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消得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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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阐释了人生的三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拿来细细咀嚼,是很有些味道。

    世间执著于某中爱好的人,实在是多而又多,钟情于歌者无非是时时曲不离身口,钟情于舞者的人必定是日日婆娑曼舞。就是那不伏老的关汉卿也曾堂而皇之公开叫嚷:“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这都无可厚非。

    生活在凡间的我们,又是谁为谁独上高楼?谁为谁衣带渐宽?谁为谁白发暗生?

    凡此种种,实难形容。而纵观世人之种种,真正心甘情愿为伊消得人憔悴,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有三种情形尤其突出。

    其一:为钱财。

    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一生下来,就少不了要依靠物质来生活。而钱财作为物质中作用最大,最具指挥功能的东西,免不了要成为人们首要追逐的对象。对于这一点,只要稍微翻翻中西方文学,或看看周围人的种种举动,就可以找到很好的明证。

    有为钱财消得人憔悴的吗?当然。

    看看果戈理死魂灵中那个泼留希金吧。这个让乞乞科夫花了大量时间和心思去研究他的身份、性别和服装却毫无收获的乡下地主,住的是壁上门上长满青苔、如墓园般荒凉破败寒伧的房子,穿的是分不出底子、不男不女、拖着四片衣裾到处飘荡、袖子领头龌龊发光的睡衣,吃的是长年堆积得发酵发霉的食物。谁料到,就这么个龌龊不堪的家伙,竟然是个手中有着上千个魂灵的大富豪?为了守护他的财产,这个老头子可谓费尽了心思,他得小心翼翼的活着,得警惕他的儿子将财产花光,得提防他已出嫁的女儿时不时地回来借钱,得时不时地往窗户上钉几块木条几张薄纸,以防那些重要的家产从他眼皮底下一件件地溜走。于是,在这一大堆财物困绕中,可怜的老家伙,被折磨得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了。

    而巴尔扎克笔下那个葛朗台,同样也没能摆脱如此悲惨的下场。这个爆发户出身的家伙一旦尝到了金钱的甜头,便再也不肯回到人间。什么亲情,什么友情,什么爱情,一切都是假的,只一个“金”字,才是万岁,人掉进了钱眼,想爬出都难。

    说到底,有钱的人没安全感,放到银行怕倒闭,放在家里怕被偷,亲戚来了怕借,朋友来了怕烦,三更半夜睡觉还要担心自己会不会遭人暗算,就是将钱压到枕头底下吧,也睡得不塌实。

    没钱的呢,则挖空心思吧,只要找到发财的门道,哪管它是歪门还是邪道。于是,偷鸡摸狗的,拦路抢劫的,坑蒙拐骗的,花样层出不穷。

    近年来,六合彩更是散发了它独有的魅力。大街拐角,小巷屋檐,家里床头,到处可见那花花绿绿的“期刊”(不知称之为期刊是不是抬高了它的身份地位)。想不劳而获的人,就整天埋头在这堆花花绿绿的颜色中,猪牛狗马红白绿蓝地推算,以期花最少的钱,拿到最高的回报,还得整天提心吊胆,担心被当场捉拿蹲班房罚大钱。

    这种心境,最为耗神,说不憔悴,那是假的。

    其二:为爱情。

    哲学家罗素就曾经声称,对爱情的追求是支配着他一生的三种激情之一。他在漫长的一生中经历了几次婚姻的失败,但他极其珍视自己的所爱。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他甚至以一个叛逆者的姿势,对清教徒式的禁欲观念给予了强烈的批判,尽管因此遭到了虔诚的欧洲人以及美国主教们的强烈反对和责难,但罗素依然是旁若无人地享受爱情带给他的狂喜,用他的话来说,他是“在爱情的结合中,看到了圣徒和诗人们所想像的天堂景象的神秘缩影”

    然而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罗素,沉溺于爱情中的人,更多的是看到地狱甚至炼狱的缩影。

    那是因为,在生活中,由于生死、战争、生计、移情别恋,或着别的什么原因,情人恋人爱人们,常常是离多聚少的。于是每次离别或者分手后,世界上就多了一群伤感悲切的人。有人因此饭茶不思,有人因此恹恹欲睡,有人甚至因此而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温庭筠的梦江南就写了一个自早晨至傍晚倚楼远望,思念情人的女子:“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这是一个典型的闺中思妇形象,从那望穿秋水的双眼,我们不难想象她的心情有多惆怅苦闷。但她还记得梳头,而那些因为情人不在身边连头都懒得梳洗的,其憔悴之状,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小姐,一听得张生要上京赶考的消息,便“松了金钏”“减了玉肌”以至于长亭离宴上的饭菜吃起来都象泥巴般没了味道。

    好好的人儿,竟被一个情字折磨得肌消骨现,可真让人感叹。

    其三:为文学。

    对文学的执著追求,向来都是令人敬佩的。

    而文学史上这方面的佳话,也不少。

    别的不说,就说贾岛吧。这个曾以“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而得个“苦吟诗人”美称的诗人,就因为骑驴推敲比划撞上韩愈,留得个“推敲”的文学美谈。

    然而,据说贾岛还有另外一个更经典的、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个萧瑟的秋日,贾岛骑着毛驴闲逛长安街。走着走着,突然就吟得一个佳句——“落叶满长安”灵感一来得佳句,这意外的收获实着让贾诗人兴奋不已,可是想想不对啊,佳句不成双不成联的,怎么会象诗?于是贾岛不管了,任驴乱窜吧,自己却在驴背上苦苦思寻起上句来,不期就撞到了一个大官。那大官很生气,心想光天化日之下见了我竟然不回避不让道的,这还成何体统?于是一声令下,将贾岛抓了起来,投进了监狱。两天后,大官要提审贾岛,派人到狱中一看,贾岛正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双眼紧闭,喃喃自语:“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时的贾岛,面容憔悴,已形若枯木矣。

    幸亏那大官原是爱才之人,见贾岛如此痴迷于诗文,于是心生怜悯,遂将他放了出去。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已无从考究了。不过从那些爱好文学的人来反观,似乎也不足为怪。

    可见,这种对文学的追求,真正是让人憔悴的活动。有人因为一个偶然的想法,大脑被搅动得极不安宁,整天痴痴呆呆地若有所思。有人灵感来时半夜都要从被窝爬起来,摊开纸笔打开电脑,哪怕是在北风呼叫的冬夜。有人甚至说:“每当我写完了一个故事,仿佛就谈了一场恋爱般身心俱疲。”

    可是很少有人会说:“写作是件辛苦的事情,我宁愿放弃。”真正热爱文学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受折磨,真正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我想,这种执著的精神,大概正是他们为人景仰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