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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不？”她拍拍儿子的背，衣服让汗沾湿了“热你怎么不”
儿子不会说话，因为是一个哑巴。她一个人带着哑巴儿子，走过几个城市，打着临时的短工。
“你有事你就拉拉我的衣袖，啊？”母亲说。儿子点点头，他不是聋子。
母亲有点积蓄，打几份工，生活还不算太窘迫。
“你需要钱就跟我说。”母亲整理儿子的衣领。所谓的“说”其实是指写字。母亲也很喜欢看儿子写字，因为儿子写的字很漂亮。
晚上。
“妈妈，我们在这里住多久？”儿子在纸上写下字。
“你爱住多久就多久。”母亲摸摸儿子的头。搬过几个地方，儿子老转学，要好的朋友都没有了。不过庆幸，儿子不是聋子，能听；每次去到新的学校，校长都建议她把儿子送到特殊学校去。
“我儿子能听，你让老师不要提问他就是了。”母亲说。
其实这很残忍。有时母亲偷偷在教室后门看着自己的儿子，在气氛的热烈的教室里，她儿子仿佛是一个旁观者。不是仿佛。当初儿子发病的时候，声带失去声音时，母亲看着儿子张着嘴，努力地张着嘴，却没有声音，当时儿子的表情，足以使她连续几个晚上做恶梦。
“妈，我要回答问题。”儿子写下几个字。
于是母亲找到班主任，从此，老师允许他可以把回答写在黑板上，代替口头回答。母亲再次在门口偷看儿子，看到儿子笑着举起手，听到老师叫他的名字。
“妈，我们真的不再搬了吗？”儿子再写下几个字。
“你不喜欢搬，就不搬。如果你想搬，就搬。”母亲还是摸摸儿子的头。
“不搬。我有新朋友了。”儿子笑着写，句子后面一个感叹号。
母亲笑。
每天晚上，屋里只有母亲说话的声音，好像是自言自语；但是，交谈的是他们母子俩。
儿子在学校渐渐变得快乐，但母亲还不敢宽心。上次的病使儿子变成哑巴，下次呢？只有每次接儿子放学，看着儿子蹦蹦跳跳小兔子一般快活地跑出校门，只有那个时候母亲才真正欣然一笑。
“我们不缺钱。”母亲笑着看了看儿子，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妈现在有三份工作，而且你爸爸也留下一点钱。不要说你读书，就是你以后读大学也绰绰有余。”
儿子不说话，写下几个字“妈，我还会病吗？”
“不会，医生已经治好了。”说完母亲别过脸。
眼前的稳定与幸福其实很脆弱。只要儿子一犯病，所有的钱都会如流水逝去，所有的幸福都马上消失，更重要的，是儿子的生命。
其实，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很脆弱。
母亲再努力工作，死去的丈夫留下再多的钱，也不够一次化疗或者手术的花费。所以，每一天只要看着儿子小鸟一样出门上学，下午小兔子一般跑出校门扑到她怀里，她心里就会暂时松一口气──又过去一天。
儿子的字写得很好，像他爸。同学老师都很喜欢跟他“说话”因为喜欢他写的字。不过，母亲宁愿儿子是个文盲，而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别玩得太疯，出汗了记得擦。”送儿子郊游时她反复叮嘱。儿子没“说话”拿起母亲的手，用手指在母亲手心上写了几个字。
母亲笑着捏捏儿子的鼻子“要跟同学大家一起，不要自己走开。”
儿子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咚咚咚地跑回来，拿起母亲的手在上面写字。
“知道了，等你春游回来就带你去。”
儿子灿烂地笑着，上了校车。
天气很好，阳光把眼睛刺得直痛。母亲忽然觉得，一切从此都应该好起来了；现在，什么都很好，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尽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也许。
晚上，母亲一个人在家。虽然儿子郊游只是两天一夜，不过，这个晚上似乎是很久以来，她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即使是儿子生病之前，晚上一家三口都会在一起。记得有一次丈夫出差，晚上不在家，儿子老是站在窗口眺望。现在，这个家剩下两个人，儿子不能说话了，晚上就只有她的声音。以至邻居以为她天天晚上都在自言自语，吓得过来敲门看是怎么回事。但是她没觉得这种自言自语有什么不自在，因为她是在跟儿子“说话”只不过儿子的“话”没有声音。
童话剧的票她一早就买好了。儿子郊游回来是周五，第二天就可以带他去看。母亲不懂话剧，丈夫在世的时候经常带儿子去看。听话剧吧，丈夫总是这么纠正她。丈夫是个话剧家，写得一手好话剧和好字，一有空就带儿子去剧院。可惜丈夫的话剧在生前一直没有机会上演，儿子总是希望可以坐在话剧院里观赏自己父亲的话剧。
这次的童话剧，就是她丈夫写的。也是丈夫的话剧第一次上演。
夜深人静，母亲看着眼前的两张票，薄薄的两张纸片，却是那么沉重
时间还早，但母亲已经在儿子的校门口等了。看表，离校车回来还有一个小时。话剧的票她带来了，虽然明天才去，但只是想为了给儿子一个惊喜，希望儿子下车时可以看到他盼望已久的东西。自从丈夫去世，儿子就再没有去看过话剧。母亲一天兼几份工作，最重要的是，儿子那场病。于是拖拖拉拉，直到今天才有这个“空闲”
车来了，母亲看着一个个孩子嬉笑着跳下车，直到几乎最后，才看见儿子慢慢走下车来，莫名其妙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你怎么了？”气还不及松一口，母亲发觉儿子似乎不舒服。
儿子笑着摇摇头。母亲摸儿子额头“你发烧了？是不是出汗着凉了？”母亲环视，找到班主任。
原来，去郊游那天晚上，儿子就已经有感冒的症状了。
“你去之前怎么不说。”母亲心痛。儿子抿着嘴，一会儿，在母亲手心上写“我想跟大家一起出去玩一次。”
母亲说不出话，儿子之前大病那段时间，几乎大半年都是在医院独处；后来回家养病，也是一个人呆在家。她早上上班，晚上才回来。有一次看到儿子对着镜子说话，都几乎吓晕过去了。为此，母亲换了工作，那样中午可以回家；为了换工作，搬家了。
“我带你去医院。”
儿子烧得很厉害，打点滴打到晚上十一点多，儿子烧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了。
“快打完了，打完妈带你回家睡，不生床。”母亲摸摸儿子额头。
儿子想伸出手写字，但手正打着点滴。
“怎么了？”
儿子努力想说话，但声带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坐两个嘴型。
“票？”母亲猛然想起，本来准备儿子一下车就拿给他看的
“这里，我早就买好了。”母亲拿出票放在儿子手里“你病好了明天就可以去。”
儿子眨眨眼。
点滴打完的时候，儿子睡着了，连拔针的时候都没醒过来。
“你儿子真乖。”护士笑着说。母亲笑笑，笑得有点苦。
夜深了，母亲怕儿子着凉，招了一辆出租车回去。这算是“奢侈”了，生活的不拮据是相对中下生活水平来说的，不包括看病打的。
路上有点颠簸，母亲看着怀里的儿子，生怕弄醒他了。
“儿子病了？”司机问了一句。
“嗯，发烧呢。”
“睡得真沉啊，车那么晃都没摇醒他。如果是我家儿子，有一点吵闹都哇哇大叫了。”
母亲笑笑，摸着儿子的头。可这一摸，心沉了，怎么儿子的头那么冰凉！马上让司机停车，接着路灯一看，儿子的脸全青了，一点血色都没有，刚才车里昏暗完全看不清。于是马上让司机掉头回医院。
一路上母亲的脸也全白了，想哭却哭不出来。
那病，又来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尝试过，当你从一个恶梦醒来的时候，才刚喘一口气，却发现，原来“你醒来”只是恶梦的一个“情节”你还在恶梦里。
阳光依然刺眼，今天还是一个好天气，一个适合外出的好天气。
“打完针，妈妈就带你去看话剧。”母亲坐在儿子的病床前，身后是从窗泻进来的阳光，早晨的阳光，充满朝气的阳光，很灿烂地照在儿子苍白的脸上。
儿子疑惑地看着母亲，摇摇头。
“你听到我说话吗？”母亲发抖。
儿子依然疑惑的表情，然后变成惊骇和痛苦。
病房一阵死静。
儿子大喊，但没有声音，因为声带早就发不出声音，但他只是大喊，没有声音，嘴竭力张开，四肢疯狂地舞动。母亲抱着儿子痛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直到赶来的医生护士把儿子拉住。
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很是艳丽。
这几天，母亲很想做梦，因为无论再恐怖的恶梦，也比不上现实的恐怖，尤其看着儿子张大嘴大“叫”的表情，仿佛一处哑剧一般。儿子，再也听不到如何声音了。
半夜醒来，母亲看着那两张话剧票，只能让眼泪恣意地流。病床上，儿子没有睡，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
话剧票过期了
突然，突然母亲想起什么，急忙找出纸笔，写下几行字拿到儿子眼前。儿子好一会儿才有反应，目光的呆滞渐渐没有了。良久，儿子点点头。
“下个月还有爸爸的话剧上演，你一定要陪妈妈去看。”看字写得很大。
热天渐渐过去了，叶开始黄。
母亲坐在饭桌前，看着儿子，站在窗口，望着外面；那里正好是一棵树，满是半绿半黄的叶子。
母亲已经不能像以往那样，轻轻唤一声“吃饭了。”儿子也再也不能上学了，只能呆在家里。
“我想坐在教室里。”儿子曾经写。于是母亲找学校。
“现在你儿子根本没有办法接受正常人的教育。再说，他的病随时发作，万一在上课的时候出事了，我们”
母亲知道，儿子不是因为喜欢读书才想去学校，而是不想整天一个人呆着，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好好在家，妈妈中午下班去看看有没有话剧的票。”每一次儿子发病，都会毫无保留地一次性将所有积蓄花光。现在，母子俩再次面临山穷水尽。每一天母亲出门上班都像一次六合彩|赌博。如果儿子在家的时候发病了于是上班时间母亲都尽量抽空打电话回来。只有听到儿子的声音，只有晚上回家儿子还好好的，这天的六合彩|赌博就赢了。但，明天又开始了。
“喂？二姑啊，你有没有认识什么亲戚住在我现在这个城市的？我想托人照顾一下我儿子。”“喂？家政公司吗？请问你们的钟点工多少钱一个小时？”
上次儿子发病，把勉强的平衡收支打破得粉碎，现在连买药给儿子的钱都很拮据，何况请钟点工。
现在，晚上，屋里很静。但他们母子还是如往常那样“交谈”只不过，儿子的字越来越少了。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听力，不知道下一次儿子会失去。母亲害怕，儿子会渐渐变成一个木偶一般。
儿子坐在窗前，脸如面具。他听不到，不能说话。
有一次儿子写“妈妈，我会变成木偶吗？像匹诺曹一样？不能说话，也听不到，动不了。”
“那妈妈就是那个仙女，把你变回来。”母亲写。
丈夫的话剧在丈夫去世后才得到人们的重视。母亲又买了票，后天的。
晚上，母亲把票放在儿子手里。
“这次不许再食言了，后天你一定要跟妈妈去。那是爸爸的话剧。”母亲慢慢写。
儿子没说话，只是紧紧把票攥在手里。
儿子的病情就像波浪，之前发作了一次，现在慢慢又似乎没有什么事了。但母亲心里已经永远没有“放心”这个词了。尤其出门上班的时候，把儿子留在家里，一个人，那感觉就跟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一样。
这一年多，噩耗连续不多，撕裂的打击有时把人给打麻木了，头脑一片空白。带着儿子做几份兼职的母亲，有时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快像一片薄纸一样，风一来，就散了。然而，她知道，儿子承受得不会比她轻。
有一次她“问”儿子“你以后也想写话剧吗？”
儿子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喜欢看爸爸的话剧？”
“看爸爸的话剧就好像看到了爸爸”儿子写。
“冷吗？”走进开了冷气的话剧院时母亲“问”自从儿子失去听力之后，母子间的交流更不方便了。母亲随身都带着纸笔。
儿子摇摇头。
终于，在这天，母亲带了他看话剧，是他爸爸写的剧本。其实母亲知道，儿子要“看”的，是报幕员的那句话。
“这场话剧的作者是我们深深感谢和怀念他”
儿子听不到，但从报幕员的口形，周围的观众，和母亲的眼神，他“听”到这句话。来“看”话剧，儿子只是想听这句话。
母亲把儿子搂在怀里，竭力忍住眼泪。对儿子打击最大的，不是他的病，而是父亲的去世。儿子不能说话，就不能尽情大声告诉大家，这话剧的作者是他爸爸；儿子失去听力，就不能亲耳听见报幕员那句话。
“字写得真好！来！爸爸亲一个。真是爸爸的好儿子！”
“你也是我的好爸爸。”
“哦？爸爸好在哪里了？”
“爸爸字写得好啊，爸爸的剧本写得更好。”
“是吗，到时爸爸的话剧上演了爸爸带你去，看看你最喜欢哪段。”
“我最想听报幕员介绍话剧的作者。”
“为什么？”
“我要大家都知道，话剧的作者是我爸爸！我的爸爸最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