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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姥姥家在辽阳。我有的第一个记忆,是趴在火炕上,盖着一条小被,姥姥和妈妈在给我做棉袄棉裤。听妈妈讲,姥姥是乐善好施的人。刚解放时,经常有从山东逃荒过来的人,姥姥碰到,总是把人领到家里,给贴一锅饼子带上,有时脱下自己的衣服送人。那次,逃荒之人抱一年龄与我相仿的小孩,孩子没衣服穿,光溜溜地裹在大衣襟里。姥姥可怜孩子,竟将我身上穿的棉衣裤扒下,给那小孩穿上,送走逃荒一家,再和妈妈赶着给我做衣裤。
姥姥是个奇特的老人。七六年去世时七十七岁,如活到今天,应该一百零七岁了。她生在孔孟之乡,却从小就有叛逆精神。那个年代的女人都裹脚,姥姥却拚死不从。长大后帮姥姥洗脚时,问姥姥“怎么能留下这一付天足?”姥姥说:“家门前有条河,爹娘一要给俺裹脚,俺就往河里跑。有一次真的跳下去,差点呛死,爹娘就不再逼俺了。”
姥姥的一付大脚板,十里八村都有名,姥姥虽长得清秀,家境殷实,还识点字,却嫁不出去。女大不能留。二十岁时,爹娘将她送到天主教堂,看小孩,做杂活。姥姥比起一般的农村妇女有见识。姥姥在天主教堂待了九年,乐善好施也许和这有关。三十岁时,姥姥嫁给了大她二十岁的姥爷。有了三个孩子后,姥爷身体一直不好,在妈妈十三岁,老舅十一岁
老姨七岁的时候,姥爷就去世了。在乡下过了一年,姥姥就领着三个孩子,跟别人一起闯关东到了辽阳,在日本人开的麻袋厂上班。妈妈十五岁时,就和姥姥一起上班了。
妈妈和在铁路工作的爸爸结了婚。哥哥三岁,妈妈刚怀我,爸就第一批参加了抗美援朝。我一岁时,传来爸爸牺牲的消息。我是梦生,我未见过自己的亲父亲。爸是铁道兵,是在清川江大桥那场战役中牺牲的。妈去了朝鲜,在为牺牲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立的碑前,为爸献了花。
哥五岁去了哈尔滨的抗美援朝烈士子弟学校学习。妈认识了从朝鲜回来的,在三十九军工作的继父。我四岁时,妈与继父结婚。五岁,妈与继父到沈阳时,姥姥怕我受委屈,执意将我留在她身边。
没有亲生父亲,妈妈不在身边,我的童年并不灰暗。姥姥生性乐观,会讲很多小故事,她讲的最多的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对我的一生都有极大的影响。
五十年代,人们极其朴实。对在战场上牺牲的烈士后代,给与极大的关怀。每到过年过节,铁路都派人给家里送来好多好吃的,还有给我做衣服的花布。到了春节,姥姥家的门上最先给贴上对联,还挂上两个红灯笼。我总是央求姥姥,把灯笼摘下来,在灯笼上绑个棍,和我们那一片的小伙伴打着灯笼跑着玩。那时能挂灯笼的人家不多,我是小伙伴中最受欢迎的人。和我最好的伙伴是群芳,二秃(其实他挺好看的,不知他妈怎么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和小秋。初一,我们几个总是一起到各家拜年。他们说我嘴甜,到了门口,总是先把我推进去,行个礼,说两句,兜里就装满了糖和花生。
二秃子家门前有棵大杏树,一到夏天杏下来时,他家门前最热闹。王大爷好说话,谁来打杏都行。王大娘每年都挑一盆又大又黄的送到姥姥家,说给潮汐留着吃。一次,我说树尖那块的杏最大,二秃竟爬了上去,还没爬到树尖,树枝就直摇晃,二秃吓得不敢上也不敢下,我吓得哭着去找王大爷。王大爷爬到树上把二秃抱下来,照他屁股上给两巴掌。
在我眼中,三奶家的三姑最漂亮。她的头发带卷,手指甲用济济草染的红红的,还穿大翻领的衣服。三姑喜欢我,总给我花头绳啊什么的,有一次还把我的手指甲也染红了,把我美的跑到群芳家炫耀半天。三姑那时上高中,她处了个对象叫博文。一次她和博文要去铁路俱乐部看电影,不好意思一起去,就带上我。到了俱乐部,在中间给我找了个座位坐下,他们就跑一边坐去了。看电影我挺高兴的,可看完电影却找不到三姑了。三姑和博文拉着手回到家,看到姥姥在门口张望,才想起我。赶紧跑回俱乐部找我,我已站在台阶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哥哥从哈尔滨放假回家,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一到那时候就不理群芳和小秋了。我和哥哥那帮大男孩疯跑,到白塔公园去玩,学哥哥他们往白塔上爬,还没爬上边墙,就摔下来。疼也不敢哭,一哭他们就不带我玩了。一次天黑后,和哥哥那帮小子玩捉迷藏,我要和哥哥藏在一起,哥不干,让我自己找地方去。胡婶家新盖了个鸡窝,我就藏那里,可是一直没有人来捉我,我都困的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被姥姥叫醒,哥哥耷拉着脑袋站在一边,他一定是被姥姥臭骂一顿了。
五八年我该上学了。姥姥和二秃小秋妈领我们一起到学校去报名。姥姥和二秃小秋妈进了老师办公室,二秃也探头探脑地要进去,被人赶了出来。二秃回来神秘地说,还要问成份呢。什么成份啊?我们也不知道,不咋懂。二秃说,就是地主,富农,贫农,还有中农我听我爸说过,小秋说,那什么农好啊?二秃挺有主意地说,地主富农是坏人,贫农太穷,咱们就说中农吧。中农,我牢牢地记在心里。姥姥和二秃小秋妈出来半天后,才叫我们进去。一个女老师笑咪咪地让我们每人数了一百个数,就告诉我们准备书包上学。
上学后,开始大跃进,大炼钢铁了。那时街上总是敲锣打鼓,有好多人举着大画,在街上游行。我记得印象最深的一张画是,一片田地里的麦穗上,坐着一个胖娃娃,说是高产田。大炼钢铁也找到各家各户。姥姥家的院子有一圈水泥柱,用铁丝连着,一到夏天爬满了植物,还结瓜。一天来了一帮人,跟姥姥说,要把水泥柱推倒,砸碎,取出里面的钢筋,去炼钢铁,还说是党的号召。姥姥一听是党的号召,就说:“听党的话,砸吧,砸吧。”那帮人推倒水泥柱,砸巴半天,取出一堆铁丝,走了。晚上,是王大爷和三叔帮姥姥打扫干净了院子。
学校也号召学生捡钢铁,献钢铁。那时人们都去捡钢铁,我们小孩也没处去捡啊,我回家和姥姥商量,要把家里的一个小铁锅献给学校,姥姥同意了。第二天二秃子和我一起把锅拿到学校。我受到老师表扬。小秋回家也要拿锅,被她妈骂了一顿。
六零年,自然灾害时,妈把我接到了沈阳。那时,哥已转到北京上学,姥姥到北京去陪哥了,结束了我在辽阳的童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