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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贺燕雁的不期而遇,证明了那个黑色的背影决不是我的幻觉,她确实在这座充满着谎言和冷漠的城市里存在过。
但贺燕雁却说她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她一定在撒谎。可她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我观察着她说话时的眼睛,但很失望,我读不出她眼睛背后的东西。
近乎疯狂的寻找到此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
当这个句号划圆的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寻找只是为了体验寻找的过程,而结局已毫无意义了,因为分别5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大家显得都很平静,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那份激动。
我和她走进了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屋,在暧昧的烛光中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看谁,谁也都在看谁。午夜的咖啡屋有种潜在的伤感,无边无际的,毫无理由的,却是蚀入骨髓。
外面好像下雪了,我听见雪粒打在窗户上淅淅沥沥的声音。贺燕雁突然说:“下雪了。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下雪的冬天了。还记得那个下雪的运动场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真的,对于那个操场我已经很模糊了,好像那天,我对着天地间的苍茫想到了雪的令人厌恶之处,雪掩盖了事物的本质,而阳光比雪更令人厌恶,那是因为雪做在明处,做得很张扬,阳光却做得不露痕迹,很内敛,像一个阴险无比的人。
她开始对着烛光出神,一动不动的,仿佛被这暧昧的烛光给吸进去了。我第一次发现贺燕雁的眼珠子特别大,几乎占去了眼睛的三分之二空间,苍白的脸色中便有了种圣洁,但她的浑身却是满含着疲惫和沧桑的。
我开始听她讲述这些年来的经历,但她始终没有问我这些年来都在干什么。
如果我第一次在“夏娃河”看到的那个黑色背影就是她的话,那么她早已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
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这年头,这样的女人已基本成了“大熊猫”在男多女少的社会中,女人已被宠坏了,她们大多数成了吸附在男人身上的“蚂蝗”而没有成为“蚂蝗”的女人,又要把男人培养成吸附在她们身上的“蚂蝗”想知道听她讲述她的经历时,我在想什么吗?你一定会以为我想到了充满阳光和迷茫的大学生活,由此生发下去,想到了很多很多,诸如自己那私生子的出生,阴暗的监狱生活,寻找工作时所遭受的种种怀疑,还有现在所操的“鸭子”职业,于是禁不住感慨万千。
得了吧,又是凡夫俗子们的见识。实话告诉你吧,我只想到了一句话:今晚,我要干了她!就这么简单。
关于贺燕雁大学毕业以后的经历,可以用如下简单的话概括出来:她到了南方,进入一家媒体公司,终于享受到自由选择职业的快乐。
但是,自由选择是要付出代价的,她那前卫的设计并没有得到公司的认同。于是她又开始了新的寻找,不是为了享受自由选择的快乐,仅仅是为了寻找对自己才华的认同感。
就这样东飘西荡地过了两三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是一叶浮萍,有的只是怀才不遇的不甘心,后来连这个都没有,最后什么都没有了,空了,了了。
她赶紧找了一个男人结了婚,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互惠线利的利益,就像做了一桩生意。后来,她离婚了。原因非常简单,那个男人是个同性恋者,她不能忍受另外一个男人与自己分享丈夫。但她从离婚中得到了一大笔钱。现在,她暂时就靠这笔钱过日子。
她用带着伤感和自嘲的语气讲述着这一切。在结束对自己经历的讲述时,她说了那么一句话:“原来,一生中,遇到爱是没几回的。”
然后,她对着我淡淡笑了一下。
我愕然发现,她笑的时候嘴角边有股抹不去的苦味。我开始竭力搜巡记忆中燕雁的笑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她那时的笑里是否有苦,是否有甜。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现在很寂寞,否则,她不会到“夏娃河”这样的地方去。我说:“今夜,我要和你在一起,就像那个下雪的冬夜。”
她用一种很陌生的目光看着我,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
“我想做一回真正的男人!”我坚决地说。
她收回了她那陌生的眼神,无力地摇了摇头。我说:“为什么?”
她哭了,面颊上是泪,额头却渗出了汗珠,急促地喘着气。我一摸她的手,很烫。
她用虚弱的声音说:“得找一张床躺下。”她的样子突然让我想起了毒瘾发作的吸毒者。
坦率地说,与吸毒者在一起,我便会出无边的恐惧。我说:“送你去医院吧。”
她有气无力地说:“不,到你家去。过一夜,就好了。”
下了出租车,燕雁几乎是压在我身上进了我的屋子。
我听见,房东那边传达室来哗啦啦的麻将声和嘈杂的人声,是这座城市的另一种热闹。
我把燕雁安顿在我的床上,只见她一个劲地颤抖着,嘴里不住地喊冷。我又给她加了床被子,她还是喊冷。我又是开电暖器,又是烧热水,又是准备冷手巾,忙得不可开交。
等我灌好了两个热水袋走进房间时,惊呆了,只见燕雁在被子里已缩成了一团,发出了困兽一样的呻吟。
我慌了神,赶紧奔到床边,摇着她说:“你这是怎么子?燕雁。我这就给你去弄点白粉来。”
她抽噎着说:“抱着我抱着我快”我脱了外衣,钻进被子,把这个瑟瑟发抖的身子抱在怀里。
我想起来,那个雪夜,她也是这么在我怀里颤抖着。
不,现在已与当时的情形毫无相似之处了。她的身子热得像火一样,可是她的肚皮像冰一样冷。
贴在她的身上,冷得我不住地打着寒战,这一时刻,我真切地感受了死亡般的寒冷。
在恐惧与怜悯的交织中,我爬起来,把两只热水袋用干毛巾抱好放在她的肚子上,然后我整个人都合在了她身,死亡的阴影一直围绕着我,袭击着我,我甚至想到她保不准会在这个下着雪的夜里死去。
但是,天快亮的时候,燕雁的热度退去了,她的肚子也恢复到了正常的温度。我无力地仰卧在贺燕雁的身旁。
深睡中的燕雁,脸上是圣洁的光芒,这种光芒不是婴儿未经世俗污染的那种混沌,而是经历了太多的世俗之后,仅剩的那点点纯洁。
我被她的这种圣洁感动了,禁不住把她再一次揽入我的怀里,我也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睡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做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除了水还是水,我什么也看不见。这是我经常做的那个梦,绝望而无助。原来,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得到的也只能是绝望和无助。
接下去的几个夜里,都是在这样的状态中度过的。
我知道,贺燕雁在病着,而且病得很重。她没有告诉我她得了什么病,我也不想知道。
但白天,她又变得快乐起来。依旧一袭黑色的衣裙,戴着面纱,跟着我穿过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奇怪的是,她只对这座城市的那些小吃感兴趣,一遇上特色小吃,就像眼睛放光,停下来买上一份,但往往只吃一口,就不再去碰了。
她对面条情有独钟,吃面时,依旧发出很响的声音,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只有在吃面条的时候,我才发觉,大学里的贺燕雁又回来了,于是心里便滋生了某种感觉来。
她一直没有问我现在正在干什么,但我意识到,她早就知道。
这天,在陪她吃小吃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姗姐打来的,姗姐在电话里说无论如何要见,很急切的样子。我望了燕雁一眼,有些左右为难。没有想到,燕雁笑着说:“我一个行的,忙你的去吧。”我在电话里答应了姗姐去赴约。
打完电话,燕雁突然问:“为什么要干这一行?”我先是一愣,然后说:“因为最适合干这一行。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她开始吸烟:“我跟你撒谎了,其实,到这里已经不少日子了,第一次到‘夏娃河’就看到了你。”我问:“那为什么不来找我?是我让你感到耻辱了吧。”
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很爽地吐了一口烟:“没有!”我问:“真的?”她说:“绝对!”
我说:“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我最讨厌被人一遍一遍地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你现在是干什么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你多大了?结婚了吗?有孩子吗?像警察审讯一样。这帮凡夫俗子真他妈讨厌,这些关他们什么事。”
燕雁说:“所以你选择了这一行。”我说:“也许吧。起码,现在再没有人那么关心我了。那种关心真让人受不了!都是一群有着偷窥欲的变态狂!”
燕雁扔掉了吸剩的半截烟,说:“还记得你们文学社开展过的一个关于处女和处男的讲座吗?那天,我去听了。真逗!我记得有一个长得很丑的女孩,好像叫芳芳什么来着。对,是叫芳芳,她很激动地说,这个时代标榜自己是处女或处男,其实是很可笑的一件事。从人性的角度讲,女人,人人都想做妓女;男人,人人都想养二奶。男妓这一行的出现,是女权的胜利,是女性解放最根本的标志。”
我反问她:“那么,你怎么看像我这样的人?”
她沉默了一下,叹口气说:“当时,我很赞成芳芳的观点。现在,才知道,那是错的。只有寂寞的女人才会到‘夏娃河’去只有堕落的女人才会做‘二奶’,而守着丈夫和孩子过一辈子的女人,则成了道德操守的牺牲品。说来说去,女人总是最幸的。”
我已感觉到与燕雁之间存在着的强烈分歧,但始终没有说出来。对于一个患病中的女人,还能要求什么呢?重逢时,我想着的只是如何上了她。
现在,好几天过去了,我们同处一室,除了给她冰冷的肚皮取暖,我什么也没有对她做。
我在心里解嘲地说:还真有点相濡以味的味道。天空飘起了雪花。燕雁兴奋地说:“下雪了!下雪真好!”
她张开双臂,在雪花飞舞中舞蹈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跳舞。她的舞姿异常轻盈,轻柔得像雪花一样,超凡脱俗得像圣山上的圣女,脚像腾了空一般,但蕴藏着某种力度。伴随着她咯咯的笑声,她越来越快,然后瘫坐在地上,发出雪花一样快乐的笑声。
她喘着气问我:“做一片雪花多快乐呀。”
她的身后,一条长长的灯河已经开始流动起来。
今晚我必须得做姗姐的生意。“夏娃河”是不能去了,如果再留不住老顾客,这一行我真的无法再干下去了,我就得失业,失去饭碗。
送燕雁回我住处的路上,我们遇到了那个擦皮鞋的男人。他告诉我他已找到了儿子了。我说:“恭喜你呀,你的父爱终于感动了上苍。”
他却凄凉地说:“可他完全给毁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头也不回走了。
望着雪花中踽踽独行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动,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而身旁的燕雁已经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