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笔记之三

春水先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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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以来,我都在思考生存与生活的定义,没有答案。直到我见到那个在大风中吹口琴的流浪者。

    下晚班时,开始起风,街灯在狂风中忽明忽暗,晦涩得如同指向不明的符号。我用力地蹬着单车,跟风赛跑,以候鸟的姿势逃往温暖。北方的风总是不够温柔的,肆虐粗野,裹挟起漫天的沙石,如同一个狂暴的歌者。行道树的叶子纷纷逃亡,意志不坚定者在风中摇摆不定,无所适从。行人都是一色的匆匆,在风与落叶之间急速掠过,像惊慌失措的鸟在寻找温暖的巢。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吹口琴的流浪者。

    在纬二路交通银行自助取款间门前的台阶上,一个流浪者,旁若无人地捧着口琴,用心地吹奏着,琴声从风沙之中突围而出,像一根极细极清的线,在风的指尖顽强地舞蹈,突兀得令人费解,却又无比温暖。在这样的天气里,落叶都纷纷逃往根部的厚实温暖,是什么促使一个吹口琴者固执地与风对话?他,也许是走得累了,才索性坐了下来。或者,他根本就无处可去,不管走到哪里,风都紧紧跟随?我不由得停下来。

    他有着一头流浪者的标准发式,如一丛无助的狗尾草,在风中招摇。他的侧脸异常突出,像一幅棱角分明的剪影。风很猛,他一直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浑然忘我,两只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打着和弦。风从他闪亮的牙齿间穿过,敲打着簧片,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从二十孔中流出,都是月光,都是快乐的色泽。这令人费解。我无法想像,是什么样的情绪支撑着他的灵魂,使得他保持着快乐的姿态,在寒冷中如坐春风?

    然而,我没有勇气去走近他,寒冷让我选择了回家。其实那也算不得个家,只是一所房子而已。但在寒冷的大风天气里,它依然是最纯粹的向往。

    整个晚上,我的耳际一直萦绕着那首不知名的曲子,清亮高昂。而那个大风中端坐的吹口琴者,充满了想象。我知道,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单纯而快乐,用琴声温暖自己,却将所有与快乐无关的事情交给了回忆。

    次日起,我改变了回家的路线,沿着纬二路,去寻找那个夜晚的偶然。我总能听到那熟悉的口琴声,在灯光下清亮高昂地悠扬开来。我并未从曲中听出情绪来,似乎仅仅是为了吹奏而吹奏,然而,在整整半月的倾听中,我逐渐从掺杂了太多错乱音符的曲声中听出了单纯的快乐。是的,是快乐。我不由得从杂物堆中翻出了我的口琴,它已经沉睡一年之久了,揭开包裹的布帕,它依然闪光。而我的唇却失去了光泽和润滑,我的舌尖再不能自如地打着节拍。我的口琴,怎么就丢在岁月里了呢?它再也找不回来了。而那个吹口琴的流浪者,他是如何留住了单纯快乐的音符呢?

    终于在又一个夜晚,我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他端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身后一张破草席,面前一只搪瓷饭缸,里面散落着面值不等的硬币,泛着银光。从他身旁斜搁着的一只明杖,我知道他是个盲人。他用舌尖感觉着口琴,吹奏出心底的声音。他不是乞丐,他只是个流浪者,他出售琴声,换取报酬,这与乞讨有着本质的区别。他甚至比大多数人都骄傲和懂得保持尊严,他正襟危坐的姿态和高昂的头颅证明了这一点。这不由得令我心生崇敬。我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十元的纸币,轻轻地蹲下身来,轻轻地放进洁白的搪瓷缸内。我就这样蹲着,与他保持着平等的高度,这使我感觉自己更能接近他的灵魂。

    一曲终了,他才转过头来,朝着我的方向,说谢谢。我接受了,因为我明白,他不需要被拒绝。我开始试着与他攀谈。起初他很矜持,不愿说更多。我以极度的耐心和真诚,以委婉柔和的语气,试探着接近他,化解他的矜持与不安。我说,我是个农村孩子,在城市里漂泊,一直很感谢他的琴声。我说,我也有一支口琴,可已经很久没有吹响它了。我说,我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人,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他似乎很难理解,也许在他流浪的这许多年里,没有人像我这样蹲下身来接近他,和他攀谈,他感觉我是个奇怪的人,他问起我的职业,当我说我是个靠写字吃饭的人时,他立即警觉起来,用极不友好的口气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忽然就语无伦次了,像一个居心叵测的贼人,想要偷盗他的秘密。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他是他的琴声温暖了我,或者说拯救了我,他一定不会理解。我将无法走近他的世界。于是我说,老哥,你都会吹些什么曲子?我想听一听。他很快平静下来,说,有好多呢,你点吧。我就点了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浆,这是我最喜爱的曲子,无数次在我的二十四孔中流淌。

    他的表情转入专注,习惯性地伸出舌尖,湿润一下干裂的唇,吹出一串滑音。我知道,他的演奏开始了。在一段优美的前奏之后,开始有了微风,湖面漾起波纹,一只小舟划破沉静,缓缓荡开。他演奏了两遍,然后停下来,转向我,面容似有所待。我说,吹得非常好,很好听的曲子。其实,他并未掌握口琴的演奏技巧,甚至许多音节都跑了调,只能从间断的旋律中依稀分辨出曲子的主干来。

    也许是我的认真聆听打动了他,他终于放松下来,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他是开封杞县人,65年生,父母均已离世,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二十多岁时害了病,只有左眼还残存着微弱的视力。他一时间陷入了对往日的回想,喃喃自语,说起他眼睛还好的时候,说他读书的日子,脸上满是怀恋之情。这是他最饱满的时刻,我安静地倾听。我明白,他不需要怜悯和同情,也许,多年以来,他只是在等待一个聆听者。我不无担心地问及他的生活,他很快乐地告诉我,他每晚都会有十来元的收入,够裹腹了。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他就眉飞色舞起来,自豪地向我描述他的智慧和骄傲,他说,别看我是个瞎子,可我在郑州呆了二十年了,什么路我都熟悉。我委实不能以一个耳聪目明的人的心理来理解他的艰难,我问及他的吃饭问题,问他夜宿何处,甚至问到他如何解决大小便,他轻轻地摇摇头,说,这多容易,这附近哪个饭店便宜,哪儿的墙角能背风,哪里有公厕,我都知道!

    这一刻,他是骄傲和自信的,只是我不清楚,在一张破草席上度过的秋夜,是否有梦呢?

    我无法清楚地知晓他的艰难,我只是反复地想着他的一句话:我一个月就吹坏一支口琴。而我的那支口琴,已经伴我三年多了,仍锃亮如新。也许,是我不常吹响它?

    他端坐着,像一个讲经的圣者。我就蹲在他的脚下。路人纷纷侧目,投来惊异或猜度的目光。有一个好奇的年轻人迅速地跑了过来,但他没能看到他期待的新鲜事儿,又百无聊赖地踱了开去。自助取款间的门开开合合,人们来来去去,除了投来惊奇的一瞥,再没有多余的关注,只有一个跟着妈妈的小女孩,燕子一样飞过来,往饭缸里投来数枚硬币,然后蹦跳着走开。孩子,可能是这个世界是仅存的单纯和善良了。

    硬币撞击在搪瓷缸壁上,发出悦耳的声响。他很快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用明杖将饭缸往身前拨过来,从中捡起我放下的纸币,仔细地抚摸着,很爱惜的样子,问我,是多少钱呢?我笑笑,不答。我警告自己,不能将之当成施舍,我只是为我所获得的琴声和琴声所表达的单纯与快乐付费,没有理由掺杂其他情绪。这个世界上,究竟有谁需要施舍和被施舍,才能够获得快乐呢?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我本想抽出一支来递给他,但忽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狡黠的智慧,我想,如果我不给,他会不会问我要呢?我怀着“小”的心态,急切地期待着答案。风很大,在我的烟燃到一半的时候,他才嗅到了空气中弥散的烟味儿,他抽了抽嘴角,用很明朗的声音说,给我支烟吧。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他并不认为这是在行乞,而是理所当然。于是,我抽出烟来,递给他,为他点上。然后,我接过他的口琴,仔细地端详。很好的一支口琴,天鹅牌,重音,与我最早的一支完全一样。只是,我的口琴也许正躺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生满了时间的苍苔和锈迹。

    我说,老哥,我要走了,你再为我吹一首吧,吹你最拿手的曲子。他欣然接过,很努力地舔了舔嘴唇,让它变得更湿润些,然后,说,吹一个黑三角的主题歌吧,边疆的泉水清双清,还是我上学时学的,那时眼睛好,认识谱。我点点头,虽然他看不到,可我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在他的口琴上面,或者其他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双更为明亮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这首曲子异常地欢快,异常地高昂,转折回旋,每一个音符都昭示着希望和美好。我不由得沉醉了,忘却了身外的寒冷,也忘却了麻木的双脚。在这样一个夜晚,一个吹口琴的瞎子,一个听口琴的疯子,一群群往来的候鸟匆匆走过。然而,这一切晦暗的景象在一曲泉水的清流之中,消融开来,世界只剩下了单纯。

    曲子很短,他吹了两遍。在这个时间段里,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瞎子阿炳,和他流传千古,被视为中国人的“精神回归”的名曲二泉映月,那是怎样的辛酸怎样的凄苦怎样的无奈怎样的沉重啊,然而,吹口琴的流浪者——我一直称呼他为流浪者,他只是在人世间流浪,没有归途,他出售琴声和快乐,换取生存,所以,他不是乞者——他与阿炳有着极其相似的生命历程,为什么他的曲子里只有欢快和单纯?他像一泓泉水,清澈透明,干净得不染尘埃。

    有一瞬间,我武断地为一直困扰自己的生存与生活的区别下了定义。我认为,这个吹口琴的瞎子,他只是在谋求生存,而生活,与他虽近在咫尺,却相距甚远,遥不可及,也许,他永远都无法抵达了。然而,当他的琴声再次奔跑在夜空中时,我否定了自己。我甚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我忽然明白,只要这曲声中饱含了快乐和单纯,他就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简单的动物意义上的生存。

    长久以来的我,也许是浑浑噩噩惯了,触觉已不再敏锐,对外界的感知麻木不堪,朝九晚五地匆忙奔波,不明白到底是在生存还是生活;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感情和生活的打击之后,我甚至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然而,在这样一个夜晚,当我真正有勇气走近这个吹口琴的流浪者的心灵,我以为我是在试图拯救他,却不曾想,是他拯救了我的灵魂。

    2004。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