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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辉说：“近来很烦，简直烦透了。”我就知道他会说这样的话，每次他来找我都是在他心烦的时候。人呀，一心烦就需要倾诉，而选择倾诉的对象很重要，选择对了，确实可以把烦恼暂时排泄掉；要是选择错了，那无疑是雪上加霜，没准跟他说的话，就成了你的死穴。活在这世，就得人提防着人，否则，一不小心就成了别人砧板的肉。
唐辉选择了我，那是因为我不是跟他一条道上的，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唐辉的烦恼缘于他的工作，像他这样的县级干部，所谓工作的烦恼其实就是人际关系的烦恼。记得上回，他跑到我这里，谈及自己在单位里受到一把手的压抑，才华得不到施展，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
我带他到江边散步，望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的江流，听着江面上传来的船舶苍凉的嘶呜，他禁不住诗兴大发，朗诵起三四演义中的诗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他伏在江边汉白玉的栏杆上恸哭起来，清亮的路灯洒在他的背后，很模糊，很寂寞。当时我在想，他的内心一定很寂寞，不管你是什么人，寂寞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我重重地拍拍他的肩，算是表示对他的安慰。
那一天，他在我面前哭了两次。但是，第二天大清早他的状态已调剂得很好，看上去已满面春风了。我知道，他的烦恼已从他的眼泪中排泄掉了。
但这一回，他没有向我说出他烦恼的理由。我和他走在深秋的江边，都带着墨镜，穿着黑西装，看上去像两个黑社会的，路人看起来，一定很阴森。阴寒的江风吹着我们，风里夹着我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我们都没有说话，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
突然，我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背影，依旧是一袭黑色的衣裙，依旧是拖着面纱的黑帽子，依旧是带着病态的步履，她在人群中一闪就消失掉了。我说：“你相信吗，那个女人一定很美。”唐辉说：“你在说什么？”我说：“就是那个穿着衣裙的女人。”唐辉说：“哪个？我怎么没有看见？”我说：“别装，我知道你看见了。”唐辉说：“天地良心，我真的没在意，我一直在想事儿。”我说：“那是我看走眼了。”
我敢断定，唐辉在撒谎，虽然他戴着墨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相信他隐藏在墨镜后的那双眼睛一直在探寻着什么，他一定也发现了那个背影，而且他与我一样，对那个背影有些熟悉。
他的变化真的很大，正如他自己说的，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话了。我们走到一家比较僻静的茶座坐下，点了两杯碧螺春。我说：“知道吗，刚才我对你说的那个背影，其实我已经看见过几次了，这回，她突然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唐辉扭头左右望了望，我不高兴了：“我的话你在不在听？”唐辉说：“谁说没听了？那个莫明其妙的背影让你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是谁？我认识吗？”我说：“贺燕雁。”
唐辉的手仿佛是在不经意之中抖了一下，我捕捉了这个轻微的细节，显然我的话触动了他的神经。他说：“今儿个，你是什么意思呀？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是诚心给我雪上加霜嘛！”我说：“别别别，我可没雪上加霜的意思，我只是说出自己真实的感觉，不想听就拉倒，生哪门子气呀。”唐辉说：“你小子，别跟我装蒜了，我心烦，你就高兴，是不是？”我说：“好没良心的话！我还烦着啦。”
没想到，提到贺燕雁，还真捅到唐辉的痛处。自己抛弃了人家，又要做出心痛的样子来，怎么着都让我觉得他不好。
读大学时，唐辉在外租房子，就是为了和贺燕雁同居。贺燕雁学的是包装设计，因此唐辉的房间里竖着一个画夹，房间里总是竖着一个画夹，房间里总是充溢着颜料的味道。开始，我总以为她叫“艳艳”或“燕燕”等唐辉写下那两个字，我想起了在什么书看的一首诗见过的，就随口说：“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那话一说，我立即后悔，觉得这太伤唐辉的面子。
唐辉问我烦什么，我便把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告诉了他。他听了，脸色有些肃穆，叹了口气说：“听我一句话，不要再干下去了。”我说：“说教吗？留点劲，说给你的下属听吧。”唐辉说：“这不又来了，性格即命运。你呀，就是栽在你自己的个性上。”我说：“我的个性怎么了？你以为你那样过得萧洒呀，为了个一官半职，给人当孙子，累不累呀？”唐辉说：“你这是什么话？好好好，你行，我说不过你。不过，我可是为你好，你那个什么‘爹地’，出卖16岁男孩的初夜权，你知道那叫什么？那叫引诱未成年人卖淫，天理不容！那个什么酒巴迟早要出事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唐辉说：“知道还在这行混？这样吧，我给你找份工作，关系放在人才中心，保证人家单位不会过问你蹲监狱那档子事。”
说实话，唐辉的话真的让我很感动，可他不知道，上了这第船就不那么容易下来了，有的人无意中干了一次之后，一辈子都在干这事，直到干死在床上。我说：“我知道你很够哥们，可是，我再也受不了那种约束，我再干两三年，等挣够了钱，有能力包一个二奶的时候，我就洗手不干了。”唐辉说：“自甘堕落。”我笑了起来：“这是被卫道者们曲解的词。我承认出卖肉体是堕落，可那只是肉体的堕落，起码我从来没出卖过自己的良心，我的灵魂是干净的！比起那些出卖灵魂的人，我们这些出卖肉体的，比他们高尚不知多少倍！”
唐辉不再言语，低头一个劲在抽烟，他提出要去润河街吃东西。唐辉每次到这里，提都不提润河街，今天突然提出这个主意，我一时弄不懂他的真正用意，便函很诧意地看着他。此刻夜色已经弥漫下来，我去掉了墨镜，我脸上的表情在他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里一览无余。他说：“干嘛这样看着我？这里的润河街这么有名，我一次都还没去过，难道就不能去见识见识？”
既然他想去，我也就把话挑明了，我把“重料”和“花菜”的隐喻说给他听，问他需要哪个。他笑了起来，说两样都不要，仅仅是去看看而已。
于是，我带着他走在了润河街的街道上。“台风”过去了，润河街人气已经很旺，但并不人声喧哗，每个人仿佛都在不知不觉中遵循着某种约定。一边走我一边小声给唐辉介绍着这里的情况，润河街的起源和历史，这里的特色菜和特色服务，等等。唐辉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趣地听，戴着墨镜的眼睛很不安份地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我突然意识到，他这次来就是为了找到某种东西，依他的性格，这种东西必定是对他极其重要的。那是什么东西呢？我说：“我怎么觉得，这回你像个侦探！”他说：“是吗？如果我真的是想找某样东西，你会帮我找吗？”我本能地有了点警惕：“那要看要是什么东西，你不会是要调到这里来了吧？为了自己的帽子，从我嘴里探消息，然后再来‘刮’一次‘台风’，为自己捞个狗屁政绩。”
他笑了起来：“你真该去做作家，想像力真够丰富的。只是我对‘刮台风’这类政绩压根就不感兴趣，再说我也不决不可能到这地方来。”我问：“那你在寻找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有。好奇，只是好奇。”我说：“就这么简单？”他不高兴地说：“怎么，你怀疑我？难道我真的连一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了吗？”我说：“对不起，是我多虑了，不管你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好哥们！”唐辉的脸转向了我，脸上的肌肉颤动着，看得出他有些激动。
在独臂老太的大排档，我们坐下了。我点了几个特色菜，然后让她开张正式发票。唐辉说：“怎么，还要让我这客人付钱呀？”我说：“也许你忘了我的职业，那可都是别人买单的。今晚要不是陪你，少说也要赚几百进帐呢！这顿饭你要是不买单，我还不得亏死？我可不像你们，吃喝拉撒国家全包了。”他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你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得了，这顿饭我出钱，你请客。”我说：“应该是，公家出钱，我请客。”
几杯酒下肚，唐辉的兴致开始慢慢上来了，他很像一支慢热的球队，一旦进入状态，就打疯了。唐辉的酒量我是知道的，八两白酒不在话下，而且面不改色，但他现在害着红眼病，是不能喝的，我劝他少喝点，他说酒是男人的生命，像古龙那样，死在酒里也值得。他的话多起来，从古龙谈到金庸，鲁迅谈到茅盾，从尼采谈到海明威，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名人。他那已经谢顶的额头亮晶晶的，那上面丰满了一条条的青筋，我想那里面一定都盛着智慧。这一时刻，大学里的那个唐辉又回来了。
他问：“还记得，我写毕业论文时，你建议我写赛珍珠吗？”我说：“怎么会忘了？”唐辉准备的毕业论文是关于柳永的词的。我说柳永的词已被人写滥了，再写也不会有什么创意的。我建议他写赛珍珠，这位写中国人又不被中国人所承认的美国作家。唐辉的脸上掠过一丝黯淡的笑：“赛珍珠？我可不会写，我可不想自己在政治上惹麻烦，写这样的毕业论文要创意有什么用？再说，我又不想在文学上有所发展。”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那时正是繁春时季，道路两旁的树发出了新芽，空气里有一股正在发育的气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伤感，需要发泄的欲望，强烈得一触即发，我便握紧拳头狠狠地身路边粗大的树的树干砸了下去，立即我的手背全麻了，有血慢慢渗出，我用舌头把它们舔干净。唐辉看着我的举动，嘲弄地说：“你可真的有个性！知道小女生们怎么评价你？说你拥有天使的面容，魔鬼的微笑。”我说：“是吗？可这跟我无关！”唐辉说：“脸生在你的身上，怎么能跟你无关？我警告你，燕雁现在可是我的女人，你可别动什么坏脑筋。”我说：“你胡扯什么呀！”唐辉恨恨地望着我：“真该把你培养成一个同性恋者，否则，我的女朋友都会被你勾跑掉。”当唐辉对我说这些话时，我觉得受到了极大的污辱，我想揍他。
我强拉着他向学校的大草坪走去，小草返青了，正好打架。虽是春分时季，天气还有点冷，我却三下两下脱光了上衣，说：“这一仗你想打也得打，不想打也得打，你输了，燕雁是你的；我输了，我追燕雁。”其实我明白，怎么打唐辉都是输的，我这样做不过是想给自己和好朋友一个下台阶的机会。我们开始打架了，没几个回合，唐辉就被我扳倒在地。最后我们躺在草地上，对着蓝天哈哈大笑，笑得蓝天白云在我们面前飘忽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唐辉问我左胸上纹的芳芳是谁，我说是我爱过的女人。他又问我芳芳现在在哪。我说这跟他没关系。
而现在，谁要提出看我的文身，我就说这得付钱的。唐辉说：“后来，我还真的写了篇关于赛珍珠的论文，意思是为赛珍珠平反。你猜猜后来怎么着？一家权威的杂志还真给我发了。真搞笑！”其实他侃侃而谈的这些，已经离我很遥远了，很长时间我什么书都不看了，以前看过的书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生活告诉我，读的书越多，心理障碍就越大。所以我必须强迫自己忘记那些读过的书，否则，它们会像镜子一样照着我，让我时时产生羞耻感，那么，我就不可能那么心安理得。唐辉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这时一个40岁上下的男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可怜巴巴地说：“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这样的人，在润河街多的是，他们是另外一种活法，永远说着可怜巴巴的话，口袋却永远都是鼓鼓的。他们的这种活法与我的活法，与唐辉的活法，与所有人的活法，本质上是一样的：活着才是真实的。我看见男人的眼里有一星泪花在闪动，那凡夫俗子式的悲伤，决不是装出来的。一个人的外形可以改变，但他的眼神永远改变不了。
我的心便软了，说：“坐下来，一起吃吧。”唐辉对我这种行为的评价是：犯病。那个男人看样子真的是饿极了，狼吞虎咽中带着饥不择食的感觉。唐辉问：“听口音，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男人说：“我是东北人，找儿子找到这里，不想碰到一个骗子，说是见过我儿子，帮我找，把我的钱都骗走了。”男人低下头，眼泪滴到饭碗里。我问：“你儿子多大了？怎么会跑丢的？”男人说：“才16岁，啥事也不懂，为了一件小事，我打了他几下，就睹气离家出走了。要不是遇上你们两个好心人，我非饿死这里不可。这地方的人，特冷漠。”男人吃完了饭，我给他一百块钱，让他赶紧回去，登个寻人启事什么。男人走了，消失在夜色中。
唐辉说：“你真有点犯病。这人没准就是个骗子！”我说：“他肯定不是，因为他的眼睛没有撒谎。”说实在的，对唐辉的这次到来，我始终怀着深深的疑问，他这次来决不是为了排解他心里的烦恼，而是在寻找什么，甚至我认定他的红眼病是装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掩盖他来此的真实目的。
一直到唐辉兴致勃勃地离开，我也没有解开这个迷，也不愿解开这个迷，因为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