舟终是将陶知行挥退。
陶知行离去后的书房,是一片沉静闷窒。
那记下关于开棺验尸的纸张,被一并带走,待装钉完成再送来给他过目。说那话时陶知行的双眼异常晶亮,令人怀疑他将彻夜缝书。
江兰舟不自觉地柔了眉间,单手拨着棋盘上的白子,也想起了陶知行长指按在头上的几个穴位时,不可思议地缓了长年隐隐作疼的脑袋;而耳边听着那详尽饼头的讲解,他得花上很大的功夫才能不笑出声。
对于检验万分投入,除此之外的事皆兴趣缺缺,陶知行是乐天知命抑或逆来顺受?是专心,还是懒惰?
整个下午的应答讨论间,他提及大哥与三哥多次,可以想见手足情深;就因此,大哥、三哥一句话,陶知行便能真的收敛任性,乖乖顺着香行生意?如此深厚的羁绊,是否血脉亲人、手足间才有,又能否朝夕相处培养得来?
贪,这念头确实是贪。
正因不属于自己,正因无法拥有,所以贪。江兰舟自嘲着,拨空了棋盘上的白子,全都落于碗中,放眼望去只剩黑子点点。
老友肯应承两年,已是够好了;与其贪图将来,不如珍惜眼前吧
这么想,才不会执着过了头,届时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后果可不是他一人承担。
江兰舟呼了口气,将黑子也扫入碗中,再抬头时,门外一道人影叩门道:“大人,是鹰语。”
“进来。”江兰舟推开了棋盘,应道。
魏鹰语在身后关上门,觑着屋内一会,道:“阿九于此待了一整个下午?”
“你经过廊下几回,没见着他吗?”书房门没关,迂回的长廊可望进来,江兰舟注意到廊上来回走动的鹰语、贾立,他们没理由看不见谁在他书房内。感觉鹰语有话要说,于是他问道:“贾立呢?”
“捕头带了坛自家酿的好酒,贾立正与其他弟兄们喝得痛快呢。”魏鹰语一改斯文,嗤笑了声,语气有些轻蔑。
江兰舟看着他,不知那酒真是捕头家中所酿,还是鹰语送的?怎样都好,既然鹰语要与他单独说话,那他便乖乖地听着吧。
“大人,您还要坚持到何时?”不介意自己将贾立支开一事被看穿,魏鹰语开门见山说道:“握着那本载了寺台陈大人安在刑部和几个王爷府里的密探名册,对大人有什么好处?这段日子以来,无论是陈大人还是钱大人都派人盯着您,弄得里外不是人,这又是何苦?若是您肯将名册交给鹰语,鹰语即刻上呈钱大人,您就能回京述职了呀。”
那语气有些气急,也带着无奈,想必三年来鹰语从他这迟迟问不出什么,钱大人那里也不好交代吧。江兰舟叹了口气,道:“谁说我想回京了?年初以来我与几位大人相处极好,也被州牧唤去了几回。鹰语,官衔从来不是我在意的,如今又多了消遣,我在福平没什么不满。”
那话,让魏鹰语张了张口却反骏不了。几个偏乡县令怀抱升官梦而为小事争斗,莫说大人,就连自己有时都觉得有趣得紧。无论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大人这三年的确颇自得其乐。
觑了眼他恼怒却无从发泄的脸,江兰舟又懒懒地道:“再说,整个府里你还有哪儿没搜过,若真有什么名册,你还需要在此跟我耗上三年之久吗?”
府中上下,大人房里、书房,甚至每本棋谱、压在箱中的案帐,为免遗漏,三年里魏鹰语翻找了不下五回,却是什么也没发现。棋谱是真棋谱,案帐是真案帐,他连大人从京里运来的衣衫、文房四宝都一一查看过,仍一无所获。就因如此,才真令人恼,不是吗?他咬咬牙道:“您护着陈大人,陈大人可不会护您。三年对他来说想必是极限了。大人,钱大人很担心您的安危。”
一本名册,当真招惹是非。
要嘛交还陈大人,令其安心;要嘛交由钱大人,寻其庇护。死咬不放只会两方得罪。以两位大人的行事手段,难保不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这道理江兰舟怎会不明白。“庙堂中的斗争,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一本名册放得下多少名字?不过冰山一角罢了。鹰语,三年前我确是想过要将名册交予钱大人,却牵连了一条无辜人命。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向钱大人交换仕途,你就这么回给钱大人吧。”
就算是三年前,他也是打从心底不觉大人是为了仕途才将名册交出,就因此,他才甘愿跟在大人身边三年,也劝他三年魏鹰语瞪着他,咬牙道:“冰山一角,那也是最重要的一角。区区一个寺台,竟利用职权安了奸细在多位王爷身边,这不是存心造反吗?”
闻言,明白鹰语是真动怒,江兰舟挑了挑眉,反问道:“造反?陈大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就算有,他也没那个心。你别要忘了陈家三代为官,侍奉超过五代君主,当今皇上一上龙椅便忙着卸权。你说你不懂陈大人因何不平吗?陈大人只不过志在纵横朝野,想巩固地位罢了。”他太明白陈大人心中忿怒,是人之常情,只是最后几年许多作为太令人看不过眼,所以三年前他才打算将名册交出,怎知却弄出一场风波。
大人是陈大人一手拉拔,可也曾背叛。魏鹰语听得出大人说出那话并不是偏袒陈大人,将其所为合理化;大人只是陈述事实。
然而名册一事牵连太广,无论是陈大人还是钱大人都绝不可能松手,拖得越久,绝非好事。魏鹰语道:“就算陈大人没有那般心思,耍了手段要挟王爷们却是事实。如此肮脏手段,怎能姑息?”
看着鹰语,江兰舟轻轻笑了。
什么叫脏?
过去的一千个日子以来,他没有一日不去想那个深夜,一具尸体被找到,而他费尽了心思才得以一见。两方权力相斗,他却连一具尸都保不住打着正义的旗号不小心害了人命,便能规避责任,这就不肮脏?
说穿了钱大人也是为了自身利益才为王爷们挺身,立场不同罢了,所作所为没有太大分别。
大人不语,魏鹰语也静了半晌,才沉声说道:“鹰语敬大人,所以出言相劝,大人若再执意”他缓步走来,停在案前,伸手抚过那本今天阿九抱在怀里的案帐。
江兰舟黑眸微眯。
语尾拖了很久,他移动步伐,拉开了门。微凉的夜风透进时,魏鹰语抛下一语后转身离去。
“万一不慎伤及身边无辜,莫怪鹰语没事先提醒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