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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石的蒜罐子
父母的餐桌上常会有蒜泥,尤其吃包子、饺子、凉面的时候,我自小也就有了此嗜好,这种饮食习惯是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同时继承的还有那个捣蒜的石罐子。别看它体态笨拙、做工粗糙,可大有来头,它是我曾祖年轻的时候去泰山敬香带回来的,年龄已过百岁,那好像也是我曾祖唯一的一次远足。
曾祖是个地道的庄稼汉,一生除了侍弄庄稼没有别的技艺,虽祖上家境殷实,但到了他这一辈兄弟多,分家后仅剩几亩薄田,已不能保障全家的温饱,由于活道好,租种了很多地主的田地,靠身板儿吃饭,日子还算过得去。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刚刚结婚没几年,曾祖母得了一场大病,花空了所有的积蓄,病情也不见好转,时近年关,人已命悬一线。有人建议向泰山奶奶祈福,据说泰山奶奶当时在我们这一带是很灵的一尊神,有病乱投医,于是曾祖出发了。在除夕吃过饺子后,他带上干粮连夜出发,徒步向泰山奔去,据说,唯有此举方显诚心,有所求才会灵验。
路途之辛苦不言而喻,心之诚可想而知,当曾祖回来的时候,曾祖母竟真的奇迹般的能下地走动了,众皆言:“果然灵验!”然曾祖众人背后却颇不以为然,好像他此行另有所悟。因为他在泰山奶奶庙里看到了这样一联“在家敬父母,何必远烧香?”又求了一个上上签,解签的“老神仙”对他说,百善孝为先,尽孝者会逢凶化吉。曾祖母孝敬公婆、善待弟妹远近有名,这让曾祖有信心,有底气,并常以此告说子女,说这是泰山奶奶开的一剂良方,且此后不再远敬香。后来,祖父走南闯北,发现那句话不是泰山奶奶的独创,几乎所有的寺庙都有,其实是一剂最普通、最平常的方子。
到了泰山,怎么也得捎点儿东西回来,既要实用,又要有意义,盘缠不多,贵的买不起,于是,带了一块泰山石回家供奉。小时候一遇吃蒜,常听祖父如是说:“家有万贯,吃不起牙捣蒜!”绝不是他预见了如今的“蒜你狠”更不是当时已经“蒜你狠”了,而是直接嚼蒜瓣儿要比吃蒜泥费,勤俭持家可窥一斑。“牙捣蒜”味道浅,不如吃蒜泥来的细腻,记得祖母常说心狠的人捣的蒜泥就辣,所以小时候不愿意捣蒜,生怕落个心狠的名声,其实,无非是捣的力气大、速度猛、泥细、汁多口感上就辣些罢了,现在想来着实可笑。所以,每当守着父母的餐桌吃团圆饭时候,总能品到一股浓淡适宜,来自久远、触达灵魂的味道,那里面有传说、有神话、有故事!泰山石的蒜罐子俨然成了传家宝。
德国造的不锈钢角尺
祖父与曾祖不同,是个手艺人。曾祖没有手艺,只会种地,田里一歉收、受灾家里就揭不开锅,俗话说艰年饿不死手艺人,他很羡慕手艺人,于是执意要祖父学一门手艺,好安身立命。有个远房表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由于那时年龄已高本不打算收徒了,但局着亲戚的面子不好推脱,又加之看到祖父机敏,人也实诚,于是破例收做了关门弟子。
学徒好听,其实就是给师父家打工,而且是义务工,白干活不给工钱,仅包食宿而已,有时候还吃不饱,睡得晚、起得早,很辛苦。学艺,师父根本不会主动教你,就是跟着打下手,遇到啥活儿学啥,完全靠自己去悟,有时候问多了还会挨骂,骂你没脑子、没记性,所以古时学艺又叫偷艺。祖父的很多师兄弟三五年也出不了师,但祖父一年下来就自己能成活儿了,两年出师,可以说是师父的得意门生。祖父年轻时独自走南闯北去打工,后来也自己开过木匠铺,收过徒弟,其盛名远超过了他的师父。
祖父生在社会动荡、兵荒马乱的年代,北洋军、国军、八路、土匪、汉奸、鬼子都遇到过,历险无数,传奇经历也很多。我小时候跟着他睡,最爱听他讲那些亲历的事,常常入迷,他也愿意讲给我听,当时感觉象听小说、评书,然那的的确确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每每怀想他老人家,总会感慨于其平凡而不平常的一生。
祖父的遗物不多,有一把木工用的不锈钢的角尺至今还被父亲保存,是德国造的,上面的标码、文字都是德文,是二战之前的产物,算来也有八十多岁了。他的来历不凡,是祖父虎口脱险的见证。抗战全面爆发前夕,祖父在沈阳一带做工,当时给一家日本商行打橱柜、门窗。商行的监工是个日本人,据说也是木工出身,还是个中国通,小鬼子(祖父不知道他叫什么,这就算他的名字)对中国工人很苛刻,动不动就用流利的汉语骂人,但对祖父出奇的客气,好像因为佩服祖父的手艺。
据祖父说,日本人的门窗大都是抽拉扇儿,很多中国木工没见过也不会做,祖父在小鬼子的指点下一教就会了,学得快,做得精致、牢靠,这很让小鬼子折服。另外,他们供奉神灵的地方要用平推扇儿,而且他给工人们提了个要求,必须在推开的时候能发出“吱”的响声。这可难坏了当时所有的工匠,祖父经过一夜的思索、试验,成功的做了出来。小鬼子来验活儿的时候,很满意,竖起大拇指对着祖父一个劲儿地说:“悠嘻!悠嘻!”自那之后更是刮目相看。一次小鬼子看到祖父还在使用破旧的木质角尺,竟出奇的慷慨,把自己使用多年的一把德国造不锈钢角尺赠送给了他。
工程快完的时候莫明的来了很多鬼子兵,而且把他们这些华工看得很紧,再后来竟不让随便外出了。进了腊月,祖父收到一封家书,信中说家中老母病重,望速归。小鬼子夜里巡查发现祖父暗自哭泣,一问之下,祖父拿出了信,并说:“家里本来弟兄三人,大哥早年外出失踪,至今杳无音信,二哥壮年早逝,我在外不能归,老母床前无人尽孝。”说罢泣不成声。小鬼子好像被感动了,于是让祖父收拾好东西,连夜把他带了出去,祖父在雪地了躲了两三天后才敢露头儿,一打听才知道那帮工友全被抓了劳工,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每当祖父说到此处,总会两眼含泪,喃喃道:“小鬼子也有爹娘啊!是你老奶奶救了我一命啊!”每当我触摸那把冰凉的角尺时,总能感觉到一股寒气袭过心头。
两把木椅
后来祖父开过木匠铺,由于活儿好,生意还不错,再后来连人带工具都入了生产队,技术上也不保守,带了很多徒弟,热心肠,有求必应,谁家门窗、家具坏了义务修理,有时还会搭上些木料,所以声望很好。晚年祖父重体力活干不了了,但也闲不住,农忙的时候常常会帮人修理些损坏的木质农具,所以祖父的小院里直到他去世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祖父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
祖父一生毁木无数,所以最爱惜木料,珍惜树木,每年春天都会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沟旁渠畔栽种树苗。七十大寿的时候在院子里种下两棵树,一椿、一榆,常说,椿树干净、榆树甜,都是好料,成材后大有用处,就算给儿孙们留个念想吧!事与愿违,几年后椿树在一场大风中连根拔起,转年榆树也因虫害枯死了,他守着两棵半成材的树一个劲的慨叹,频说;“可惜了,可惜了!”此时年近八旬的祖父已明显拾不起斧、锯了,但还是不辞辛苦,画线、破料、斧、锯、刨、锤,用了个把月的时间把两棵小树变成了两把木椅,完成了他给子孙留个念想的心愿。
椅子完全的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钉,虽木料是不成材的小树很松软、脆嫩,但横平竖直、严丝合缝,异常的坚挺。祖父已经过世二十多年来,两把木椅一直跟随父亲,现在还摆放在他的卧室里,虽取材平常,但形象端正、庄重,俨然祖父的一生。
儿子和侄子小时候很顽皮,经常搬着两把木椅到处撒欢儿,蹦上蹦下,又踩又蹬,我经常吓阻,但父亲却总是笑而摆手:“没事儿的,结实着呢,你爷爷不定多高兴了!”我亦若有所悟。和现今现代工艺生产的精美家具相比,两把木椅实在称不上精美,但它已是我家现存的祖父唯一的艺术作品了,偶尔会在上面坐一坐、摸一摸,思绪万千。偶尔也会对着子、侄讲述关于木椅、关于祖父的故事,他们或会认真的听,或会惊奇的问,我只是喃喃的说:“这是个念想,关于艰苦、勤劳的念想!关于家、关于传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