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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个城市最美的季节,尤其是清明过后,暖阳下嫩柳鹅黄满目蓊翳,各种花卉姹紫嫣红争向盛放,充沛的湿润把远处连绵的山和近地荡漾的水蒙上深幽绮丽的色泽,更有那浓稠的茉莉花香,似乎是上帝倾倒佳酿,整个空气都散发熏醇,溶入人心,粘连衣衫裙裾,一举一动全是芬芳,甚至湛蓝天空中的云儿,也丝丝缕缕缠绵悱恻含醉飘移。风吹来,沿湖柱桩条条悬挂的半月型铁链会愉悦地叮当作响,让蹦上跳下精灵的小松鼠,瞪起乌豆般双眸,顽皮地挑逗来来往往的游人,不时引起孩童阵阵欢笑。
在如此风和日丽,人流如炽的湖滨公园内,却有一个老人默默地端坐在湖畔长椅上,正确地说,是一张情侣座的双排靠背凳。他是只身一人,没有人过来相倚休息,应该是老人端庄的神态和他冷峻专注面庞,以及透过金丝眼镜中略透伤感的目光,形成沉静气场不忍打扰。老人已经坐了很长很长时间,在朝霞灿烂到午间光影斑驳,现在夕阳已经辉洒,他基本保持不动,腰板始终挺直,双手微握平放在左右膝盖上,只有雪白的头发和一身笔挺薄黑呢中山装衣角在清风吹过时飘逸。如此神态,免不了许多猜疑嗡营:是个练功长者在面壁?抑或修道居士闭关?要不受刺激怔呆?不过,多数的猜测都充满善意,详和的民风显现不缺热情关爱,期间有人过来嘘问,老人用慈祥的微笑回视,是的,他恐怕在对景忆往,上年纪了,充塞在体内陈年积菸需要独自化解。让他安静吧!
安静?
其实没有,根本无丝毫的静息,因为老人肺腑却却是都在激昂喷发的情感之中,面前涟漪湖水掀起的是狂飙风雨,茉莉香!这早春娇娆的张扬,在民国政府中央银行的院内,成排串挂,无视南京城外隆隆的炮火,迎奉不变的节气蕊蕙吐芳。此时偌大的机关只有他一人在,狼藉遍地的办公室多的是碎屑纸张,敞开厨柜,翻倒桌椅,冒烟的焚烧盆,其实他早可以与同仁一起走了,因为行长,已经受命将库存的黄金珠宝等全悉装船直运台湾,通知全体职员到舟山定海分行集合。纷纷撤走时,有多人催他,问他,你是去?还是留?宝贝似的码着堆凭证作啥?账本不是收集装箱搬走了,有必要如此执拗?然而他却充耳不闻,手翻动张张薄纸,指尖在上面大小数字上移动,不停地拨动算珠,最后空荡荡孤独只剩下自己工作着,为什么?因为,账本他需要核对正确数据,这是职责,完全不能马虎,不管任何情况,作为会计处协理,主管资产薄记的负责人,更要在混乱中保持清醒,否则将留下无法弥补的差错?他确实固执,麻省理工学院导师,长个老鹰鼻子喉结突出的犹太人,财经数会计学教授拉比摩西?迈蒙口头语如同铁板钉钉印铬下“会计是中性的,与政治无关,它的耶和华是数字,不能有任何亵渎!”所以现在他是在忠守自己的操守,需要核准的数字,并要把它登记在账本上,划上结算基准日—民国二十八年四月二十一日的那条红线。
已经听见嘀嘀答答雄壮激昂的军号声,随即撕破云天,震撼大地的呐喊,夹着无数脚步从东北方纷沓传来,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了,应做的都做好了,更是那最后几个数字以及流水账编号已牢牢记在心里,存放在经过严格训练的意识内锁定,与时间刻度一起是再也不会消匿的。
他非常冷静,有条不紊地将一些记账用具很有条理地放进公文包内,只是那台英文打印机是带不走了,抹净上面灰尘找了块巾布蒙上留下。那叠凭证,大大小小不同纸片临时匆忙填写的字据,不能丢下,他一一折好,不同笔迹,龙飞舞般的签名,能窥视出当时自己争执和他们的愤懑,能怪谁?自己!不,现在只剩浅笑了。他心安理得尽可能地撸平摊齐用牛皮纸包好,放入自己西装夹背的内袋中,只才向外走出。银行大门铁栅栏已经打开,这个平时威风八面严肃得令人敬畏的墙院现以没有人守卫,但很是奇怪,新街口的马路上人流如潮水般紊乱涌动,竟没有一人进内。不仅是央行,其他附近的大小银行,包括外资机构人们好象都视而不见。要知道,这是首都最集中的金融区,前几日挤兑的人群山洪样汹涌,如今蜂拥的潮汐嚣张在街面上。不完全是惊慌面庞,有举旗欢呼的,有兴奋追逐的,但不少惶惑忙乱夹包裹掮行李,各种车辆挤轧一起,如同翻滚的热粥横流。完全不是自己在走,他是让男男女女挤压推涌,吸口气都难。仅管如此,他脑子清爽,认准西南方向,万不能遭遇东北进来大军,否则,将会面临危险,铸成严重失职大错,说不好被沦为战俘!虽然自己只是央行的一个职员,可是身上带的凭证是国家民生财富,留有长官签名字迹!越想越害怕,脑壳汗津津爆出,他掏出手帕揩,碰到胸前别的央行徵章,火燎似的灼燃,赶紧摘下,又不能扔掉,藏进内衣夹袋。凭证徵章软和硬的二个物件,感到那么重的负压,他顾不得斯文了,尽力地搡挪,终于挨攘出光华门,能见到绿色田野。人群如水放闸似的松散。民国定都时放射性开阔八条大道种植的法国梧桐延伸城外,迎春抽出舒展的新叶,不黯人间纷扰径自仍在葳蓫摇曳,他在颗硕大树杆下喘息一阵,盘算如何摆脱?铁路、公路,长江航道肯定不能,内河水路!对,从水路走,进运河,这样可以先到自己杭州的家。想到杭州,他的心泛起温暖,蔓莉,当年相爱杭高女同学,前不久书信往来中,得悉父亲已经向她的父母下札相亲,不知蔓莉自己意见如何?这次去舟山前转道杭州,可以与她相处几天,至于下一步?下一步怎样?他有些怅惘!国家政权巨变,跟央行撤退台湾,还是留在大陆觅个新职,好像都不合适,他是想回美国,美国有自己的哥哥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再说拉比摩西?迈蒙导师当年他接到央行,父亲早年国府当侍从长时熟人,财政部现任央行行长寄来入职聘书时,曾经挽留自己当他助手,研究学问,说他有数学天赋,今后能在财经领域会计学科中出成绩。但作为辛亥革命元老的父亲却执意让他归来,讲国家急需人才,已经有个哥哥服务美利坚了,不可能二个儿子都在外,况且已经退职归稳家乡宁海下面有弟妹的家也要照顾。
期时正值抗战胜利,百废待兴,他先是在重庆报到,很快回都南京,接着是一轮轮的币制改革,他充分展现自己的才华,尤其48年发行金圆券,他曾经提出过修正方案,很得经国先生欣赏,邀请他到住处面谈,有意吸收麾下参加整顿已经溃烂的经济。他婉拒了,拉比摩西?迈蒙“政治”两字怕自己混乱了理性的数学头脑,不否认,对腐败成风的官场的失望和害怕,他要保持的是书生学者的秉性,父亲对时局的痛心疾首也不同意他从政,而正是这次来信,提到杭州议婚之事,难道老人已经为他日后谋生有周全安排?是的。肯定这样。不过,他还是想返美国,自己国家现在是满目苍夷,极度的贫困落后,无止休的战争动荡,很难能平静安放书桌,他要在理论学术上有作为,尤其是经历四年多的实务操作,积累很多感悟,国民政府多次贷币改革,为什么会失败,核算方法是其中欠缺的短板,尤其在和发达国家不同的社会制度的财务体制下,会计学的运用如何有助国民经济的发展,自己曾几次书面意见向财政部呈述,虽没有采纳,但也引起蒋大公子重视。他很自信,独有学术观点对二战后类同国家具有普世意义,是学术界新的课题,值得研究,以此路径攀登高峰。那么只有大洋彼岸的学府才能实现崭露头角的思想抱负。
风舞动头顶上蓬勃新长的梧桐枝叶,仿佛把他带进马萨诸塞州校院成排的橡树林荫道下,在迈步思考。不犹豫了,一旦把账薄上的红线画好,交接了却,完身而退,远离纷扰,携蔓莉直飞美国。
于是,他用手梳理下紊乱的头发,提起精神迈开大步,但很快让他陷入失望,因为运河码头上哪里还有船?无数拖家带物的人成群徘徊在岸边,水面上一片混沌,不断有飘浮的尸体打旋,扑鼻而来的是阵阵血腥气,如何办?还是走。他不沿河了,他想到附近港叉,这是水乡泽地的郊外,他多次来过,有不少支流叉渠以及附近许多捕鱼为生的乡人,多给点钱,可以雇只小舟南下。也正凑巧,他东拐西转地竟碰上个熟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古语“吉人自有天相”
为何?
此熟人自己曾有恩于他,他夫妻俩划浆依靠鸬鹚捕鱼为生的,完全是偶然,有日,他在上班路上,经过福兴医院,见一个穿着褴衫的汉子,手上捧的一把充满腥味的零票,旁边板车上,躺着个难产妇女在痛苦地呻吟,却被门卫阻拦在外,说几张毛票想住院生孩子?没门!汉子在哀求,人群围看指点。他上前说理,门卫见了,讥笑说大人你付钱?热血涌上,他当即把自己证件亮出,吩咐赶快抢救产妇。事后,他垫付了全部费用。汉子也诚心,抱着出生满月儿子,带着筹齐的钱上门道谢。双方开始走动,他单身一人在宁,有闲时到汉子家作客。但必竟自己工作太忙,往来不多,近年好长时间未去,想不到今天在路上撞着。汉子见他慌张模样,问清原委,说了:“运河已经封航,所有船只前昔已经让国军征用装载器械兵员撤退,先生若是要走,委屈用我小舟,绕道南下吧。好在我熟悉水路,不过时间长些,白天找隐蔽地方停息,天黑行驶,让我与婆娘商量,多准备些伙食,你放心,我定会将恩人安全送回杭州。”
繁星密布,夜空低垂,小舟七港八湾专朝冷僻的支河划行,舱底下汩汩流水,时有蔓草缠绕,想象中他是在穿网逃离,一切都剪碎,映进全是晃动斑影,陡增旷野的冷寂。人很不舒服,完全蜷缩在狭窄的蔑竹蓬下。夫妻俩相扶摇橹,几只鸬鹚停在弦边,警惕地张目,偶遇动静,会扑翅鸹鸣。好在白天泊停,他上岸舒展身躯,鸬鹚捕些鲜鱼,婆娘烧煮,一起用餐时聊些闲话。日息夜航,熬煎似的数着日子,内夹背衫中那硬和软的沉重,时时恐惧提防,他作了无数想象,把它隐藏舱中板隙中,怕受潮;使个口实交汉子代管,如何说清?好在行程都平静,渐近杭城了,谁知在德清的双林这夜,道上传来庞杂大兵跑动声,有个长官样的向他们招手,汉子划过去,鸬鹚飞扑,他屏息,冷汗湿襟,悄听对话,原来是问路,长官口气和蔼,笑笑讲这么辛苦?晚上还捕鱼?汉子回答,惯了夜里鱼呆能多捞点,并指了方向。长官讲杭州已经解放了,他们奔赴金华!道谢后部队又急促前奔。他抹抹汗珠,但心更下沉,杭州失守,他能进去吗?汉子见他犹豫,劝道先生放心,进杭州水路多,我还有个朋友在湖墅码头,让他接你回家。
也只有如此了,提心掉胆的七天行程,拂晓前汉子把小舟停靠一处不起眼的埠头,自己上去,引朋友过来。此人一脸络腮胡子,粗眉大眼模样豪放,不说什么,拉起他即上岸,至今,他始终都感到欠亏,因为急忙中,竟没有付汉子报酬。其实,根本用不着如此惶恐,杭州安宁得很,街上市井依旧,店铺敞开,人们脸上都充满欣喜。络腮胡与他在卖鱼桥告别,讲很忙正在协助纠察队的事,此时,他才发现,此人臂上有红袖匝,也不多问了,告谢后很熟悉地回到自己在楚妃巷的家门前。
事后,这个络腮胡汉子又帮了他一个大忙,当然,这是后话。更是他一辈子又一个未报答的愧疚。
楚妃巷临近这座古城南宋时御街,顾名思义曾有个女子入宫封皇妃,几百年后还留有森赫遗韵。巷虽然近闹市,但不宽的青石板两旁是高高的封火墙,递层的马头瓴脊,阳光透在地面上投下各种几何形状,让过往行人走来会产生晃惚隔世感触。他父亲长期跟随中山先生起事,民国初年改元之日购下此屋,夫人和二个儿子移居此地,他是老三出生在此,开蒙在老家初级小学,来杭就读省高级中学。因二哥早几年就赴美国深造,自己毕业后也考入麻省理工学院。国父奉安大典父亲辞职归林,除了对时局的忧患外,更是爱妻突然病故不想再逗留此伤心之地,回宁海老家过农桑生活,大哥陪父服侍,此屋空了,有个远亲崔伯照料。他在南京工作间,假期归来居住。不过今天面对已经斑驳暗淡的乌黑院门,竟陡生起无端的凄凉,叹了口气,轻轻扣动铁环,里面传出苍老回声,崔伯匆匆过来启开,亲热地叫声家梁。家梁是他的名,他们范家兄弟都是家字辈。“福禄双全,家和兴业”这是祖上定下族谱字序。范父不知为何偏爱建筑,几个儿子“家”名后都取与房屋相关的字,如大哥家檩,二哥家栋,父亲续弦生的三子分别为家第、家楣,家闩。家梁还在庭廊中走时,引前的崔伯回头告诉他,冯小姐这几天经常来问,你没有告诉她什么时候到家?他心一热,冯小姐,是蔓莉姓,住在附近的冯山人巷,冯家是大户,整个巷基本都是她家产业。难道老父提姻之事,已经在中学任教的她,担心南京局变他的安危?确实太匆忙了,根本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发电报告知,于是他即放下皮包,来不及掏出内夹衫中的东西,也没有抹脸,即兴冲冲奔出,让崔伯在后面掩嘴谑笑。
冯家是自己父亲居住后熟悉的,冯老从业丝绸,有工厂和绸缎店,担任同业工会的执董,算是头面人物。范家落户当日,冯老即来拜访,知父亲是革命元勋受省市政府高官敬仰,见面说不少恭维的话,家父仍然保持乡绅谦逊礼让,加上后来自己与她女儿杭高同班就读,大人间往来多了,关系密切。蔓莉长得有模有样,性格爽直,说话甜滋,很讨母亲喜欢,家父也看中,更是自己与蔓莉情投意合,这次定姻应是意中美事。谁知,他进入冯府,冯老正襟危坐在厅堂前,面色带有愠怒!家梁上前楫躬问安,冯老没有问如何返归,却直接告诉他,蔓莉丫头这几天疯了,人影都很少见,成天跟随穿黄军装的人颠跑,还口口声声要离家出走!这大出家梁意外,难道有什么变故了?冯老接着讲,你来了好,劝劝她,不都合红笺了,她算是你的人,不能随她性子来。家梁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正准备细问明白。恰巧,蔓莉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她着身灰色列宁装,剪了头短发,额上刘汉汗水答粘,红扑扑的脸蛋泛出的朝气把厅堂沉郁的气氛都活泛澎胀起来。她无视冯父愤懑眼神,拉起家梁的手辟裂拍拉顾自说:“你来了好,离开反动的央行是正确的,我们一起都加入军政工作组,为建设新中国献出青春热血!”军政工作组!家梁被这个新名字吓出冷汗,尤其是政字,是最忌讳的,怎么蔓莉一个大小姐,中学老师会嘴里说出!冯父此时一拍案桌,站起转身气呼呼进内。蔓莉呶呶唇角敲敲脑壳,意思家梁明白暗示对冯父的不满!
家梁不想刺伤老人,召蔓莉招手,一起到前庭花圃小亭园墩上坐下,他需要弄懂,仅仅离上次相处不到半年,自己的意中人,怎么会从精神到外貌都来了个激变!况且,杭城市解放没有几天,那能来如此的震撼力!当蔓莉滔滔不绝的絮说,方才明了其实她早就参加反政府的学潮,与学校进步师生一起迎接大军进城,军政工作组是共产党进城后吸收知识青年参加新中国建设的组织。这就不奇怪了,虽然自己在行内埋头业务,但毕竟未游离世外,内战几年中,一波波的学潮在南京上演,青年师生都是主力,甚至不少有名教授,民主耆老都参与,政府的腐败是有目共睹的!渐渐,家梁的心也被蔓莉演说所感染!是啊!他也是年轻人,不缺乏报国兴邦的志向,尤其见蔓莉发亮的乌眸中闪烁国家美好前景时,身内竟也汩汩涌起潮热。他下意识解开西装外扣,当碰到内夹中徽章和纸包赶紧纽紧!升腾的气仿佛剌破松泄。他知道自已现在的身份,与即将成为伉俪的蔓莉间存在条不能忘舍的红线,账本上必须亲笔划定,所带凭证要交割了结,热潮迅捷消退,他迟疑闷声了。
蔓莉完全不理解,继续豪情满怀地憧憬未来。她说:“家梁,我们立即来个革命婚礼,完全抛弃封建陈旧俗套,就是我们俩个,穿最简朴的衣裳,诺,是这样,一式列宁装,面向庄严的五星红旗,鞠躬献誓,然后双双一起加入军政组去解放大西南,开始我们新的生活!”
“大西南!?”家梁震惊,蔓莉怎么尽说出这些惊世骇人的名字。
“我已经报名了,而且告诉他们,把你的名字预先登记,只是必须你自己去填表。我们的军政组全名是华东军政大学西南工作组,是解放西南的预备干部队伍,将留在四川参加新中国建设。我选择重庆,家梁你不是在那里参加央行的,凭你的学识资历完全可以成为人民当家作主的银行作出卓越成绩。”
“可是我,我还没有了结。”家梁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没有随伪政府银行逃跑,只身回来,还有什么不了结的?”
“账”他结巴吞吐,丢不下必须要划的红线,然而无法表述。
“账,你说得对!反动派盘剥人民的账必须清算,你是内行,可以列举他们许多罪恶。家梁,我真的很激动,在这翻天覆地的大变革时代,我们知识分子迎来最美好的年华了!”火
“我不能。”家梁让内夹鼓囊的东西浇灭被蔓莉煽起的热。
“怎么不能?”蔓莉仿佛被浇冷水,漂亮的大眼蒙上疑云。
“我想无论如何要回宁海老家跟父亲讲一声。”忐忑不安,家梁回避转弯谎说理由,他不想再沿着蔓莉思路下去,他需要时间思考。不料,蔓莉的回答,让家梁脚下地面都坍塌下陷了。
“回宁海见范伯,那边还未解放,不成,现在你走不了,你有出城证吗?”
“出城证?我进来怎么没有?”
“傻啊,我是说出,不是进,是军管会决定凡要离开杭州外出,必须具有个人身份的出城证明。这是张网追捕反动分子的策略,可以进来,但不能出去!每个通道都有人民武装的纠察队盘查。”
“瓮中捉鳖。”家梁想起这句成语,手脚冷颤了。蔓莉并未感觉到,宽心对他说:“要不,我们等几日,宁海很快会解放的,你与我报名后,具有新的身份证件,向组织请假,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回去。”
“蔓莉,我想你我是不是一起去美国,我还想深造学习。”家梁这次说出心里话,是自己回来见蔓莉的初衷。
“美帝国主义!我不去!家梁,你是不是那几年啃洋面包上瘾了,他们支持反动派打内战血债累累,你脑子是怎么想的!”蔓莉生气了,她唬脸站起,甩下跑开。
家梁是一个人踽踽回到楚妃巷家中,进室闷头就睡,这一睡,竟黑天白夜数日,其实真正入眠却碎碎脑脑,且多的是梦魇,到不完全不是害怕,他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清清白白一个银行业务职员,可以和蔓莉一起投身到新的岗位中,只是那本账,未了的责任,让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放下,作为受过严格教育的他,拉比摩西?迈蒙的话,耶和华天赋职责,不能,绝对不能!只要交接时把账上红线画定,凭证装订就绪,辞职回来。去美国?到西南?蔓莉一起,如果说不服,如何办?西南!去就去,冯伯不是说了,我有责任管好她。他与蔓莉是真心相爱的,躺着他梳拢国府种种糗事,渐渐认同蔓莉意见,竟设想开对新生活新事业种种期望。
然而要了结的账是不能违背的天职!时间,只是时间,还有那个出城证,如何取得?蔓莉肯定会指责自己呆痴,他能理解和支持么?难!激烈的思想波涛,加上小舟上的疲惫,他虚弱发起高烧。崔伯急得团团转,抓了煎药煮调理。期间蔓莉来过几次,见家梁病怏怏的,摇摇头,说了些宽慰话,不过,钉钉铆铆还是绕要当他的度,当家梁应允不去美国,她高兴蹦跳忙着自己大事去了。
这日清晨,和暖的春风拂掀窗帘,家梁感到身体轻松,下床洗漱吃了崔伯端来的热粥,换了件中山装,一人出门遛到西湖边,坐在湖畔石凳上。只见朝霞辉洒,水面金光熠熠,青山烟霭,岸堤上半月型堤防铁栏,微风中叮咚作响,仿佛有人在弹奏轻乐。他心旷神怡思路奔驰,蔓莉描述的美好新生活画面随之想象展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诵起默国风诗经,止不住洋溢起阵阵温馨。
太阳升高了,翻滚湖浪中显出条红红的波泽,他抹了下眼,心陡然上拎,红线!账本!基准日的标识,必须尽快去了结。出城证!如何得到?一下子怡然心态紊乱煎熬煎了,周身顿感不安。
“家梁!老同学,怎么清早在这里?”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什么人?好陌生,他抬头看,这一瞧,更慌乱颤抖了。眼前站着一位身黄色戎装的年轻军人。
“怎么不认识了?小学同学,坐在你后二排的调皮鬼!”青年军人脸上露出顽态。
“是你!”家梁让他这一提醒,记起来了,不旦调皮,当年还经常拖鼻涕让老师罚站,嘴里总咀嚼粘糯糖糕,芝麻颗颗粒粒沾在唇边,绰号“麻球”。
“麻球!怎么是你,好威风啊!什么时候参军的?”
“好几年了,现在服役在市军管会,不过,还是个”他翘翘小指头。
“不赖啊,有出息。”
“你不是在美国读书?啥时候回来的?”麻球很客气。
“年初。”他不讲实话,怕言多有失。
“你们杭州有家,什么时候我来坐坐,当年小伙伴现在分散要会都难。”
“好,欢迎,不过,最近想回老家宁海看父亲。”他不想让麻球造访,用此搪塞。
“是不是走不了?”天哪,他怎么摸准自己心思的。
家梁点点头。
“我瞧你端副愁样,猜也不用猜,没有出城证,是不是?”
家梁只有抓腮了分儿了,不过他解释:“我回国还不知道哪里去办?”
“找我啊,老同学在,何不早说,明天,你到官巷口七层楼来寻我,名字没变,是不是?范家梁,班里的头名状元我记得很清楚,一字不会差的。”
这么容易?家梁被这突然其来的喜讯恍若梦幻,不知如何回答好?麻球见到他发楞状,意会不熟悉地址,解释说:“井亭桥畔杭州最高的一个楼,明天一早你就在门口等我好了。”
“谢怎么”他感激嘴都哆嗦。
“小事,你别上心,就这样,我有公务去。”见家梁还怔着,麻球大笑“我现在都记得分给我你家做的麻糍吃,香甜糯,不说了,家乡口味唾液都熬不住了!”真的咽了下,转身,囊囊走了。
家梁待他走远了,想想又觉得有趣,麻糍孩提时分食他竟记得这么牢!井亭桥七层楼自己哪会不知道,这是杭城最高的一座楼,大华电力公司的,现在成了军管会办公地方?
次日,他早早来到七层楼,门柱上没有军管位牌,但有个持枪站岗的卫兵,退远站候。麻球很守信用,没等多久,出来四下顾盼。家梁忙赶上前,麻球把张纸交给,也不说话,返身进楼。家梁手紧紧捏着,不敢在当场打开,夹步加速弯进小巷,才小心翼翼把纸平坦。这张对自己异常重要的纸不大,出城证仅半页纸张,印刷好格式,填写栏上有笔写自己姓名,性别,年龄,回乡探亲理由,字迹年岁都不错,他不由欣喜跳起来,惹来过路人斜眼瞪视。家梁连忙回身折好,踏起快步回到家中,怕有变化,立即收拾东西,跟崔伯讲回趟宁海见父亲即归来,让他代转告蔓莉。其实,他没讲实话,能说去舟山中央行了结账事吗?他只想反正红线账本上划清,凭证交接,即辞职回杭,家父那边,与蔓莉一起去西南前双双拜辞。
不想这一走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铸成终身愧疚且无法弥补的过错。无论如何,走前应该和蔓莉见个面,因为在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蔓莉,甚至连片纸只语都无留存!后得知,蔓莉结婚很迟,一直没有生育,她去西南后担任某县教育局领导,文革四川地方武斗,夫妻双双惨遭不幸,如今尸骨难觅。
其次,家梁长期悬念需要感恩相谢的是“麻球”他仿佛是从天上下来的解急难之人,自己当时咋不问清楚姓名“麻球“其实只跟自己相处一个学期,后留级,所以记不起来,日后凡有线索他都设法查问,奇怪的是,这个人却消失了,踪影全无,对家梁来说成了无法解开的谜。
另一个人,是他出城时再次碰到的,即络腮胡子码头工人。原来仅一张出城证并不保万全,事后他方明白,为防止敌特人员伪造,关口还须严格盘问验证,家梁本是个斯文人,当面相诘连接滚来的问话,他显然慌神(身上内夹里有软硬隐藏物件),正当虚汗湿有空时,戴红匝的络腮胡过来,朝他一看,挥起大手让盘问人放行!络腮胡的仗义让他免了灾祸,自己一直铭记感怀,但很伤心,此人后得知在镇反时受处决,罪名潜伏敌特。
以上这些都是大陆开放初期,他在日本与内地借故公派来访作家弟弟家第见面后他相托,打听来信中得知的。
只有驾小舟汉子夫妇的后代,现在是南京航运公司职员,家梁正式解卸公职以退休人员身份,这次回到睽隔56年后的杭州,特地邀请他们全家相会感恩。家第一早带着他们去游览西湖,自己从下榻的湖滨七星宾馆—凯悦酒店包房出来,端坐在湖畔凳椅上,面对西子微澜,任凭内心澎湃往事萦索,但没有后悔,多的是负愧和欠疚。
为什么,家梁自己所爱的专业取得光辉成就。
改变一身是丢不下那条账上红线。当家梁出城直奔舟山,行长已在翘首以待,没有等他诉说,即招手让下属直送部队简易机场疾飞台湾,经国先生点名要他报到入阁。
财务账册基准日是世界通行会计准则中核算的结点,红线是责任人的分界标志。然而,其实他没有划上,自己从此后始终在财经会计领域中工作,身份经国府高级智囊,仍然码着数字,拨拉算珠,加减乘除一直进入计算机时代,数字简化成1和0键盘,迅捷变幻庞大,台湾在经国时代经济起飞荣冠亚洲四小龙之首!家梁无疑发挥出自己才干,他在计财领域中提出“数据来源真实和细节归编效益”成为后发国家会计学的重要理论,香港张五常经常引据他的学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陆改革开放如同干燥的海绵急需吸收世界先进的经济理念甘露。当时两岸受狭窄的海峡阻隔,具有远见卓识雄才大略的高层毅然决定,变通前往日本参加国际财经学年会,让作家范家第带团与朝日报社编辑交流,其实是派出经济专家前去请教这次在会议上作专题发言,台湾智深人士范家梁,吸取宝岛腾飞的经验。
想不到,已经耄耆之年的拉比摩西?迈蒙教授也拄着拐杖在旁,他俏皮地说了句话:“东方儒家理论政治是经济的原动力!”一字点破,导师太能洞察底蕴了!凯恩斯政府干涉巧妙与权力催酶结合!家梁起初一顿,很快迅速解颐哈哈。
今天,他坐在湖畔回忆起,与往事交织,一生过程,是啊,他离开政治了吗?没有,那条红线最后根本不是依照自己所带的凭证码数划上,而是当年领袖一句话,成为历史悬案。那么多的黄金,没有它,台湾经济何能成龙!
雾岚在夕阳西沉后淡淡涌起,西湖四匝华灯盛放,绚丽多彩的光茫与蒙蒙烟云一起,飘忽浮荡,突然,湖中喷泉随音乐升腾,洒过来的细霖让家梁清醒回神,舒伯纳天鹅之歌小夜曲如此地抒情,一切惆怅都随d调弥散,人生,终究如烟云黄鹤杳去,只有永恒的“爱”才是绵延不息的乐章。
家第带着小舟汉子后人全家欢乐归过来,远远地在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