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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风瑟瑟，凉气袭人。
西下的残阳，依依不舍的坠入山间，最后的一丝温暖，也悄悄地将要逝去。
娘，站在门口的老槐树下，抬头张望村口的小路，希望能借着最后的夕阳倒照，看见自己娃子熟悉的身影。
患有老慢支和肺气肿的娘，就象拉风箱样呼呼地喘着，张口抬肩的样子，好象空气太稀薄，恨不得把空气都吸进去。无情的冷风瑟瑟拽着槐树上贪恋生命的枯叶，一片片落在娘花白的鬓发上，落在干焦的草丛中，随风翻飞。娘叹息一声：哎，这娃咋还不回来啊，天都快黑了。没接着隔壁你狗剩哥的电话吗？娘，病了，你给娘买些治喘的药来啊。工作真那么忙吗？还是路上车子又坏了？让娘揪心啊！
娘，二十三岁嫁进这张家的门，没享过一天福。三十二岁那年，那个短命的娃他爹，得了一场出血热就撇下这孤儿寡母，撒手而去。想想当年自己跪在这槐树底下痛哭不起，塌天的日子暗无日月，看不到自己的归宿，风霜已经熬尽了泪水，只有这干枯的眼睛，看着娃成长，看着这槐树叶黄叶落。
当时有多少好心人劝娘再跨个门槛改嫁，但总害怕自己的娃戴上带犊子的帽子抬不起头来，总害怕别人的娃欺负自己的娃。在渺如豆大的灯光下，多少个日日夜夜抱着七、八岁的娃痛哭肠断。
为了娃啊，娘忍了！娃啊，你就是娘这一辈子的牵挂！娘，啥都不要了，就要你！
日子终于好过了。娃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农业银行工作，并且在县城里找位漂亮的媳妇，媳妇也是好单位——烟草公司。娘，有了盼头；娘，悬挂二十多年的心终于落地。可是自娃从结婚后，咋回家看娘的日子越来越来少了呢？娃，你不挂念娘吗？娘老了，越老越没出息了，挂娃的心整天吊着摇曳。
哎娃啊，娘，想你！
二
归巢的鸟雀，在小村庄的树林里盘旋瞬间，安静了。深秋的一勾弯月发出微微的凉意。
村头疯狂的犬吠由远而近，一直狂叫到娘的小院。这时，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停下来。娘呻吟着从屋里出来喊道：“是秋翎娃吗？”“是。娘，我和桂枝回来了。”秋翎一边回答一边刹车。香气扑鼻的桂枝下车从精致地小挎兜里拿出一瓶药，递过去说：“妈，这是我给你买的药，你快吃吧！”娘一边接过药一边夸奖说：“还是俺儿媳，知道想着娘。”
娘一边倒水吃药一边看着自己的娃和儿媳。这一辈子她真的知足了，看看自己的娃，想想自己受的苦，心里欣慰。人这一辈子图啥？不就是熬的这样吗，能听到长大成人的娃喊声娘，看着自己的娃生活幸福。
昏暗的灯下，娘两目盯着自己的娃。儿媳桂枝首先打破小屋的平静说：“妈，给你商量个事”秋翎娃只是低着头狠劲的吸着烟，默默不语一脸无奈。娘喝点水说：“咱一家人，有话就说啊，娘听着”桂枝勤快地给娘倒上水说：“妈，我们在县城买一套房子三十多万块钱。我娘家掏五万多，还没有凑齐钱，我和秋翎想把门前的大槐树卖掉。”娘一愣，一阵急促的咳喘，把她的脸憋得铁青。
娘手指着门外茂盛的槐树断断续续的说：“这棵槐树还不到一搂粗，值不几个钱，我看就让它先长着吧。”说话间，呼呼地喘息着走到床沿旁摸出一个花布包，急切地打开，里面露出零散的钱。娘递给桂枝说：“这是我夏天捡拾破烂换来的两千八百三十块钱，你给我留下五十块钱好称盐打油，剩下的你们全拿走吧”桂枝敏捷的接过钱说：“妈，五十块钱你够吗？”娘理了理额前花白的头发说：“够。娘一个孤老太婆，啥地方能花钱啊”秋翎在一旁攥了攥拳头，又松开了，他咬着牙看着妻子桂枝。娘看到后，狠狠的瞪了秋翎一眼。
其实，娘的心里谁能明白？一个孤独沧桑的老人心谁能明白？只有这棵老槐树！娘和那个短命鬼一起栽的这棵老槐树啊，它见证了娘在张家守寡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岁月，见证了娘艰辛的每一天，娘真的舍不的它，那是短命鬼和自己一生爱情的唯一每天能看到的伴！
娃，去县城工作了，只有它和娘朝夕相处。娘对这棵槐树，有深深的情感，除了这棵槐树和自己的秋翎娃，娘还有啥！
秋翎和桂枝要走了，娘提出一方便袋红彤彤的大枣说：“娃啊，你和桂枝带着吃去吧，这是你狗剩哥给娘的，娘吃了反胃吐酸”桂枝接过说：“妈，还有吗？给我爸爸送些去”娘微笑着说：“就这些，别忘了让我亲家尝尝鲜”
娘趁桂枝不注意嘱咐秋翎，不要和桂枝吹胡瞪眼的，一家人不要因为娘闹得别别扭扭，你们在一块的日子长！摩托车发动了，娘一直送到栅栏门口，还在喊着：“娃啊，有空经常回来看看娘”但秋翎和桂枝早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只有阵阵袭来的晚风，吹着飘落下来的槐树叶在沙沙作响。
槐树下，还有呼呼地喘息着的娘！
三
秋翎和桂枝刚回家门，拖鞋还没有换，桂枝就开始对秋翎唠叨开了：“你娘也真是，不就是一棵槐树吗？还不让卖，我娘家可是为咱买房子拿出五万多块钱。就她的东西是个宝贝！”秋翎气的直咬牙，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槐树是爹和娘一块栽的，娘对槐树的情感，已经超出树的本身，是对爹的思念和感情的寄托！”桂枝好象不买帐仍就说：“你家穷的叮当响，还寄托？有啥好寄托的。”桂枝今晚好象故意找茬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穷就穷呗，你娘还是病秧子！”桂枝今天接过娘拾破烂换来的钱，秋翎就窝火。这时他再也按不住自己的火苗，气冲冲的说：“穷咋了，病秧子咋了，那是俺娘！”
其实，秋翎知道娘的病是咋得的。秋翎那年八岁，在一次狂风骤雨的深夜，秋翎高热不退，娘吓的顶风冒雨抱着娃深一脚，浅一脚，跑八里地外才找到医生。娘当时让暴雨浇的浑身颤抖嘴唇发紫，娃却是一点也没有淋着。秋翎病好了，娘却留下了病根，一到秋收后就咳喘。
娘舍不得花钱治疗，轻些就自己干受，重了就喝些姜汤。哎，日积月累到上年纪却更重了。娘，更不愿意花娃的钱了。娘总是想：娃啊，挣几个钱也不容易！
俩人高一声，低一句的吵起来。其实，这种吵闹已经习以为常。桂枝就是看着自己的婆婆老治病花钱，而秋翎却觉得那是娘，娘一辈子养活自己不容易，有病就要给她治疗。
吵闹中秋翎再也忍不住桂枝的恶语讽刺，举起拳头就要打桂枝，桂枝用手指着秋翎说：“你打了我，我明天就回老家给你娘哭闹去，哼！都是为她你打我，不能让她闲着！”秋翎象泄气的皮球，垂下了手臂。秋翎怕桂枝真的回家和娘大哭大闹去，娘生气！这样的情况不是一次了。哎，娘对秋翎说过：我啥也不要，只要你和桂枝好好过日子。
熬过深秋，冬去春来。娘门前的槐树已抽芽吐绿、生机盎然。娘的病情经过一冬天的折磨，刚过六九，随着天气转暖，紫气东来也一天天好起来。娘知道自己的娃和儿媳爱吃生花生，就在自己的承包地里过早得点种上了。娘病好些，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自己的娃能经常回家来看看娘，喊上一声“娘”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四
桂枝和秋翎终于住上了新房。前来恭贺乔迁新居的朋友们都走后，秋翎和桂枝商量说：“我看把娘接来吧，她自己在家也很孤单，还有一身病，接来我们也相互有个照应。”桂枝听后双目圆睁只有一句话：“你说漏天，道破地就是不行！”秋翎乞求桂枝说：“我们有新房子，再让娘住土坯房左舍右邻笑话”桂枝轻蔑地说：“我爸妈掏出五万多块钱还没来住呢！就你妈，一棵破槐树为我们买房还不舍得卖，让她和槐树在一块住吧！”
秋翎和桂枝为这事又吵起架来，但终究还是没有说通桂枝。
一天中午桂枝下班回家见到秋翎神秘的说：“老公，今天和你商量个事”秋翎本来为桂枝不答应接老娘进城火气还没消，看桂枝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没好事，头也不回地说：“你能和我商量啥好事，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桂枝这次并没有生气，还是商量的口气说：“我们单位杜鹃姐她妈去世了，她爸爸想找个老伴，我看和你妈牵牵线”农村出来的秋翎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张口就骂：“放你的狗臭屁！”
桂枝把嘴一撇叨唠说：“嫁给杜鹃姐的爸有啥不好，起码不用我们养她老再花钱给她看病了。杜鹃姐的爸爸是煤矿工人退休，一月三千多块钱，说不定我们还能打打秋风呢”秋翎气的脸红脖子粗说：“我娘守寡一辈子，你再胡说，我揍你！”桂枝把头一扬说：“你敢！你妈这样的病秧子，杜鹃姐的爸爸还不一定能同意呢！再者你结婚时说过：结婚后听我的。你不好意思给你妈说，明天我休班回老家和你妈说去！”秋翎再也忍无可忍，挥手朝桂枝脸上就是一巴掌，两个人在吵闹中又打起来。
五
第二天清晨，娘刚从承包田里劳动回来，桂枝就骑着电动自行车已经赶到老家。
桂枝没提昨晚夫妻俩打架的事，而是巧嘴如簧和娘说起杜鹃的爸爸，添油加醋地美化了杜鹃的爸爸一番，并且让娘同意。娘呆呆的听着，脸上好无表情。她深情的望着门外碎花飘逸的槐树，心如冷灰。当娘看到桂枝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知道自己的娃又为自己的事和桂枝打架了。
要是想改嫁，何必等到现在？娘没有说话，但心里明白。自己为了自己的娃，一生时光付诸东流。现在为娃不和儿媳老为自己的事闹别扭，改嫁？娘心里真是七上八下、五味俱全。
娘也知道自己老了，连累了自己的娃！娘无限深情的看着门外的槐树，想起死去的短命鬼，真想在这棵槐树上吊死，哎这样不就给自己的娃落下不孝的阴影了吗？娘啊，死也难，活着更难！
在桂枝穿针引线下，娘终于要改嫁了。当秋翎知道后，死活不让娘改嫁。但是，娘冷冰冰地说：“娘愿意改嫁”娘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娃和桂枝为自己再少闹纠纷。其实，娘这些年来何时按者自己的意志转移而转移？都是为自己的娃啊！娘有多大的委屈都自己装着，多少泪，都悄悄的向心里流。
娘守寡二十四年，为自己的娃守寡二十四年！和娘朝夕相处只有和短命鬼一起栽的这棵槐树。娘要走了，多想把这二十四年的泪流干！在出嫁的前天晚上，娘在槐树底下悲痛欲绝，默默地泪流满面。娘抚摸着槐树说：“短命鬼啊，槐树啊，我为咱娃对不住你了。我是娘啊，不能让娃作难。”
娘改嫁了。
六
娘嫁给大自己三岁的杜青，做了杜鹃的后妈。
娘是个勤快利索人，杜家的碎琐家务在她手上做的井井有条。杜鹃不和他们住一块，隔三差五的就去看看。娘虽说是后妈，但是杜鹃却觉的格外的亲切。娘平时身上穿的戴的，爱吃的只要娘喜欢，杜鹃大包小包的给娘买。杜鹃知道娘有老毛病，就让自己的爱人用车拉着娘去医院检查，按医生的要求让娘服药。娘总是说：“闺女啊，不要为娘老操心，省些钱吧。”杜鹃爱笑呵呵地说：“妈，你和爸爸晚年幸福健康快乐是做子女的福分”
娘的手很巧，戴上老花镜给杜鹃刚四岁的女儿缝得小衣服，一件件比商场里卖的还合身、漂亮。让外甥女每次去总爱搂着娘的脖子亲了又亲，手舞足蹈的喊：“外婆好，外婆好。”杜鹃看到了就说：“妈，你有病要注意休息”其实，娘是个闲不住的人。“这针线活啊，累不着，娘还能给你们干啥活？”娘的回答让杜鹃心里总热呼呼的。
秋翎有时也带着桂枝来看看娘，爱偷偷问娘需要啥。娘一再嘱托说：“娘啊，啥也不要，杜家父女对娘好，你不要忘了他们”后来，桂枝来看娘勤了，三天两头往娘这里跑，喊爸爸喊妈妈嘴象抹蜜一样甜，让杜青老人有些喜欢。但是，桂枝每次走时没有空过手，说喜欢这个喜欢那个，顺手牵羊拿着就走，让娘很无奈。
有一次，桂枝来了说：“妈，你也不在老家住了，我看就把咱家槐树卖掉吧，我和你儿想买辆家庭轿车还差些钱”娘轻轻地摇摇头说：“槐树是你爹和我一起栽的，桂枝啊，你就让娘活着有个看头吧”桂枝不依不饶的软磨硬泡就是不走，杜青老人生气了，对桂枝说：“那是你妈和你原先爸爸亲手栽的，算是你妈的信物吧，你咋能非要卖掉！”
杜鹃知道后也很生气对桂枝说：“嫂子，你向爸爸妈妈要东西，我不说你，但你不能要卖掉妈妈信物啊！”桂枝气愤的说：“我妈的东西。我乐意！”桂枝和杜鹃为这事大吵起来，俩人闹得不欢而散。但是，桂枝还是偷偷的把娘的槐树卖掉了。
娘，知道后病了。
七
这次娘病的很厉害，由于在寒冬腊月又引起了咳喘。娘，住院了。
杜鹃一边楼上楼下，跑前忙后的为娘忙碌化验拿药，一边给秋翎和桂枝打电话。娘看着杜鹃累的额头冒汗抓着她的手说：“闺女，歇歇吧。娘又给你添麻烦了”桂枝看着娘憔悴的样子心疼地说：“娘，我知道你是心疼槐树。你对哥嫂太宽容、善良了”娘有气无力的说：“他是自己的娃，我是娘啊！”杜鹃眼里含着泪说：“妈，等你好了，我拉你到单位和领导说说去。”娘失神的说：“别说了，坏婆婆是媳妇说出去的，坏媳妇是婆婆说出去的。娘，知足。”
桂枝娘家的爸爸正在过生日，亲朋好友都围着桂枝新买的小轿车交口称赞。桂枝看到大家羡慕的眼神，心里正美滋滋的，突然接着杜鹃的说娘住院的电话，生气地对秋翎说：“老病秧子了，不住院过几天就能好。看杜鹃吧，竟然充孝顺女儿把她拉医院去了，好象塌天一样。我才不去呢！”秋翎气的骂句：“你混蛋！”撂下酒杯就匆匆向医院赶去。
娘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短命鬼向她走来，短命鬼还是那样年轻潇洒；还梦见门前的槐树在呼啸的北风中向自己招手。娘在梦中去为槐树浇水，还牵了短命鬼的手，娘感觉是那样的幸福和温暖。
娘病更重了。医生摇着头说：“我们很难挽救老太太的生命了”
娘进入昏迷状态，在弥留之际呼唤着自己娃的名字，呼呼的地喘息声和难受的样子让杜鹃失声痛哭。娘好像在等着什么，就是不咽最后的一口气。这是秋翎满头大汗推门而进，歇斯底里喊了一声：“娘——”娘，咽气了，脸上挂着笑意走了。原来娘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是等着自己的娃再喊她一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