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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焦阳这个人见不得红色，仿佛是一种病。每次看到这种似血的色泽，总会晕眩。在每个夏天，看见那到处怒绽的红，就会无由来的心烦。然而世事弄人，越是恐惧的东西，越是能频繁的出现在你的面前。
八岁那年，奶奶去世的时候。她哭得好伤心，那棺材起初是惨白的。后来来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人，她从灵堂出来的时候，棺材就已经鲜红鲜红了。那时，她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只是厌恶。为什么一个人连走，都不能像一张白纸一样，非要附加那么多不必要的颜色。尤其是这可恶的红色。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她看见满地的血。村后的那条小河旁，发生命案。当时的她并不懂什么叫偷情，什么叫报复，只是看见那一滩滩的血，是属于一个女人的。她的名字没有几个可以知晓，可正是因为那种惊心的红，让她至今铭记。
十六岁那年，她见得另外的消亡。是一只天生残缺的驴子，从出生到死亡仅仅三天的时间。那种绝望而肃杀的眼神，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大人嘴角残忍的笑这一切似乎从没有淡去，却是越来越明晰。仍然是红色，红了半个夕阳，沉下去的瞬时，天地都晕眩了。
二十岁的那年，再次见红，是她的处子之身。她显得不知所措，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躺在那里。那双罪恶的手游遍她身体的肌肤，像是在寻求下刀的最佳时机。她忽然感觉自己分明就是一个肉包子，垂涎三尺的犬正虎视眈眈。最终还是由一个胆怯的女孩变作战战兢兢的女人。这所有的一切，拜一个她深爱的男人所赐。可猎犬毕竟是本性难移，她不过是猎物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二十四岁那年，又发生了什么？
（二）
七月份是毕业的季节，焦阳病的更加厉害。见不得一丝红色，否则会全身痉挛。那个让她成为女人的男人早就不知所踪，如今的男友叫白天。她喜欢这个干净的名字，如她，始终一袭白衣，仿佛坠落人间的天使。
白天和她的专业不同，她只是个与文字玩耍的女人，学的是汉语言文学。男友则是学医的，地地道道的白大褂。毕业之后，焦阳去了一家公司，做一名小小的文员，白天则理所当然成为一名医生。每天与她最最恐惧的颜色打着交道，并且乐此不彼。对于焦阳的怪病，白天觉得无计可施，只是顺其自然。可当他看见焦阳见到红色，尤其是血的时候，那种痛苦的神情，时而安静，时而躁动，像是一团飘着的絮，仿佛正在向死亡递进，便也会心痛。
在进退无路的窘境中，他轻声俯在焦阳的耳边说，有位很出名的心理医生，或许可以解决她的问题。白天说这话的时候，焦阳带着惺忪的睡态，张大嘴，露初两颗可爱的虎牙，对着天空叫：“嗷呜，嗷呜。”
“你在学虎叫？”白天惊诧的问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焦阳不好意思摇了摇头，恢复了常态。
白天挽着焦阳的手臂，穿过大街小巷，烤串的小摊，水果摊，图书杂志摊比比皆是。他们本是居住在城乡结合部，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们大都如此境遇，他们是贵族，跪着求生。而，这种小摊也成为他们愿意光顾的一种，便宜实惠，或许还能淘到宝。
“你到底怎么了？来，说说。”白天关切的问，并且伴随着剧烈的咳嗽。白天最近有些感冒，咳嗽的声响很大，感觉大地都在慵懒的颤抖。他在观察她的眼睛。她的脸上写满了纯真与贪婪，仿佛在嘲弄着每一个，她所面对的人。
“我不懂你，我承认。”白天垂头丧气的说
“我害怕。”她盯着他，样子楚楚动人。
“我怕”她接着说，又恢复了那种坐立不安的神情。
（三）
太阳依然悬在头顶，刺人的金黄。从小巷尽头窥视着匆匆流动的车水马龙。街上无数善男信女们来来往往。没有人知道焦阳是谁，她甚至可以随意的支配自己的目光，略带邪恶。
我怎么想到善男信女这个词呢，焦阳心想，或许是这个世界太过虚伪。她把白天的臂楼的更紧，生怕一阵风来吹得彼此分开。一位挺着浑圆肚子的司机，仿佛是孕妇，摇摇摆摆像是只笨熊招摇过世。阳光在她的头发上游荡，泛着隐约发红的光。司机在人堆里嘻嘻哈哈的说笑，话语在消散，那猩红的舌头却随着笑声往上升，一直到掩盖掉扭曲的五官。
焦阳低下头来，看见自己在地上的影子惊慌失措，变得潮湿而沉重。匆匆走过长长地巷子，迎面而来的小姑娘手握一架洁白的纸飞机，口中念念有词：飞啊，飞，突突突。再是一阵心酸，那飞机注定飞不上蓝天，她心想。另外的男人，正在小摊边吃着包子，咀嚼的神态很是满足。嘴边流出的油汁鲜红。
他是在吃人么，焦阳心里想，一切罪恶的勾当都是由吻开始。她会被吃掉的，如同一只包子。相爱一年来，她时刻都在担心那么一天，每日都是提心吊胆。
该死的白天！焦阳嘟囔了一句
白天知趣地把她使劲地往自己身边拉，另一只手环上她的肩膀。
（四）
门一下子推开，名医的眼睛好像一下子被明亮的东西晃花，线似的眯起来。他的脑袋三分之二，甚至更多的地方脱光了。额头上，是富有装饰意味的深沉。
“坐吧。”名医身子动了动
焦阳倚着墙壁，眼睛睁得大大。心理医生，到底时能看穿人的内心？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条公路。路边开满白色的花，那小孩儿就像是一朵白芍药。在那个早晨，绽放的如此之美。开始的情况并不复杂，可那列货车仿佛受了魔王的引诱，混杂着血液的味道，驶进她原本脆弱的心灵。小孩子并没有死去的，他还要呼救，呼救心目中的奥特曼，拯救他于良知泯灭的黑暗之中。司机并不曾有半死悔意，仿佛是一个侩子手，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刀子，刀尖很长，刀刃雪亮，起伏着残忍的弧度。焦阳是闭着眼睛看见男人把刀子捅进孩子的心脏。一刀下去，孩子并没有死，她听得见孩子的呼救，稚气的声音显得那么痛。那双鲜血淋淋的小手还在爬呀，他在给司机叔叔让路。那渴望活下去的眼睛还在天真无邪的张望呀，他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可世间本有的冷漠，是一个孩子永远不能够懂得。男人再次挥挥手中的刀子，空气中充满了残忍。货车再度驶过，小手再也爬不动了，那双至死睁得大大的眼睛，想不通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正如此刻的焦阳，瞪大眼睛如死一般的看。
名医的眼睛有些鲁莽，虽然它现在显得慈爱而疲惫，但试图介入其中的意图却如刀子一样锋利。白天坐在椅子上，如一个听话的孩子，颤巍巍地掏出八百块钱。这可是他们其中一个人的一个月的生活费呢，为了焦阳的病，他煞费苦心。渐渐地，屋子里堆满了焦阳的叹息。她看见名医在面无表情的坐着，这时候她希望那个小孩儿趴在六楼的窗外朝里面张望，吓吓这迂腐的家伙。然而她并没有说话，缄默是此时最好的语言。
（五）
“说说吧，最近的，或者之前的情况。”名医开口了，他依然显得一脸安详，却是要掏空她所有的心思。
“那孩子”焦阳脸上一团惊恐，如同面对恶魔，孩子的呼救声一点点减弱，变成遥远。她感觉到这屋子里血光十足，充斥着她的内心。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神思恍惚百思不解。身上的衣服缩小了，自己仿佛化身为那个三岁的孩童。面前的心理医生，竟然如同那个手握刀子的男人。他是要给我开膛破肚罢，焦阳闭上了眼睛。
医生觉察出她的魂不守舍，好像有点不自在，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他不加掩饰地问：“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心疼？”
焦阳像是被人一棒子打晕一样，点点头。她呆呆地看着医生拉起窗帘，像一堵墙罩住了她。白天识趣地走了开来，她觉得自己受了奚落，恨恨的喊：白天，不要！却是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床上，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听窗外高空的风声如孩童的呜咽。
她是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忽然听到的嘤嘤哭声飘飘渺渺，宛如从天边传来。朦胧中，她又见到那个可爱的孩子。他哆哆嗦嗦地站在生死路口，小心翼翼。那开车的男人，握刀的男人有意识地鸣笛引起人们的注意。他手里握着刀子，挽起衣袖，大步流星地完成一场屠杀，一刀就是血流成河。
这并非梦境。那哭声太真实了，焦阳静静地谛听这断断续续的哭声。听着听着，她便疑惑地感到这哭声来源于那天公路，那路边血染的鲜花。犹如封闭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柜子，她喘不过起来。这哭声寒冷如冰，冒出的寒气令她打了一个寒战，鼻腔再度骤然发酸。
（六）
迄今为止，这支离破碎的记忆经常袭来，恰如那即将西沉的晚霞，就要燃烧起来。焦阳努力使自己平静，似乎有些尴尬。眼皮重的要命，她睡着了，如那个三岁的孩童。无意中，她又发现了希望。孩子在花丛间玩耍，如精灵一般，银铃似的的笑声越来越响。冥冥之中，耳朵变得异常敏感。她是笑着醒来的，对，是笑着。
八岁的红棺材，十二岁的那个女人，十六岁的那头初生的小驴子，二十岁的那红艳艳的夜，还有那个小孩绝望的眼神齐齐地涌现。红棺材都咧嘴笑了，笑的那么凄然。焦阳先是一愣，而后也笑，笑的好甜好甜。是天堂罢？她想。光明在倾泻地如雨，黑暗在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月亮变作一把闪亮的刀子，狠狠地刺向人间。大地都在默默地流血，可是她并不害怕，那血的颜色竟然纯的如水一般。
“这就好，这就好。”焦阳喃喃自语，陪出一个笑来，却是感觉是有生以来首次的装腔作势。
白天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现出抑或的光。他眨巴着眼睛，不解地望着焦阳。渐渐地，他莫名其妙的产生一种失落感，扯紧衣服，包起了身子。
“你走吧，白。”焦阳垂下了头：“我的生命里或许并不需要白天的。”
“你”白天一下子哽咽
“红色是一种病，如今我已经痊愈。所以？”焦阳接着往下说：“红棺材，女人，驴子，那一夜，那小孩，所有的一切都有因果的。你不会明白，祝愿你能够幸福！”
白天回过头来看见一张消瘦的脸，一双燃烧的眼睛。
（七）
那小孩真的在窗外招手了。
焦阳想想自己为一颗启明星，她举起双臂，叉开双腿，表示发出的光线。就这样，立了估摸两个小时的光景。云来了，雨来了，凤来了，天晴了。她满心舒畅，轻轻地哼。这里并没有墙，可以随意地遥望辽远的天空。没有一种颜色可以分割她的思绪，没有一根树枝会分割她的世界。而她，只打算做一个简单的自由落体。
孩子的身体在火红的花朵，忽而如蒲公英般飘散。飘到天上去，飘到了天堂。那天，地上到处飘着六月的风。悠悠洒洒的，带着圣洁的味道。花开的像水，洒了满地缤纷。一朵朵嫩黄奶白的梦随着风升起，天空就忽悠忽悠的摇曳起来，看上去就是一串串泡沫，若明若暗，似近似远。焦阳觉得，一切不可言喻的东西，到头来竟然会表达地如此彻底。
她的身姿是可以涂出一朵妖艳的花，一片片的红色扩散着，追逐着，不时地逗哭了天边的沉默。是可以点燃的，划根火柴，如同香烟一样闷闷吸上一口。痛不痛的，又有谁知晓？白天就在她的身边，在楼下，在她临终之际恬淡的笑里。
白天也没有哭，安静地看着地下散发着光芒的星，沉默无语。他觉得此刻哭是那么的苍白，空洞。他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阳光在她的发上，肩上，裙子上来回打转，小小的身影走进一片光明。天就在一瞬间染红。
后来又下了一场雨，那些青色石板被冲刷过愈加鲜红，始终保持着鲜艳的红，生命的红。
从那之后，白天再未主刀。只因为他得了一种怪病，与焦阳如出一辙。而这就是二十四岁那年，到底发生的什么：一种红色病的传承。
（全文完）
后记：非常赞赏两外一种选择，对生死彻悟后而执着与生。本文所记录的故事缘自小悦悦事件给我的启发。当生命中某种缺陷恰恰和一个脆弱的心遭遇又会发生些什么？我要表达地并不是悲观的厌世，只是某种别有用心的警告。对于焦阳的悲剧，我会深表同情，且呈现出怀疑的态度。借着一个刻意营造的环境，揭露出她人格上的弱点。我们都知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如她这般看似对人生大彻大悟，事实是走火入魔的人大概还是存在的。或许在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存在着这样一种卑微的反抗。世道本是如此，倒也不必强作圣人，只做个平凡的好人，偶尔可以学着老虎（表示反抗）‘嗷呜’那么几声，再如猫（表示妥协）一般温顺的生活。如此，确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了。
201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