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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帮人毁掉了我的肉体,一群人又为我重塑金身。就这样如此反复,我存在多年。这些人都曾在我的堂前跪下。来此之前,我就知晓他们的心事。无非,找个没人的地,诉说难言的隐痛。他们拈香、许愿、絮叨着有恩必报的话。我什么也不说,看他们落落转身。红尘里,哪来哪去。
有天,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一个女人哀诉自己在佛前哭求了一千年。
我不信。现在什么年代?都为那朝哪世的破事?
她指指心口,我将信将疑。证据呢?
一把旧折扇和一封旧书信。一个书生送的。她坦陈。
扇面有落款。我的妈,是唐寅,这个风流鬼。怪不得。
可是这封旧书信却是李白的写的。这人,才大志疏,一生落魄,尽负红颜。怨谁?
“可这分明是两个人啦,隔世离空,编故事呢?”
“大唐的人都姓李,换朝了都纷纷改作唐姓。他七十三变、化成了灰我都认得。”她语气坚定。
她瞄了我一眼,面露娇羞,仿佛五百年间的那翩若惊鸿的一瞥。
我不由动容。我想那姓李或姓唐的的确艳福太深,挡都挡不住。
“可那都是过眼的烟云,一瞬的灿烂,等这么多年,苦自己,这又何必?”我装葱。
“可他又出现了,写着明亮的诗句。我不想再次错过。”
“别提了,这么多年诗人的遭遇够可悲的,今世不如找个有钱人,嫁了算了。”我想用我的年久失修的阅历说服她。
“不,既然我已经等了一千年,我们的缘份该到了。”她泪光闪闪,言辞恳切。
“哎,既如此,又何必来求我,我是什么也帮不了你的。他才是你的佛啊。”劝不住她,我徒生懊恼。
“去吧,告诉他。你等了他这么久。我想佛已经动心了。”我追叙。
“找到他和他好好过日子,别让他再写那劳什子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婆婆妈妈的。nnd,她又不是我的女人。
她破涕一笑。谢!转身。象风带走一朵洁白的云。
佛堂三年清冷。我竟为这事唏嘘三年。看来我六根不净。
有人提刀径自上堂,一看非盗即贼。妈的,胆子不小。看他印堂发黑,显然霉运不断,又有些可怜。他笔直的身体忽然折为两截,扑通跪下。象折断桅杆的船在水中摇摇欲坠。
不急,这船沉下还有一会。我向来不问来者为何。他们自说因果。
他说他就住在我的山门之外。和我毗邻。住得这么近?我惊的差得跳起来揪住他的耳朵。妈的,这不是要毁老子的清誉吗?心里话。这么粗的话该对这样的人说出来。可我装佛,佛不可以喜怒于色的。我泥巴糊成的脸让我作着置身事外一般永恒地大度地微笑。
无事可干,还是静心听这家伙说事解闷的好。
他居然开始涕泣:我杀了人,一个女人,我心爱的女人。虽然我曾经杀过无数的人。可我从不杀女人。
唉,英雄难过美人关。连强盗也过不了。本来约定俗成,可还是强盗的逻辑把规矩给轻易破了。你行啊你!
我不可以出声责备他,我责备他,这类人就不会在把我当佛看。庙堂他们虽不敢轻易毁掉,但供奉的香火他们还是可以顺手裹走的。我已经习惯了人间的供奉。尽管我有拿他的刀在他身上拭拭尝尝杀人的滋味的冲动。
他叙说他的前世。他不是盗贼,是读书人。
哦,我哑然。这世道。学坏真他妈容易。
他说他读书的时候先后心仪两个女子。当他发愤图强准备应考的时候,这两个女子先后被官府子弟和商贾逼婚。
哦,身不由己,不得不嫁。她们是没办法呀。
“可是,佛,你知道吗,后来那两个女子又被一伙强人掳走,做了压寨夫人。”
有这等事。是稀奇。这么多年,除了别人主动上门告诉我,我从来不去打听这世间的千奇百怪。
“那年我已经小有功名,千方百计寻到了山寨。强盗的头人,看我送过去的珠宝哈哈大笑。头人告诉我,这钱他收了。这人他也放。可她们愿不愿走就看我的了。我一口应承。”
“我找到她们。她们居然象对陌生人一样说话。”
这么绝情。或许她们根本就没爱过你,或者,她们太爱你了,不愿耽误你的前程。
“是啊!她们一个也不愿回头。我只能自毁前程。”
这又何苦?
“我发誓再转世必为匪盗,为所欲为。”
好象是个很好的借口。不过你在走极端。
“我今生唯一幸运的事情就是找到了她们。”这盗匪阴暗的脑门开始有些发亮。
恭喜,不过,你确信你没搞错?你现在可是“大”字不识的盗匪。
“这人在阴阳间转来转去,模子是不会变得。我不会看走眼,我敢保证。”
重续前缘,的确是幸事,不过这样的相逢,你又如何给她们幸福?
“这我的确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抢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心仪女人。尽管我找到她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明媒正娶。”
你杀了他们的夫君,烧了他们的房子,你肯定做到了,对不?!你知不知道你犯下了和你前世那些强盗一样的罪恶。我想说出自己心底的一句话,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我的心底开始隐隐作痛。
他承认。他犯了错但不是罪,他只是为了她们才如此这般。可让他最后生下杀自己心爱女子恶念的原因,他自己都不明白。
他从怀里扯出一把旧竹扇和一封旧书信。唐寅的旧竹扇,李白的旧书信。是他从那个他最终认为不知廉耻的女人临死都不肯放手的掌中抠下的。那个女人自从被迫上山就对着那扇和信发呆。直觉告诉我,我确信其中一位女子他是肯定认错了。那个象风一样赶着去见了等了一千年才寻着心爱郎君的女子,若云般被骤风撕成了碎絮。碎絮在我眼前飘飘洒洒,象漫天的雪。
他说他杀了那个女人,另一个女人乘他夜出剪径,落荒而逃,遍寻不着。
“那你为什么要忏悔呢?”我终于嗔怒。
“我杀了一个自己心仪的女人。另一个也因此惶惶不可安生。我有错。”他磕了对我的泥胎磕了个头。
“不?你有罪。你罪在用强盗的逻辑去爱。和我多年前一样,用强盗的逻辑去伤害了那些本不属于我们的平凡女子的幸福。你若不信,你看我是谁?你可认得?
”我佛光乍现,摇身变成一个江洋大盗。
“nnd,原来毁了我前世幸福和前程的强盗就是你这装模作样假慈悲的泥料!老子先劈了你,再一把烧了你这龌龊的地方。”
我只在他眼里停留了一秒变收了原形,逮不住我,我知道他会抓狂的。他掀翻了供桌,砍倒了门柱。这三年不曾打扫佛门尘灰被他搅的浑浑噩噩漫无边际。
“阿弥陀佛”我听到他失声痛哭,不由佛号连声。我想起自己多年前干得那件蠢事,至今惨痛,无法挽救。
“善哉!”我唯一可做的是施展佛力,让他醍醐灌顶。这是人间一种救赎的方式。
他手绵软无力,屠刀“叮咣”跌落。那刀,沿着陡削的山阶东斜西歪、叮叮当当一直向下滚去,声音传出很远,仿佛在宣告罪名的同时,又让罪证永世毁去。
从此云游,我不再呆在庙内。那些是是非非让我感觉很累。庙里有了他主持,听说年年香火很旺。多年后,他会成为高僧。我断定。我也想告诉世人,佛从来没帮过他们,那些应验的事儿都是偶然的巧遇。这世间,能帮他们的其实就是他们自己。但我还是不说的好,我怕山门从此了断了供奉的香火。
这点,我承认,佛也是自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