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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善美生长在中国,自称“中国的小媳妇”但最近总是把韩国娘家挂在嘴边,逢到电视直播韩国女排与中国女排比赛,这家伙就疯了,现在,又不厌其烦张罗着要过一个韩式中秋节。
中秋节前夕,一轮明月当空,善美拉着我和珊珊一起坐在阳台包松饼。松饼是一种半月形米糕,因蒸饼时在蒸屉上铺一层松针而得名,饼馅用芝麻、豆子、栗子制成,更麻烦的是松饼上面还要做出花鸟虫鱼、树叶草木等彩饰,善美边包松饼边督导珊珊,说:“你用点儿心好不好?松饼包不好,将来找的男人会很丑。”珊珊说:“那我就不找男人!”“打乱讲,”善美操起怪声怪调的长沙话笑道“难道你一辈子跟着爸爸和我?”“如果像爸爸妈妈过去那样,还不如不结婚。”“珊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规矩。长大不结婚,一个人过会很寂寞。”“寂寞总比吵闹好,妈妈成天骂人,过节过年骂得更凶,我从小就不愿意过节过年,好像过关似的!”
珊珊与我感同身受,在我们的记忆里,仅有一次前妻险些让我们过关。那年除夕,前妻站在外面和邻居边看烟火边说话,高兴得似乎忘了发脾气。我和珊珊挤眉弄眼,以为今年可以过一个好年了。休想!前妻岂能不发脾气,因为发脾气对她来说是“抒情”果然,回屋后她的一双眼珠子开始乱转,鼻翼一张一弛,我知道这是她正在酝酿情绪准备入戏,不禁暗暗叫苦。不多久,她的目光像乌鸦一样落在珊珊身上,训道:“谁叫你把手插在口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手插在口袋会把口袋插破!”珊珊赶紧拿出手,一双手不知搁在何处,如同做气功的就那么抱在胸前,眼睛瞪得好大,密切注视事态发展。前妻接着又骂:“不长记性的蠢猪,东西总是乱丢,刚才找来找去的手套还不是在那里,它在看你呢!”珊珊不敢问到底在哪里,于是来来回回用手比着妈妈不断移动的目光找,也怪我多了一句嘴,我说:“手套在哪儿你告诉她一声不就完了吗?找不到手套,天气这么冷,当然把手放在口袋里。”“不干你的事!”前妻终于找到突破口,可着嗓子叫喊“老子管教孩子,你没有一次不插嘴!你自己看看,一个姑娘把手插在口袋像什么样子,这和街上三六九等不三不四的流氓有什么两样?臭货,有什么种,就有什么货!你活在世上做什么,天天死人,到处死人,你这背时鬼为什么不死?井里没盖盖,河里没盖盖,你叫么跳井跳河去死!老子越想越怄,跟了你五年,没得你任何好处,没过一个好年,一天到晚吵死闹死,闹得老子头昏脑胀!”接下来,前妻浮想联翩,由此及彼,又把过去的老黄历统统翻出来“戏说”一遍,说着说着又摔东西,珊珊一直站着,瞧瞧我,又瞧瞧她妈的脸色,还好,我忍气吞声,没有和她一般见识,那天夜里不曾发生更大的风暴,竟不失为我们过的最不坏的一个大年三十。
善美大概没有类似的经历和感受,自然不理解我和珊珊为何逢年过节便打不起精神,就像抑郁症患者一样没劲。“珊珊你不想包就去睡吧,”善美不高兴“这可是我们韩国最重要的节日,‘五月农夫,八月神仙。’中秋节好比中国过年,家家户户团团圆圆高高兴兴包松饼。”珊珊不好意思看看善美,起身走了。我说:“包几个够吃意思意思就行了,何必包那么多,今晚能包完吗?”“包不完也要包,你以为就我们三个吃?大姐小发君那边,妈那边,还有任希,只怕不够呢。你也去睡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要的就是她这句话,于是也不好意思走了。
当我一觉醒来,摸摸,善美不在身边!我悄悄下床来到客厅,只见她仍坐在阳台上弄那些花花绿绿的松饼。她白天累了整整一天又熬夜包松饼,而且非包完不可,她这么犯傻我很心疼,然而看她脸上的表情,她分明像一个在灯下做女红,心里充满幸福喜悦的待嫁闺女,又是一位贤妻良母,如此喜庆的节事却做得这般庄重、神圣!她心灵手巧,捏的那对彩色鸳鸯栩栩如生。鸳鸯本是俗物,此刻在我眼里竟代表了她最美好的愿望,有爱才有最美好的愿望,难道不是吗?
神秘的夜色多么迷人,明亮的月光犹如追光打在善美身上,神出鬼没的风小子们也太淘气,呼啊呜啊,纷纷与她拉拉扯扯,当心!现在是夜深人静,万一外星人飞过此地,顺手牵羊,把我漂亮的老婆掳走如何是好?我连忙擦干净眼泪,轻轻上前蹲下,善美笑笑,打开我的手,然后搓搓自己的手,用夸张的唇语吩咐我:“洗手!”
我们互相打着手势并佐以眼神示意,谁也不敢打破这美妙的宁静。听听,耳旁似有天籁之音,正向我们传达上帝的祝福呢!善美信以为真,停下手中的活儿,侧耳细听,一会儿,她鼓起了腮帮子,扑哧一笑,却赖我做鬼脸,逗她笑。接着她去卫生间撒尿,回来后给我讲起有一年她父母把她托付给亲戚照管双双回韩国过春节。“一天,爸爸硬充好汉,背着妈妈喘着粗气上山寻访妈妈一家从前遮风挡雨的茅草屋,不料天降大雪,妈妈说:‘今天我们就在山上过夜吧!’爸爸说:‘那怎么行,还是赶紧回去,万一雪越下越大,大雪封山,我们岂不活活冻死、饿死!’妈妈说:‘落叶归根,我就是要和你死在一起,死在这冰天雪地里,这样我们才能永不分离!’妈妈依偎在爸爸怀里,两个傻瓜冒着热乎乎的傻气,坐在快要坍塌的廊上看大雪——‘瞧瞧,一只梅花鹿!’妈妈兴奋地指指点点。
“漫天的雪绒花争先恐后降临人间,使山岭树林变得平缓、柔软、洁白,也使俩欢喜冤家发眉皆白,妈妈管爸爸叫老爷爷,爸爸叹道:‘我是老爷爷,你是老奶奶,我们都老了,总算白头偕老!’妈妈抬头抿嘴笑笑,放心地合上眼睛睡着了。可是那天夜里,妈妈做了一个十分离奇十二分恐怖的梦,她对我说:‘半夜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几声狼嚎,把我吓个半死,我浑身哆嗦,抱着你不顾一切朝茅草屋跑去,哎哟,我一脚踏入一个陷阱,跌进深渊,陷阱里真有一个毛绒绒,软乎乎的的家伙,我定神一看,不就是我们家的大黄狗吗?更不可思议的是,旁边还有一只狡猾的狐狸,它似乎洋洋得意。我想,这次我们死定了,我们会被这只饥肠辘辘的狐狸咬死!过了很久,借着微弱的月光我才发现,大黄狗已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口角流出了涎水。眼看大黄狗不行了,我无限伤感,我们家大黄狗忠心耿耿,看家打猎,样样来得,爸爸妈妈死后与我相依为命,此刻它吃力地瞅了我一眼,随后闭上了眼晴,永远闭上了眼晴。我不禁联想到我们娘儿俩命苦,真苦!也罢,生死有命,即使活活冻死、饿死或被狐狸咬死也是天意,反正活着也是一场煎熬,没意思。想到这里,我靠着洞墙耷拉下眼皮,伸手摸摸一直盯着我们看的狐狸,居然像东郭先生那样起了恻隐之心。这时你在我怀里睡着了,天也亮了,我坐井观天,巧得很,一片美丽的云彩飘过,云彩仿佛被谁追逐,快乐如风,什么万物之灵,我情愿化作一缕青烟,直上云霄——’
“妈妈说到这里,掏出手绢儿擦擦眼睛,把我搂得更紧,接着说:‘小时候,你姥姥教我唱一支歌儿,是一支美国很有名的电影插曲:‘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我问妈妈将来会怎样。我会漂亮吗?我会富有吗?妈妈对我说,未来不是我们所能预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记得姥姥唱这支歌儿时眼圈儿红红的,现在想来,她必是请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知道我一生命苦,我生成一副飘零薄命相,21岁那年背井离乡跟随伯父来中国打工,我从小就很笨,你猜我笨到了什么地步?我上初中时,已是个大姑娘,村里一个臭小子哄我蒙上眼睛,我就乖乖用毛巾扎紧眼睛让他乱摸乱抱,后来还被他耻笑为‘傻丫头’——哪像你从小跟着爸爸,耳濡目染,聪明能干,所以我总是不讨好,家庭事业搞得一塌糊涂。咳,谁叫你摊上一个不中用的妈,我们就老老实实呆着吧,和这只狐狸做个伴儿,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儿。我拉拉狐狸的耳朵,谁知这家伙摇摇头,唰的变成一股冷风钻进了我的袖口,好像在我身上到处游走,我怪痒痒的,脱下衣服想抓住它,哪里抓得着,它左盘右旋,又化作一柱白色的龙卷风旋出洞口,我大骂老狐狸混蛋,我带着哭腔说我愿意给你做老婆你给我回来,无奈龙卷风呼的一扭身子,卷起你离我而去——’”
善美早已泪流满面,我也是个有泪轻弹不像男子汉的家伙,接着,善美告诉我她父母曾经离过婚,十几年后又破镜重圆,她叫我别再细问过去那些伤心事,我瞧瞧她,断定她也做过妈妈那种惊心动魄的恶梦,因为女儿是妈妈贴身的小棉袄,母女连心呀!善美最后警告我,今后不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说“离婚”二字,如果我提出离婚,她就死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