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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山书院,付怀秋素有“木观音”之称。
“观音”是形容她的美貌,雪肤花容一如清晨的露珠,日阳一照,金芒闪闪,神圣高洁,不可亵渎。
至于“木”嘛,只因她的气质实在太尊贵了,已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她又不爱说话,更不似一般姑娘爱哭爱撒娇,长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模样,这说好听是沉稳,说难听嘛,这女人有喜怒哀乐吗?她会哭、会生气吗?完全没有感情,岂不如木头一般无知无觉,半点情趣也无?
好比这回付家恶耗传来,付大公子当场晕倒,付怀秋只是默默地收拾东西,俨然已接受命运的样子。
待差役前来捉人,付大公子又哭又闹,最后动员了五、六名差役才顺利将人制住。
至于付怀秋,别说掉一滴眼泪了,她面无表情,差役要上铐,她便自动伸出手—人家推她,她脚步蹒跚,可一派清风明月,高华更胜瑶台仙子。
书院里几个混账小子忍不住打赌,等她进了司教坊,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时,还能这么高高在上,视他人如无物?
那些哄笑声大如雷鸣,付怀秋也只做不闻,彷佛人们口中讨论的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的路人。
庄敬跑到书院门口,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不堪的景象。
人人都说丁字号馆是寒山书院里的毒瘤,里头的学子就没一个是正常好人。
但他们听闻付家倒台的事,也只是私下里议论些流言蜚语,何曾这样侮辱过付家人?
倒是甲、乙、丙这几个号称集书院菁英、随便出来一人都是饱读诗书的贤士,他们说出来的话更加恶毒粗鄙。
这样的读书人,他们简直不配被称做士子。
庄敬走过去,一拳一个,把那几个说话最难听的人打晕过去,铜钤大的虎目一瞪,朝四周扫了一遍,登时,再无人敢说话,整座寒山书院静得落针可闻。
尔后,他来到付怀秋身前,拉起她手中的镖铐一捏,也没用多大力气,那精钢制成的手铐便四分五裂。
“你干什么?”一个差役终于回过神,既惊且惧地叫道。
庄敬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道:“你看她这样子像是会逃跑的人吗?她既不跑,你们上什么刑具?”他只凝视着付怀秋,瞧她秋水也似的眸子里平波不起,好似早料到会有今日之噩。
为什么?他眼底浮现疑惑。
伴君如伴虎,自古以来不都如此吗?她的神情平静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寒。
他莫名感觉,付怀秋早知付家会有今日这等下场,也因此,灾祸临头时,她平静以对。
但她既料到今日之灾,为何不设法补救?
他纳闷地看着她,良久良久,终于从那双黝黑如古井深潭般的瞳眸底,瞧见那么一丝无奈。
他心头一跳。这种明知祸事在前却说不出口,即便说了,也没人肯信的无力是多么熟悉
他不也跟爹娘提过,功高震主,尤其是掌握军权的大将,更应该注意这一点,但家里有人听得进去吗?
他坚持不再从军,免得庄家真的在军中一家独大,惹起皇上猜疑,终至招来祸事。
为此,爹娘骂他、兄弟恼他、连未婚妻也弃他而去他有一肚子的委屈,却向谁诉去?
没有人能懂自己,那寂寞比蚀骨销魂更加难受。
而此刻,他终于遇到同伴了——付怀秋。
付家和庄家岂不相同?不过一为文官之首,为天下士子表率,一个则是当朝一品大将军,封国公,若再立功,那就真到了异姓封王的悬崖边了。
封了王,就会有封地,真当皇上是傻的,会这么简单就将国土分割一块给一个与皇家毫无血脉关系的外人?
哪怕这人再忠心,谁能保证他的子孙一样不起二意?
所以异姓封王是大忌,而庄家已经碰触到这忌讳的边缘,再不急流勇退,怕是灭门祸事就在眼前。
眼前的付家,不正是庄家最好的借监?
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她如雪娇颜。“你的无奈我懂,放心吧,我会救你的,但”他说不出口。以他的能力,他也只有办法救她,至于她的父兄,怕是无能为力了。
她唇角勾起,一抹艳絶尘寰的笑容让周遭所有人同时倒抽口冷气。
木观音之所以“木”就是因为她徒有美貌,却无灵性,谁知她突然这么一笑,却似漫天乌云中金阳乍现,光芒从高空洒落,瞬间,天地一片清朗。
原来她不“木”啊,原来她是一个如此娇妍可人的大美女,原来早知她有如此风情,书院里这些公子哥儿怎么可能放过她,早早上付家提亲,将这尊木——不,应该称为“玉观音”才对——迎回家门了,岂会任她流落风尘?如今却是可惜了。
“这种事你还是别插手了,省得徒惹一身腥。”她还是像他们童年时那样,张口就训他。
他咧嘴,白色的牙齿闪闪发亮。
“不会的,我是纨裤,谁不知道?即便我做出再荒唐的事,别人也只会同情庄家一门豪杰却出了个败家子也许,因为我的无能,还能给家里带来些许好处呢!”
她脑子一转,便知他所指为何,只道:“别太过火了,省得事后无法收拾。”
“放心,我有分寸的。”他知道家里有样东西,皇上早就想要回去了,可惜一直没借口,不如他趁这机会顺了皇上的意,也许皇上还能多容忍庄家几年,然后希望到时候,他已经说服家人放弃权力,安心当个富家翁,否则今日的付家,便是来日的庄家。
她轻颔首,便领头走出了书院。
那些差役见庄敬没再阻拦,胆颤心惊地远远绕开他,追向付怀秋。
他们倒没再给她上刑具,一来怕庄敬再发狂,他那副蛮力和洪荒猛兽般的气势老天,这家伙真的是人,不是妖怪?
二来,正如庄敬说的,付怀秋从头到尾没给他们添过麻烦,又是个弱女子,那何必再为难她呢?
倒是付大公子吵闹过甚,是被手铐脚链、连嘴巴都堵住了,狼狈万分地给押出去的。他行经庄敬身边时,向庄敬投出了求救的眼神。
但他只当没看到。他不是神,真救不了全部的付家人,与其给他无谓的希望,不如让他早早死心,从现在就开始思量从云端跌入泥尘时,该怎么过活?他总得先活下去,再谈其他。
可付大公子一见庄敬神色,如丧考妣。他自知从前仗着权势欺男霸女,几乎没什么坏事是他不敢做的,如今沦为罪人,那些受害者还不落井下石?与其等着被欺压至死,不如——
他絶望之下,竟生死志。
他突然甩开了压制他的差役,闭着眼就往书院的石砖墙上撞去。
谁都没想到,这一听付家出事、倒头便晕的富家公子竟会做出如此决絶的举动,一时间,只听“砰”一声闷响,付大公子头破血流,倒卧在地,人事不知。
所有人——哪怕是那些曾经跟他有怨的人,全都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庄敬首先回过神来,冲过去摸了下付大公子的颈脉。还好,人没死。
他朝四周喊了声:“还不快去请大夫?”然后,他便朝着已走出书院的付怀秋奔去。
付怀秋这时已走得远了,并未察觉书院里发生的事,怱见到庄敬冲过来,不只她吓一跳,押解她的差役也大吃一惊。
看庄敬一副心如火烧的模样,大伙儿忍不住猜测,他该不是想直接劫走付怀秋吧?
那些差役已经抽出了腰间佩刀,一旦他有异动,立刻拔刀砍人。
谁知他冲过来后,只是一把抱住岸怀秋,用力将她搂进怀中,力气大得几乎把她的腰给掐断。
她闷哼一声,忍不住握拳捶他。“放手天,你这个野蛮人快放手”她没办法吸气了。
庄敬哪里肯听她的话,一只手死死地将她固定在怀中,另一只手迅速、完全没让人发现地搜遍她全身,果然在她的发髻中摸出一柄约一指长、筷子粗细的小刀。
刀身泛蓝,一看就是淬了毒,恐怕不必刺中要害,划破一点皮就能要人小命。
刚才见她任人闲言碎语毫不在乎,他就觉得奇怪。
不懂她的人,只当她性淡,不会表达心绪起伏,但庄敬认识她十多年,深知她的聪慧与沉稳,凡事只要看到开头便知结果,心里有了准备,待到事发,哪里还会惊慌失措?
但她骨子里却是热的,否则不会在他不小心弄伤她的手,又得知他为不能自制而苦恼时,一言不发地拉他去找她姑姑,以求从根本解决问题。
付家人性子骄傲,连最放荡的付大公子都宁可死也不愿落入尘泥,低人一等,更何况是付怀秋。
她无力改变付家的结局,却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亏书院的那群白痴还在打赌,等她进了司教坊,是否还能保持如此圣洁之姿?
不!她不会进司教坊的,付家垮台,她唯一会去的地方只有黄泉地府。
他应该叹服她的智慧,和这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只一眼,便能让人深深沉醉,再不愿醒。
但他异常愤怒。他都说了会救她,她居然还想死?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他握住刀身,用力一捏,惹来她一声低呼。“庄敬,你疯了,那有毒”话未完,便化做一声惊叹。
那把小刀居然在他掌中化为碎屑,自他指缝纷落入尘。
“不必担心,我金钟罩已然大成,别说这样一柄小刀,就算是大马士革刀也休想伤我分毫。”他的本性冲动,若非从了她姑姑学绣花,养出一些耐性,现在早不知惹出多少祸事,也许已经被砍死、扛去埋了。
可就算他耐性再好,面对她的“视死如归”一把怒火依旧烧糊了脑子。
“你会担心我,为什么不信任我?”他的家人不相信他,他的未婚妻也不信任他,如果连她都对他没信心,那么茫茫人世,又有谁能真正理解他?
“我没有不信任你”“既然信任我,为何还想寻死?”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万般无奈尽成一声叹息。
“前几年大哥在御宴上,醉酒调戏公主,我便劝父亲绑了大哥,交由皇上处置。只要我们服一下软,皇上看在姑姑面上,定不会重罚。但爹爹心疼大哥,大哥又仗着姑姑正受宠,以为姑姑不日内必可封后,到时付家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何惧这一点小小饼失?于是,爹爹一封奏折上去,只道是误会一场,便将此事弭平。那时我便知付家大难临头了。为臣者最忌什么?恃宠而骄。为君者最恶什么?居功自傲。果然,自那之后,皇上渐渐疏远姑姑,也不再提立后之事。然后,上月,书院放假,大哥与一群狐朋狗友上青楼嬉闹,为争做花魁的入幕之宾而与朱国公之子斗殴,将朱公子打至伤残,朱国公一怒之下,告了御状。爹爹自恃功高,以为皇上会将此事按下,还在金銮殿上与朱国公大吵一架,谁知皇上当场下令刑部连同大理寺一起调查此事,于是”
她知道皇上准备对付家下手了。她不怪皇上,换成是她,也容不得属下如此放肆。
但她也无法怪罪自己的父亲与大哥,那是她的至亲,难道她能自己逃命,放任他们一步步走上死路?
她唯一能选择的只有和他们一起,步上这条灭亡之道。
因此她暗地里请人打造了这柄小刀,打定主意,一旦事发,便以此了结自己的性命。
她絶不会去那劳什子司教坊,任人糟蹋。她的自尊伤不起。
庄敬说要救她,她相信,他从来都是说话算话的,但她不以为自己能获救。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灭付家,怎么可能因为庄敬求情便赦免她?
他去求皇上,只会给庄家添麻烦,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她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连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