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之震

沧浪行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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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她不必为小楼而忧。

    那是一座二十年前,她一块砖一块砖地挑,一根钢筋一根钢筋地选,一笔开销一笔开销地盘算,自己站工地,释放着精明,展现着心路,指挥着丈夫、包工头,还有那些瓦工小工,眼瞅着、嘴说着、心想着,打基、砌墙、漫顶,在旧房基上长出来的二层小楼。

    那时的小楼,在前邻右舍的平房间如同鸡群鹤立,送给她的是卓而不群的荣耀和固若金汤的安心。

    丈夫操持的生意日渐兴盛,家境随着小楼的拔地而起也变得蒸蒸日上。居住在小楼的她,时不时地揽镜自叹:黑瘦黑瘦的面庞,皮肤依然失去了当年的光鲜,皱纹倒像小鱼儿停留在她疏于保养的脸上,再好的洗发液也难以挽留昔日那一头乌亮的秀发。韶华已逝,青春远去,自己为这个家庭、为这座小楼付出得太多了,以后的日子里就不能再亏待自己了。于是她开始享受富贵带来的生活:高档香烟的紫雾时不时地从吸了多年烟叶的嘴里缓缓飘出,白酒的醇香每天都温润着曾吃糠咽菜的胃肠,麻将桌旁和牌友五冬立夏一天三开台,这可是当年在地里刨食时想也不敢想的潇洒,床上的空枕并不理会透窗而来的月光,寂寞得再也听不到男女主人之间亲密的窃窃私语。此时的她,与其说是寻找贵妇人的感觉,倒不如说是豪华着自己、奢侈着自己,甚至用这种放纵来补偿着自己。

    从小随她生活的至亲家的闺女杏花,渐渐地学会了做饭做菜、照顾妹弟,人也出落得如花似玉。丈夫有时与杏花说说笑笑、拍拍打打,在她眼里,不过是父女两代人的亲密逗口。娘家远在江南的杏花,出嫁后还经常回小楼住,每年在这里居住的时间比婆家还长。夜战八圈的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自己这几年沉迷于耍玩,很少向夫妻火炉里添柴加炭,整天不着家儿,确实冷落了另一半,而正值盛年的丈夫与眉目含情的杏花夜夜在家,他们之间会不会闹出点儿什么?转念一想,又骂自己脏心烂肺,铁打钢铸的夫妻恩爱、骨肉相连的两代亲情,就像这座坚固的小楼八级地震也摇撼不得。

    通宵搓麻的惯例,被一个牌友的中途退场而打破。冷不丁夜半回家,她怕惊动梦乡里的丈夫和家人,就蹑手蹑脚地开门进院。小楼里的房间很多,这么晚了还有一间仍亮着灯光,起初她以为不知是谁睡着了忘了关灯。她好奇地寻着灯光推门而进,看到了最怕见到的一幕。夜色里的丈夫与杏花凑到一间屋子,在一间屋子里看电视也没什么,两个人偏偏又挤到一张床上,而且衣衫不整、褥被凌乱。不用再解释什么了,她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突如其来的照面,让三个人尴尬得目瞪口呆。尽管时下对两性关系相当宽容,第三者的字眼儿也滥的不再新鲜,可故事发生在这座坚如磐石的小楼里,情敌又是视同己出的杏花,真个是天字第一号的家丑!震惊、愤怒、羞愧、窝火,暴风雨般劈头盖脸地袭来,她顿时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似乎感觉脚下的小楼也在微微晃动。

    本以为丈夫和杏花会扑通跪在她的面前,检讨自己寂寞难耐,一时失控,乞求她的原谅,从今再也不做对不起她的事了。没成想两个人非但没有一丝的悔过,反而像两个没有得手的窃贼恼羞成怒地威胁着目击者:“我俩不是一天半天了,能接受算你识相,不然就去扯离婚书。”以她的火爆脾气,磨快了菜刀把两个人剁成肉馅用不着喝酒壮胆儿。可她还是好言相劝,毕竟是几十年的结发夫妻,也希望杏花念及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就此罢手。她的苦苦规劝,在男欢女爱的熊熊燃烧的干柴烈火面前跟杯水车薪、隔靴搔痒又有什么两样呢?想想今后儿大女大了,面对三亲四友,她违心地容忍了。按说,她的退避三舍,能让他们的行为收敛些。谁知他们并不领情,当着她这个大活人的面儿,频频上演鸳鸯戏水的活剧。最难以容忍的是,杏花晚上还挑衅地喊她“大姐”简直是颠覆人伦,颇有与亲人共侍一夫,甚至独霸小楼的来头。她觉得就像看黄色录像一样让人恶心反胃,不,这简直就是眼里插棒槌,骑脖子拉屎。她也用自杀这种极端的方式干预过,两个人反而递过刀来,就像看耍猴儿的一样寻开心。她转念一想,不能啊,自己抹脖子倒死的心干眼净,可那可怜的白发老父何人赡养?几个未成年的孩子谁人照料?自己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这两个负心人。她总是在告诫自己,忍耐就是能耐,保持沉默,可两个人不满足没有名分的夜夜苟合,竟逼迫她放弃小楼女主人的地位,打起即刻离婚、与杏花做长久夫妻的荒唐算盘。

    这磅重型炸弹,震得小楼摇摇欲坠,搅得婆家这个名门望族颜面无存,阖族长老的指责弹压、丈人门庭的兴师问罪、妻子儿女的泪眼哀怨、外界舆论的冷嘲热讽,丈夫成了众矢之的,离婚也如搁浅之舟。远道而来的父兄的严辞天威,使杏花不得不斩断情藤。江南杏花的母亲邮过来的一火车歉意,又如何能抚慰她鹰啄犬咬、刀割火燎般的心灵创伤呢?

    杏花的南下离去,像被摘了心肝似的丈夫失魂落魄。她不计前嫌,主动去用温情感化他那铁石心肠。可在丈夫眼里,她就是砍杀他激情的刽子手,婚姻之门彻底亮起了红灯,压根就不想和她重修旧好。面对妻子递过来的橄榄枝,他抱以仇恨的目光。他又与一年轻艳丽的女子出双入对,在外地新购置的房子里过起了少年夫妻的享乐日子,以此来发泄心愿未了的愤懑。偶尔回到小楼,也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俨然推门就来、抬腿便走的房客。

    她固守小楼,固守着这座风吹雨淋得失去昔日光彩未及修缮的小楼。打发着闺女出嫁、儿子升学。在这座小楼里,难得一见温暖明艳的阳光,满眼望去是鲜花凋谢的影子。

    历经小楼之震、被折磨得身心俱焚的她,没有了当初搬进小楼的优裕和愉悦,却增添了淡淡的哀伤,因而常常怀念起此前扒掉的平房里那种大葱抹酱、小车下田、鸡刨猪叫、夫唱妇随的日子。

    于是她便有了一层困惑:为什么在同一块地基上,当年建造的平房里春天般的温馨,而随后翻建的豪华小楼里却秋霜似的冷漠呢?

    小楼之震,震撼在她心灵深处。她希望有一天,这座寄托她后半生幸福和全部希望的小楼真的倒掉,连同她无限的哀伤和困惑、曾经的甜蜜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