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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五伯安祥走了，劳碌了一辈子的他瞌上眼睛，偎依在钟爱一世的老槐树杆上。冬日金色的阳光透过乌黑疏枝，渔网似的布满深黝绉褶的脸庞，在光的熙照下，与苍老斑斓的树皮溶为一体。邻居何妈啧啧叹惜，只差2天，崔五伯就活到一个半花甲岁数了。
崔五伯在塘西小区是个人物。人长得并不高大，老了更佝偻背，还不时流涎水，可是嗓门子大，还喜欢揽事，谁要是不小心驶车轻擦碰路侧这颗老槐树，会跳起来当场散横。镗镗镗的粗语碎词带着唾沫喷扫，再是陪歉讨饶低头认错都要等他把肚盒子的子弹扫光才歇。崔五伯是行伍出身，非也，是离退休干部，不是，子女发了，有财有势，更没有。他独孓孤身不败金刚一个。据说是当年撑渡船时一个小鬼子不知怎地跌进塘湖河里死掉，崔五伯被抓去上大刑命根子残了，再也呒有谈婚娶媳。自后，崔五伯也与塘湖河结了缘，一直就伴在这个让他遭难的塘西埠头边，不知何年何月栽种的老槐树旁搭个棚屋蜗居，直到旧城改造，河道淹埋，小区楼宇耸立。他成人物，倒不是溺死小鬼子那码子事，事过境迁，沪松抗战的烈士陵园都挤缩一隅了，小鬼子殁水能说是他的侠举？崔五伯自己也从不提起，但就是这颗槐树，生发出老人硬汉铮铮的秉性。
现在已经与这座生活宜居城市许多消失的河荡湖洼一样，上溯千年曾繁华通达和香客云集这条塘湖河，是郊区连接西湖的水路。两岸绿阴丛丛，草木森森，植的最多是槐树，大都经历上百年风雨，冠盖茂密，虬枝拂水。可是遭遇隆隆的挖掘机开进，大铁耙张牙挥舞，均都纷纷截根断枝委倒在地狼藉一片。当机车正要辗向河西埠头这颗老槐树时，崔五伯突然冒出，上身赤博，挺起精瘦的根根肋骨，怒目园睁，面朝司机大吼：“不许动它，要掘就先从我身上辗过去！”整个工地都惊动了，作业工人、项目经理，辖区头头甚至市里有关部门也先后来劝说，崔五伯强硬夹股站紧，双脚陷入泥土里如同桩基铁定不让，几个昼夜顽拒，牙缝里都渗出血腥。
咋办？面对这样个拚命的老汉，有知情的人讲，崔五伯与树太亲了，当年他渡船的缆绳早就与树共命了，家与树也相连一起，每一条枝叉都系着老人的心。附近围观的人七嘴八舌，不能太绝情，不就一棵树嘛，也给大家留点念想好不好？领导犯难，让规划人员用矩镜测量，再对照图纸，终于点头。天未拂心，老槐树正好处在要建小区的路侧，只是位置略前移，无妨大碍，听知这个结论，倔老头崔五伯人噗地瘫软了。
之后，崔五伯一直守候在老槐树旁，与当地耸起的幢幢新楼进出的人不同，他没有变，依旧灰衣布裤，最多夏天戴顶笠帽，冬天多扎件棉袍。树也没有变，春发秋落，浓荫蔽散，枝枝叶叶依旧，多的是老汉呵护叱咤，不能让人碰。
但碰总是免不了的。虽然崔五伯舍命爱护老槐树的事，形成一种相继传递的自觉行为，问题是生活质量迅速提高，拿时髦的话来说是幸福来得太快。眼眨巴一下，小汽车日益增多，原来设计的路狭了，二边又都让车停满了。车长短不一，宽窄不同，新老驾驶水平悬殊，好了，就是一百个小心，隔几天总会发生擦碰老槐树的事。任你崔五伯喉管梗粗，跳起跳到，看到抹眼泪的后生或者嫩妹小嫂歉愧红晕，老人也只有叹气。不久，崔五伯改换方式，他主动向社区要了个红袖套，胸前挂了个大哨子，指挥行驶和停车。当年摆船渡河的架势又回来了。二只手似划浆，哨子像舵，身子若槁，顺从的车辆如艘艘进港的小舟，整齐划一停在地面黄线中。以后小区完善保安，崔五伯也列入一个，当然他年龄已大，算编外义务，却俨然是中心人物。中心人物的中心位置就在老槐树畔。一张罗圈藤椅，坐着个逾日俱老的人，成为小区小巷的准星，驶近的会放慢速度，停泊时都自觉规范，塘西小区的文明新风像老槐树年年簇新旺茂枝叶，成为争相学习的榜样。
你不信，就到河西来看看。你肯定会见到，整个小区的巷里，只有这么颗老槐树，与众不同突兀存在。棕黑色的树杆，长满硕硕块块的节疤和青葱苔藓，它的虬枝还是面向早先河面方向，而方砖护坛内能见到些鲜花，这肯定时在悼念那位平常又普通的倔老头——崔五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