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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惊弦不知封冰口中的“他”是指楚天涯还是魏公子,本想问个清楚,忽又觉得意兴索然,毕竞这都是局内人的事情,旁人再着急亦无意义。
一直闷不作声的叶莺突然开口道:“我不喜欢封女侠了。”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君东临连声咳嗽,许惊弦则是恨不得去捂住她的嘴。
封冰泰然自若:“叶姑娘可以不说出你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无论你喜欢与否,我都仍是封冰。”
叶莺气冲冲地道:“我偏要说、哼哼,我本以为你是个爽利的女子,谁知竞是如此拖泥带水,枉我以往那么喜欢你。”又回头瞪着许惊弦弦;“你拽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话。”许惊弦被她弄得满脸通红,哭笑不得。
君东临打个圆场:“叶姑娘大概不清楚那段往事,所以有所误会吧。”
叶莺不吃他这一套,连珠炮般地嚷道:“别以为我不清楚就不能说了,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只要两情相悦,一切本来就是简简单单,何必搞得那么复杂?人生不过百年,就图活个痛快,心里想什么就去做什么,扭扭捏捏可不是咱们江湖儿女的姿态。本姑娘从来都不信什么来生再续前缘的鬼话,若是等到快要入土的时候后悔,那才真是冤枉透顶”自古女子都讲求三从四德,纵然有此想法,也必是深埋于心间,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哪有像她这般口无遮拦,公然诉之于众。言语虽非大逆不道,态度却足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不过这番话倒是恰合许惊弦的心意,若非于封冰在场,必是拍手称快。
封冰转过脸来,咬唇扬眉,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叶莺。“叶姑娘说得好,可算是讲出了天下女子的心声,当可引为我的知己。”
叶莺与封冰对视,假公主遇见了真公主,倒也丝毫不落下风,她撇撇嘴道:“你何必表面上假装认可,内心里却对我不屑一顾?”
封冰淡然一笑:“叶姑娘忘了一件事。”
“什么?”
“你那番话的前提是——两情相悦。”
“难道你对楚天涯”
封冰截断叶莺的话:“目前为止,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魏公子。至于楚公子,或许有欣赏,但并不是爱。魏君临死前,我曾立下重誓:此生决不再有第二个男人。不错,我已报了杀父之仇,天湖老人又已死,一切恩怨尽可了断,时隔数年,当初的誓言也未必一定要遵守。但是,至少还需要遇见另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能够让我忘记魏公子,能够让我真心实意地去爱慕、去敬重。我不介意像个普通女人一样为魏公子守节尽忠,也不会在面对真正的幸福时拘泥于昔日的誓言裹足不前。但我可以肯定,我决不会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对他没有足够感情的男人。”她望着叶莺,眼里闪动着女子才能够领悟的目光。“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我们是一样的。都是宁愿背天弃地也要忠于自己感情的人”
满室皆静,甚至连君东临都惊得膛目结舌,或许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听到了封冰的心声。他的眼中隐隐泛起泪光,既为了当年的主人——太平公子魏南焰,也为了现在的主人——封冰。
叶莺难以置信地望着封冰,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嘻嘻,好姐姐千万莫要怪我莽撞。”这声姐姐一出口,显然宣布封冰重又回归她“喜欢”的名单中。
许惊弦看看封冰,又看看叶莺,同样是有着高贵气质的“公主”可谓各擅胜场,一个让他觉得可敬,另一个让他觉得很可爱。
君东临长叹一声:“有机会我去找楚兄弟好好谈一谈。”
封冰摇头道:“彼此相忘于江湖,何须挂念?或许他早就明白了我的心意。”她轻轻一拍手,冷静地扫视全场:“好啦。吴少侠与叶姑娘远来是客,可不能为了我一点私事扰了大家的兴致,还是说说正题吧。”那个因杯念而伤情的女子转眼间已重新成为焰天涯的主人。
叶莺尚未从方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呆呆道:“谈什么正题?”
封冰微微一笑:“吴少侠的任务已完成。叶姑娘在长江上力毙罗氏双雄,琵琶峰上独战黄家七杰,涪陵城三香阁一招断臂技惊四座,身法飘浮,内力阴绵,腕间一对银环灵动犀利,变幻莫测,以武功而论,在擒天堡恐怕仅次于龙堡主一人。叶姑娘身为擒天堡帐下重将,丁先生的左膀右臂,来到焰天涯决不是只负责护送吴少侠吧。”她言笑盈盈,说得不疾不缓,自信而不张狂,褒扬而绝无夸张,仿佛叶莺就是她的下属一般。
叶莺惊得杏目圆睁,哑口无言。她来到天擒堡后出手不多,除了那晚在小船上与许惊弦交手外,其余三次封冰无一遗漏。涪陵城三香阁中将赵凤梧的随从一招断腕时有许多人在场,封冰知道并不出奇,但另两次皆是秘密剌杀擒天堡的对头,封冰竟也了如指掌,着实令她惊诧莫名,再加上封冰对自己的武功特点如数家珍,只差没有说出眉梢月的名字了川滇三大势力中,焰天涯人数最少,平时行事最低调,最不显山露水,但寥寥数语间却显示了其拥有极其高效的情报网,令人刮目相看!兵贵在精而不在多,有了封冰与君东临这两人,足可抵得上千军万马。
许惊弦见惯了叶莺的伶牙俐齿,还是首次看到她如此理屈词穷、气急败坏的表情,肚子里早就笑翻了天。心想恶人自有恶人磨,我许惊弦好男不和女斗,平日让你占尽上风,遇到封冰这样厉害的女子,总能镇得住你了吧。
封冰对叶莺的震惊视如不见,神情笃定,悠然道:“如果叶姑娘此行的任务还是希望焰天涯与擒天堡联盟,那就不用说出来了。”
叶莺总算缓过气来:“明将军大军不日将至,封姐姐以为焰天涯明哲保身就可安然无恙么?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封冰并不直接反驳叶莺,转而望向许惊弦:“吴少侠如何看待此事?”
许惊弦不愿插手,摇头道:“我只负责替楚大哥传话,其余一概不知。”
封冰也不勉强:“我想听听君先生的意见。”
君东临略一沉吟,缓缓道:“大理媚云教势力覆盖川滇两境,楚雄府与大理相距不过数百里,焰天涯对于媚云教来说犹如骨鲠在喉,只是慑于焰天涯的实力,这些年来总算彼此相安无事。但如今形势已变,泰亲王借兵乌槎国,意欲重夺权柄,京师岂能坐视不理?必会派明将军率兵讨伐中原与乌槎国之间战火一触即发,媚云教投向泰亲王,换取的条件必是独霸滇境,一旦挫败明将军,下一步必将拿焰天涯开刀,不得不防。”
叶莺接口道:“世人皆知焰天涯与将军府的关系,朝廷大军若胜,恐怕明将军也决不会放过焰天涯。”
君东临不置可否:“若按叶姑娘的分析,无论双方胜负如何,焰天涯都将处于极危险的境地之中。于此生死关头,焰天涯的决断更须慎重,一步走错,就将牵连到数百名子弟的性命”
“既然左右为难,何不将赌注押在泰亲王身上,也免得与媚云教起冲突。”
君东临胸有成竹地一笑:“叶姑娘想得太简单了。首先,媚云教徒多为舞、苗、瑶、白、傣等异族,加之偏安一隅,对朝廷全无好感,联手乌槎国无可厚非。焰天涯尊重媚云教的选择,却决不可能效仿。”封冰颔首抚拳,以示赞许。她身为北城王之女,虽然被朝廷视为叛党,但毕竟是正宗皇室血统,岂可借助外夷反噬中原?
“其次,明将军绝非刚愎自用之人,只要焰天涯不公然反抗朝廷,他也不会轻国事而重私怨,擅自对焰天涯用兵。最后”君东临略一停顿。加重语气道“在当前的局势下,更需要一个第三方的力量。”
叶莺一怔:“君先生此言何解?”
“若仅是两军对垒,其结局或是一方败亡,或是保持均衡,划地为界,共治天下,无论双方是战是和,皆是全无转圜的余地,但如果除了二者之外另有势力,局面就会大不相同从政治上来说,三方鼎立是最不稳定的一种结构,充满着更多的变数。”
“君先生莫非以为焰天涯保持中立,就可置身事外?”
“并非绝对的中立,而是因势而定。明将军立足未稳,泰亲王实力稍弱,一旦开战都有顾忌,有焰天涯在其中掣肘,对交战的双方皆有好处。”
叶莺思索道:“但如此做法,明将军与泰亲王都将视焰天涯为敌,对你们又有么好处?”
君东临语出奇兵:“诸位可听过刘邦和项羽的故事?”
许惊弦与叶莺面面相觑,不知君东临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离题万里,顾左右而言他。唯有封冰面含微笑,似是早有所料。
君东临朗然道:“强秦暴虐,先有陈胜吴广于大泽乡揭竿而起,再有刘邦于沛县、项羽于江东举兵反秦,连番征战后,小股势力瓦解殆尽,唯有秦、项、刘三军成鼎足之势。且看三强之间的实力对比:大秦拥有虎狼之师,气吞山川,横扫六合前所未有之疆域,虽因暴政而失民心,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实力最强;项羽乃力可拔山的盖世英雄,雄踞中原富饶之地,楚军实力仅次于大秦;而刘邦虽说手下人才众多,文有张良、萧何,武有樊哙、周勃,但兵少将寡,汉军的实力乃是三强中最末的一位。但是结果呢?最强大的秦早早灭亡,楚霸王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于乌江,反倒是实力最弱的刘邦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开国雄主。这到底是为什么?”
许惊弦喃喃道:“刘邦好像还有一个军事奇才淮阴侯韩信”
叶莺道:“韩信乃是刘邦封为汉王后方才前来投奔,大泰的灭亡与他无关。”许惊弦不料竞被叶莺指出错误,羞得脸上发烧,垂头不语。
君东临大为惊讶:“想不到叶姑娘文武双修,竟连这一段历史也知道。”
叶莺得意一笑:“师父管教严厉,我自小学文习武皆不耽误。嘻嘻,师父还夸我说若去赶考,至少也能中个秀才呢。”
许惊弦暗暗称奇,那曰在清水镇蔡家庄与叶莺定下暗语时,曾听她说自己满腹经纶,才高八斗,还以为是在吹嘘,想不到确是实情。那时的女子读书者甚少,识得几个字已不多见,江湖女子中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出了一个才女骆清幽,顿时被敬若天人,奉若神明。他未想到叶莺身为杀手,竟也能熟读诗书。由此看来,其师必是武林中超卓的人物,可惜自己数次相询都被她推搪过去,至今也不知她的师父到底是何人。
封冰与君东临也有同样的怀疑,不过打探对方师承乃是武林忌讳,不便当面询问。事实上以焰天涯强大的情报网,几个月前就已在着手调查丁先生与叶莺的来历,但是尽管对这两大高手在擒天堡的行动了如指掌,可对于他们之前的信息却是一无所获,二人犹如凭空出现,极不合情理。如果说近期川滇武林中最为神秘的人物,无疑就是丁先生与叶莺。
君东临续道:“尽管历史无法真实地还原,但我们或可揣测一下三强各自的心态。大秦军事力量最为强大,能够对它产生威胁的只有项羽的楚军,必除之而后快,至于刘邦的汉军,可先安抚后灭之;从项羽的角度来看,强秦无疑是最大的敌人,但实力不及,只有与刘邦联合起来才有胜算,灭秦之后再对刘邦动手,天下唾手可得;而对于实力最弱的刘邦来说,处境最是危险,无论灭秦还是灭楚,自己都将是下一个牺牲品。在这种情况下,刘邦采用了最佳的战略方针,先与项羽结成联盟,由楚军硬撼秦军主力,却趁秦楚大战之际乘隙攻入咸阳,劫掠物资扩充实力;灭秦之后刘邦只带贴身数骑亲赴鸿门之宴,以释项羽疑心。随后刘邦受封汉王入汉中烧栈道麻痹楚军,获得喘息之机,直待到羽翼渐丰方才挥师东进,继而经过长达四年的楚汉战争,终于平定天下,建立大汉王朝”
许惊弦与叶莺听得津津有味。初见君东临一派文士风范,言语谨慎,态度谦恭,完全被封冰的光彩所掩盖,此刻他侃侃而谈,意兴豪迈,神采飞扬,方知之前只是有意低调,以免喧宾夺主,抢了封冰的风头。
“以史为鉴,试观今日之局势:明将军率精锐王师,身经百战,战无不胜,可比作大秦;泰亲王联合乌槎国及擒天堡、媚云教等川滇两地武林势力,凭地利之便,可比做楚军;而处于弱势的第三方力量,包括焰天涯与一些保持中立的帮派,虽然既无战后被株连之灾祸,亦无称霸天下之野心,与当年汉军的处境不可同日而语,但居安思危,很有必要参照刘邦的例子,战术上两不相助,战略上静观事变,如此方可保得无虞”
许惊弦小心翼翼地发问:“依君先生之见,明将军正如昔日强秦,最终亦难逃一败么?”
君东临一哂:“战场上千变万化,无有定论,胜负尚属未知。但明将军劳师远征,泰亲王以逸待劳,双方实力的对比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悬殊,何况历史上以弱胜强的例子不胜枚举。依我之预測,明将军不过略有胜算,纵能一举平定泰亲王,攻下乌槎国,定也伤亡极重,惨胜如败。”
傲骨堂里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在细心咀嚼君东临的话。
昔日江湖传言“将军的毒、公子的盾、无双的针、落花的雨”说的是江湖上公认最难惹的四个人,分别是将军府的第三号人物毒来无恙、魏公子帐下第一谋臣君东临、关中无双城主杨云清和落花宫宫主赵星霜。除了毒来无恙六年前在剑阁栈道上死于楚公子之手外,另三人如今都依然是江湖上威震一方的人物。
这四人武功或许并不算很高,但各有绝艺。毒来无恙以毒成名,伤人于无形之间;无双城补天旗地针法小巧机敏,认穴精准;落花宫的飞叶流花南暗器百变,令人防不胜防。而江湖盛传公子之盾君东临胜于谋輅,计定而动,乃是当代屈指可数的军事奇才。他这番对当前形势的分析丝丝入扣,不落案臼,体现出极强的军事素养与远见卓识,果非浪得虚名。
“先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叶莺叹了口气“看着来此次我的任务是完不成了,回去后我将如实转告龙堡主与丁先生,再请他们定夺吧。”
君东临淡然道:“这不过是君某的一些浅识陋见,只可作些参考罢了。”他望一眼封冰,就此垂首不语,刹那间锋芒尽敛,再无方才迫人气势,似乎在有意提醒大家:封冰才是焰天涯的主人。
“时势如此,朝廷不能坐视泰亲王及其余党在边陲叛乱,泰亲王为了自身的存亡也必将拼命一搏,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封冰的目光扫视全场,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后,方才再度开口“战争是男人的事情,我不是男人,也不想做什么英雄,我只从女子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去审视这一场战争。若非出于无奈,每一个女人都不思意让自己的父亲、丈夫、孩子去流血牺牲,对于她们来说,战争的胜负都是次要,只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平安归来。战火蔓延,生灵涂炭,必然会造成无数家庭妻离子散,焰天涯没有能力制止战争的发生,却可以替这些可怜的女人做一些亊情。所以,虽然我与君先生考虑的角度不同,但殊途同归,最终的结论不谋而合。那就是焰天涯保持绝对中立,不与任何一方结盟。而以焰天涯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为停战区,专门收留难民,交战双方的士兵则无权进入。烦请叶姑娘将我的观点转告龙堡主与丁先生,焰天涯也会通知明将军,若有任何一方不愿遵守这个协议”她微微一顿,指着堂中悬挂的牌匾“焰天涯或许势微力弱,但每一个焰天涯的子弟皆有铮铮傲骨,决不会回避战斗!”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傲骨堂内,静闻针落。
许惊弦大生感触,封冰虽是柔弱女子,但侠骨丹心,嘉惠百姓,果然是不让须眉的巾国英雄,难怪能得到江湖群雄的尊敬,位列白道四大高手。
叶莺又敬又佩,长叹一口气:“既然封姐姐心意已决,小妹也不再多说,此事权且放在一边吧。另外小妹还想和姐姐单独讲几句私房话。”转头对许惊弦道:“你不妨先去看看那品茶湖的风光,一会儿我来找你。”
封冰点点头,对君东临使个眼色,君东临笑着一拍许惊弦的肩膀:“叶姑娘下了逐客令,我们两个男人还是识趣些,这便走吧。”
许惊弦告别封冰,随君东临走出傲骨堂,沿着品茶湖畔缓缓而行。
许惊弦本以为君东临会在闲聊中旁敲侧击打探自己的来历,不料他却只是问起与楚天涯相通的情形,许惊弦一一如实相告。当提及在魏公子坟前拜祭时,他注意到君东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
君东临话锋忽然一转:“吴少侠可知道当年北城王之事?”
“略知一二,但不甚详尽。”
“当年北城王叛乱,被身为禁卫军副统领的魏公子当场诛杀。圣上仁厚,本不愿再多增杀孽,但泰亲王却不念同胞之谊,落井下石,力主诛灭北城王满门,若非秦天湖拼死救出襁褓中的冰儿,今日也不会有焰天涯了”
许惊弦暗中一懔,不知君东临提起这段往事有何用意,是否有所暗示。
君东临续道:“当年魏公子与明将军在京师明争暗斗,终于失势丢官,被迫远走他乡,在峨眉金顶上死于冰儿与楚天涯之手。魏公子于冰儿有杀父大仇,死于她手亦无话可说,冰儿敬重魏公子,所以自此视明将军为敌,这几年冰儿率领焰天涯公然对抗将军府,说到底也只是为了还当年魏公子的一份情债,她与明将军之间确无个人私怨。”
许悚弦思索君东临话中隐含的意义:“君先生是说,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焰天涯更愿意支持明将军么?”
君东临一笑冰:“冰儿乃是当世奇女子,决不会意气用亊,拿焰天涯几百子弟的性命做赌注。她的决定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否如果焰天涯由君先生作主,就会是另外一种选择?”许惊弦话一出口便觉后悔,奈何覆水难收。
“吴少侠太小看我了。”君东临大笑“我跟随魏公子多年,无论他位高权重或是失势丢官,皆不离不弃。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并非是对他感情至深,而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懂得君某志向的人。”
“先生的志向是什么?”
君东临负手望天,良久后才吐出三个字:“平天下!”言罢飘然离去。
许惊弦回想君东临的言谈,仍是不明白他的用意。按说他对魏公子情深义笃,必是深恨明将军,若欲率焰天涯与明将军为敌亦在情理之中,但如果志在“平天下”就应该助中原汉室扫清泰亲王余党。最奇怪的是,他这番话完全没有必要说给自己听,难道只是偶尔一吐心声?以公子之盾的名望,实不该有此出人意表的举动。不过君东临虽然智计过人,谋略盖世,但言行间隐露正气,处处光明磊落,决不似藏有什么阴谋诡计。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得敬重的人!
许惊弦漫无目的地沿着湖岸行走。此刻已是午后,滇地气候多变,方才还是一片艳阳晴空,忽就阴了下来,风儿带着令人舒爽的凉意,吹来朵朵乌云聚集于低空。细细的兩丝随即琴散而下,织荡于空中,像满天飞舞的千万条银丝,给整个大地披上了一层迷蒙的轻纱。
雨丝洒落湖中,激起圈圈涟漪,烟雾蒙昽之中,几叶轻舟撑起篷盖,渐渐隐没于湖心。这不是江南的雨,却有着如江南一样的怅惘。
许惊弦眼望这一幕,愁思上涌,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叶莺悄悄走到他身后,奄不客气地在他背上重重擂了一拳:“臭小子,呆头呆脑地在想什么?小心被我一脚踹下湖去。”又对扶摇招招手,雷鹰从空中落下,径直停在她肩头,又伸过鹰喙在她颈边轻点几下,态度极其亲热。扶摇感激叶莺饲血解毒之恩,俨然当她如新主人,这些日子一入一鹰混得熟稔之极,有时甚至令许惊弦生出妒忌之心。
许掠弦方才只是触景生怀,英雄气短,但这话却不便对叶莺说,唯有静默不语。叶莺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亦发出一声长叹。两人并肩遥望湖面,良久无语。扶摇生出感应,陡然跃起,鹰击长空,高声嘶鸣,似乎提醒主人莫要丧失了斗志。
过了一会儿,只听叶莺轻声道:“久闻封姐姐有主见、有担当,乃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侠女,今日看来果然名副其实。”又转头问许惊弦“对啦,刚才我在封姐姐面前说了那番话,你会不会因此笑话我?”
许惊弦知她指的是“质问”封冰对楚天涯的态度一亊,不禁莞尔:“怎么会笑话?反倒觉得你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十分可爱呢。可千万不要似有些人那般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叶莺喜道:“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其实师父从前一再告诫我:逢人说三分话,胸无城府则容易被人所利用。但我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总是做不到,心里憋不住话儿,不吐不快。”
“你天性如此,又何须强自压抑?你师父或许只是怕你行走江湖吃亏,为防患于未然,所以才切切叮嘱你三思而后行。其实这世上并非都是坏人,坦诚相待方得知己,倒也不必生搬硬套,一概而论。”
“嘻嘻,臭小子绕着弯子夸自己是好人,所以要我对你以诚相待么?”
“反正你也做不到,我是不是好人也没有关系。”
“哈,激将法啊!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你有什么问题尽管发问。”
“那你告诉我,刚才你对封女俠暗地里说些什么?”
“都是些女孩家的私事,说了你也没兴趣。”
其实许惊弦早就怀疑丁先生派叶莺来焰天涯另有要事,料想她不会直言相告,淡淡一笑,不再追问。
叶莺眼珠一转:“你有没有注意到君先生对封姐姐如何称呼?”
许惊弦一怔“什么意思啊?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叶莺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来焰天涯之前,丁先生刻意叮瞩我暗中注意君先生对封姐姐的态度。我看方才在傲骨堂中,君先生好像从没有当面叫过一声封姐姐,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许惊弦暗忖果然如此,一时想不明白丁先生如此吩咐叶莺是何用意。
叶莺自言自语般道:“你说君先生会不会暗恋封姐姐啊?封姐姐不喜欢楚天涯是否因为君先生的缘故?”
许惊弦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要胡思乱想了。君先生年龄大了些,他们也太不合适了吧。”记得君东临与自己单独相处时曾以“冰儿”相称封冰,虽然亲切,却分明透着慈爱呵护之意,应是当她如女儿一般。又想到丁先生有意探听君东临与封冰之间的关系,莫非对公子之盾有收买之意?此人双眼虽瞎,却是心如明镜,不但智谋过人,而且野心极大,唯恐天下不乱,他到底想做什么?一时脑中思索不定,对丁先生戒惧之心更盛。
叶莺犹自唠叨不休:“只要两情相悦,年龄大些又算得了什么?”
许惊弦对叶莺一笑:“不要只顾着乱点鸳鸯谱,看你淋得头发都湿了。”指着远处湖岸边的一座小凉亭道“我们去那里避一避吧。”
两人刚到凉亭中坐下,就远远望见一男一女沿着湖岸走来。
男子一身白衣,腰悬长剑,背负一个大包裹,撑一把油纸伞。看他身材瘦削,仿如书生,背上包襄高过头顶,看似笨重,本是显得有些滑稽,但他步态间却是飘移如风,在连绵雨丝中犹如闲庭信步,潇洒至极。那女子身着淡紫色衣衫,肩上搭着一块浅绿色的披肩,配以绫罗长裙,举止文静娴雅,体态轻盈窈窕,像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纸伞遮住两人面目瞧不清楚。只看他们相依相偎,于斜风细雨中悠悠行来,不时低声说着什么,道不尽的恩爱,似乎只要两心相系,双手互牵,哪怕雷鸣电闪,风狂雨骤,亦全都不放在心上。
许惊弦与叶莺看到这一幕,各怀心事,都沉默下来。
那男女正朝着凉亭行来,离得近了,隐约可听到两人的对话。那男子柔声道:“你身子弱,莫要淋出病来,先在亭中避一避雨吧。”他声音清朗,极有穿透力,中气十足,内力竟自不俗。
女子道:“要不就先回去吧,等雨停了再走。”她气息急促,分明不通武技,似是江南人氏,吐字轻软,拖着好听的尾音,闻之令人心生怜惜。
男子笑道:“我就想趁着下雨之际悄悄离开,免得啰嗦。”
女子道:“封姑娘和君先生待我们不薄,如此不告而别,是否有失礼数?”
“你知我最不喜那些繁文缛节、虚礼客套。何况我已留书一封,他们知我性子,也不会在意”
许惊弦与叶莺在一旁听得清楚,却猜不透这对男女的身份。说话间那对男女已至凉亭。男子收起油纸伞,扫一眼许惊弦与叶莺,口中不言,面上微有读异之色,那女子却朝两人含笑示意。
许惊弦定睛望去,不由在心中暗喝一声彩。只见那男子三十出头,眉似钩月,目如朗星,衣缀明珠,带系美玉,嘴角上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如轻俗淡世的翩翩公子,面上虽隐有据傲之色,却并不令人生厌,反而让人觉得那是理所应当之事;那女子二十五六年纪,碧簪玉钗,发髻如云,眉目如画,明眸睹齿,梨涡浅笑,顾盼生妍,最令人动心的是她那娇懒慵散的笑容,似蹙似愁,如歌如怨,于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份绝代风情。男子俊秀飘逸,女子清丽脱俗,可谓是人中龙凤,神仙眷属。
匆匆一眼望去,许惊弦只觉那男子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何时遇见过他。
男子掏出一方素绢,将亭栏细细擦净,再垫在亭台边,这才扶着那女子坐下。他目光掠过女子的脚尖,低声道:“云儿,你的鞋脏了,坐好不要动”俯身下去,替那女子将鞋面上的泥尘拭去。
那女子坦然受之,下意识地伸手去抚那男子的头发,忽又瞥了一眼许惊弦与叶莺,似惊觉在外人面前如此不妥,面上微微泛起一抹红霞,更增娇艳。
许惊弦看得呆了,自古男尊女卑,皆是女子这般服侍男人,眼前这一幕确不多见。但看他两人一举一动皆是出乎自然,全无半分勉强,伉俪情深,着实令人羡慕。他感受着那份温馨,念及佳人在旁,情不自禁地往叶莺身边靠了靠,不料叶莺亦心生间感,恰好也往他身边靠来,两人手指才一相碰,慌忙又触电般分开,心头皆是怦怦乱跳。
那男子站起身来,却并不依样擦拭亭栏,而是十分随意地坐在那女子身边。看他白衣胜雪,却根本不放在心上,似乎眼里就只有那女子。
女子回望湖面,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男子问道:“云儿因何叹气?”
女子道:“在这里住了几年了,自然有些不舍。”
男子低声道:“如果你不想离开,我们这就回去吧。”
女子温柔一笑:“别说傻话了,既然决意要走,又何必回头。”
“我们这一去路途遥远,只怕你要受些苦”
女子将头倚在男子肩上:“云儿不是没受过苦的人,何况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些苦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天天开怀,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体己情话儿,许惊弦与叶莺感受着他们之间的那份甜蜜,琴落雨丝透过亭柱间的空隙洒在面上,却冷却不了发烫的脸颊。
湖面上忽然跳起一只鱼儿,女子拍手道:“快看啊。这湖里的鱼儿果然都是你的属下,现在来给咱们送行了。”这或是他两人闲时的玩笑,被她随口道来,更显浪漫。许惊弦与叶莺听得真切,对视一眼,目蕴笑意。
男子嘿嘿一笑:“左右无事,我再给你讲讲这品茶湖名字的由来。”
叶莺忍不住抢着道:“我知道。据说每年茶花盛开之时,茶香远飘数里,经久不散,闻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
男子大笑:“你必是从君先生那里听来的吧。他讲的故事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中规中矩,只顾追求效率而缺少趣味。”许惊弦听他对君东临的评价虽然略显刻薄,亦算入木三分,不由咧嘴一笑。
叶莺惊讶道:“难道实情并非如此?”
男子正色道:“品茶湖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数百年前,有一位书生途经此湖,恋眷这里的风景,便住了下来。湖畔的茶花仙子爱上了他,便化为一位可爱的少女,谁知那书生资质平平,却一心求取功名,日夜只顾埋头苦读诗书,对荼花仙子视若不见。茶花仙子爱他极深,有意助他一臂之力,每晚便催动体内精气,泛出一丝丝茶香,书生闻之清爽恰神,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助,一时名动四方,便被请去京中做官。书生到了京城里,闻不到那茶香,便再也写不出好文章来,人们只道他江郎才尽,渐失敬重。”
“书生做了几年的官,再无成就,亦觉无趣,他只道那湖畔的茶香有奇效,便告假返乡,重游故地。哪知书生虽到了湖边闻到茶香,却仍觉脑中空空,全无灵感,原来那茶花仙子见书生一去数年,思念成疾,已是奄奄一息,那茶香失了她的魔力,自然再也无效了。”说到这里,白衣男子自视女子,嘴角噙着笑意,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在闻她的芬香。
叶莺听得入迷,急得连声追问:“然后呢?茶花仙子病好了么?”
“幸好那个茶花仙子的妹妹将实情告诉了书生,书生这才恍然大悟,顿觉功名虽好,却比不上美人深恩,当即弃官不做,陪着茶花仙子终老湖畔。后人为了纪念他们,便把此湖命名为品茶湖。”男子望着那女子,眼中尽是脉脉深情“所以,在这品茶湖边品的不是茶香,而是那咏叹千古的爱情!”
叶莺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个传说可比君先生讲的好听多了。奇怪,难道他在这里那么多年却没有听说过么?”
那女子掩唇而笑:“小妹妹真是可爱哩。这个故事今日才流传出来,君先生又如何得知?”
叶莺这才明白过来,手指那男子:“原来是你现编的啊?”
男子夸张地鞠了一躬:“献丑献丑,在下信口开河,博一笑耳。”
许惊弦见他讲故事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不由想到当年对自己讲了六个故事的花嗅香,脱口问道:“兄台可是姓花么?”
男子一愕:“原来你们竟然并不认得我啊,莫非不是焰天涯的人?”看来他伊然当自己是焰天涯无人不知的名人,语气中不乏自傲之意。
叶莺登时想到几年前的一段江湖典故:“原来你就是那个花公子,这位姐姐想必就是临云姑娘了。”
五年前将军府谋士鲁秋道贪污巨额兵饷,罢官远通江南迁州小城。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在五味崖杀人榜上高悬其名,放言一月内必诛杀之。虫大师先后派出“琴棋书画”四大杀手中的“书中寻玉”舒寻玉与“琴中聆韵”秦聆韵,却不料将军府总管水知寒亲自出马,先杀舒寻玉,再易容化装为鲁秋道作为诱饵,更有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雄伏其后,设下迷局,意图将虫大师及其四大弟子一网打尽。
秦聆韵联手江南三大名妓之临云、焰天涯弟子宁诗舞,再加上刑部名捕余收言仗义相助,终于在迁州城施巧计破开重重迷局,力败鬼失惊,当场格杀鲁秋道,伸张了江湖正义。这是将军府威慑江湖以来第一次失利,焰天涯亦因此役而名动天下。而四大家族蹁跹楼弟子花溅泪因迷恋临云来到迁州城卷入此事,并诱走水知寒,才令秦聆均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事后听说临云被接至焰天涯,而花溅泪自此失踪,无人知其去向。原来他是随着心爱的女子一并来到了焰天涯,一住就是五年的光景。
许惊弦对四大家族感情极其复杂。点睛阁主景成像废去他丹田:英雄冢的愚大师物由萧传他弈天诀;温柔乡弟子水柔清的父母莫敛锋与水秀皆因他而死;翩跹楼主花嗅香却用六个故事启发了他对人生的思考,令他受益匪浅;而他最敬爱的暗器王林青亦正是死于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之手
景、花、水、物四姓之中,花嗅香乃是他最喜欢的人物,爱屋及乌,对其子花溅泪亦早有几分好感。不过虽是久闻花溅泪之名,但直到亲眼目睹他对临云姑娘情深义重,行事真诚而不迂腐,坦荡而不失洒脱,颇有乃父之风,这才从内心里生出一份欣赏之情。
花溅泪听叶莺说起前来焰天涯的缘由,方知两人并非焰天涯子弟,言语间反倒亲热了许多:“嘿嘿,我还以为君先生知我要走,自己不好意思出面,便找来你们来劝阻。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叶莺口快:“我叫叶莺,这位是”
许惊弦喜欢花溅泪为人,不愿以假名相告,但碍于叶莺在旁无法明示身份,便抢先道:“小弟藉藉无名,却不知花兄为何要离开焰天涯?”
花溅泪摊手道:“看这情势,明将军大军不日将至,迟早要开战,所以先行一步,免得卷入争端。”
叶莺奇道:“看花公子可不像是怕事之人。”
花溅泪笑道:“并非怕事。这一场战争本就与我无关,又何必让妻子身陷战火,替我担惊受怕?”听他口气,与临云已然成亲。
叶莺惊得双目圆睁,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可是,花公子于此敏感时候离开,似乎有些对不住焰天涯吧。”
花激泪漠然道:“我宁可对不住焰天涯,也不愿意对不起妻子。”
叶莺望着临云:“临云姐姐也这么想吗?”
临云轻轻拈起花溅泪衣襟上的一根发丝,淡淡道:“我相信他的选择。”
叶莺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花溅泪此举本是无可厚非,但在情理上却似有违江湖道义。
许惊弦抚掌道:“贤伉俪同进共退,果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花溅泪冷眼望来:“小兄弟在讽剌我么?”
许惊弦正容道:“花兄不要误会。能够保护自己心爱之人不受伤害,才是一个男人最应该尽到的责任。”
花溅泪惊讶地看着许惊弦,拱手一揖:“虽说我花溅泪向来我行我素,从不在意别人是否理解与认同,可也知道按照世人的眼光来看,我如此做法本不值一哂。但却瞧得出小兄弟语出真心,先行谢过。”
许惊弦谦然一笑:“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花兄拿得起放得下,洒脱之极,亦令小弟衷心敬佩。”
叶莺在一旁小声道:“别忘了男人除了保家,还要卫国。”
花溅泪也不动气:“这场战争本就是因那些身处高位、争权夺利的人而起,其实全无意义,又何必去为之卖命?若非怕见到战火蔓延祸及无辜,逼得自己忍不住出手,我倒宁可留在这里看看这场好戏会如何收场。”
“可是,如果焰天涯卷入战争,你的朋友被人杀死,又怎能坐视不管?”
许惊弦慨然道:“两国交兵,死伤难免。但每一个士兵其实都是无辜之人,他们受命于将官,面对着陌生的敌人奋勇冲杀,彼此之间又有何仇怨?战争不同于江湖,只有死伤,没有仇恨。”
“好!好一个只有死伤,没有仇恨!”花溅泪长身而起“小兄弟虽然年轻,但所说的话甚合我心,当引为知己。”与许惊弦大笑击掌。
叶莺疑惑地望着花溅泪与许惊弦,摇头苦笑:“男人真是可怕。”
临云抿嘴一笑:“妹妹有所不知,只有像他们这般极有痴性的男人,才可让我等女子放心托付终身。”她虽曾是江南名妓,却也是好人家出身,不幸流落风尘,见惯了男人的花言巧语,原是再也不会对男人动心,但识得花溅泪后终于被他一片痴心感动,自此全心全意与之相随,海角天涯亦不离不弃。这句话虽是半开玩笑,却当真是她的肺腑之言。
叶莺听临云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误会了自己与许惊弦的关系,若是默认岂不让那个臭小子占了便宜?又羞又气,暗地里狠狠掐了许惊弦一把,赌气闭口不语,心底却又泛起一丝淡淡的甜蜜。
眼看天色渐晴,花溅泪对许惊弦道:“为免君先生留客,我就先走一步了。日后若有缘与小兄弟再遇,请你喝酒。”豪然大笑着,扶起临云离开。
许惊弦见他说走就走,连自己名字也不问,当真是洒脱至极,其人亦如他随口杜撰那个传说一般,至情至性。心中欣赏花溅泪的性格,起身目送他与临云远去,直至不见,打定主意以后若有机会再去鸣佩峰时,必要找他痛痛快快大醉一场。
许惊弦回过头来,却见叶莺仍坐在亭台边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笑着在她面前晃晃手掌:“小公主,变傻了?”
叶莺浑如梦游,喃喃道:“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那么信任么?你看临云姐姐对花公子的态度,将全部身心都放在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的怀疑与犹豫,真真是令人羡慕啊。”
许惊弦想了想,轻声道:“也许这世上依然有许多的丑恶,也存在许多的欺骗,但只要努力去相信美好,相信别人,就会让自己快乐。”
叶莺转过头来望着他,眼里带着一丝茫然与无助:“我是不是有些变了?”
许惊弦只觉她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温柔,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勉强笑道:“你能怎么变呢?难道当自己也是那茶花仙子么?”
叶莺静静盯着许惊弦:“知道吗?在你的身上就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力量。”事实上不独叶莺,每一个与许惊弦接触的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觉。那是因为他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心思敏锐,观察细腻,达观通透,对复杂的人性有一种本能的慧识顿悟,更对天地万物隐含一份悲天悯人之意。所以即便孤傲清绝如楚天涯,亦会对他一见如故,尽吐心曲。
许惊弦听叶莺如此说,面如火烫,嘬嚅道:“那有什么用?你说过你从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我在内”他心里对叶莺说的这句话一直耿耿于怀,本来决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但此刻脑袋发昏,不由脱口而出。
“是啊。这么多年来我总是一再告诉自己不能再信任别人,说多了自己也就深信不疑了。”叶莺长叹一声“你想不想知道上一个得到我信任的人是谁?”
许惊弦胸中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意:“他是谁。”
“他是我最后一个信任的人,也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
“啊!你杀了他?”
叶莺涩然一笑:“你怕了吧?”
“我不怕,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六岁那年,在那马戏团中撞伤了头”叶莺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湖面上,似在回忆不愿追想的往事,隔了许久才重新开口“我昏迷了许多天,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被一个人带着,走了许多地方,最后还坐上了大船,等我完全清醒后,才发现来到了一座荒岛。带我走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师父,他从马戏团主手里买下了奄奄一息的我,按师父的说法,我既然已死过了一次,就应该忘记过去所有的事,重新做人,我的性命也属于他。”
“岛上另有十几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该子,我们白日习文,晚间练武,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师父是一个英俊的中年人,风度翩翩,不苟言笑,武功极高,是每个孩子心中最崇拜的人物。但师父每隔七夫才出现一次,传下几式招数后就会离去,平日都由几位师兄督促我们练功。师兄们管教十分严厉,只要稍有供怠,就会拳脚相加,岛上虽然并不缺乏食物,但每天至少都会选出一个孩子接受绝食的惩罚,或是犯下错误或是练功没有进展,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则以抽签决定。每个孩子都是师父从各地搜罗的孤儿,都有着凄惨的身世,孤独而古怪,所以我们虽然在一起生活,却很少能产生友谊,再加上彼此的竞争关系,甚至连交谈都成了一种奢望。那时的我沉默寡言,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来到海边看日出”
听到这里,许惊弦不由想到了在御泠堂的生活。不过御泠堂虽然也存在着残酷的竞争,但弟子彼此之间绝非如此冷漠无情,每个人都视自己是整体的一部分,怀着为了御泠堂的荣誉和尊严而战斗的信念,拥有强大的凝聚力和战斗力。相比之下,叶莺所处的环境无疑更加恶劣。
或许,这就是训练杀手的方式。
“听师兄说,我们所处的小岛名叫玉衡岛,与周围另外的六座小岛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摇光合成天罡北斗的形状,而在斗柄所指的方向二十里处还有一座面积较大的的岛屿,那里叫做太乙岛,岛上有一座巨大的城堡——紫薇堡,师父就住在其中。每隔一段时间,师父就会从我们之间挑选最出色的一位,当经历过紫薇堡中严峻的考验后,就可以成为师父正式的弟子,从此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也不会有绝食之虞。每个孩子刻苦练功,日夜不辍,就是为了能够早日去太乙岛紫薇堡,成为师父的嫡传弟子。来到玉衡岛的第五年,当我十岁的时候,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
“那一次有幸进入紫薇堡的孩子共有七位,分别来自天罡北斗七岛,年龄都在十一、二岁之间,我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子。七个孩子集中在城堡阴森可怖的大厅中,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袋子,袋子里除了有限的一些食物与清水外,还放着每个人最擅长的兵器。之前我们听说在紫薇堡中将有一场严峻的考验,却完全不明白具体的内容。当竞争成为一种长时间的习惯后,即使是天真的孩子也变得冷酷无情,七个陌生的孩子面面相觑,互相猜疑着,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然后从大厅的穹顶传来了师父的声音:‘你们七个人将在这个密封的城堡里生活七天,每个人只有武器和食物,你们可以用任意的方法生存下去,并杀死其余人,城堡的大门将在第七天打开,唯一活下来的人将是我的弟子。’师父讲完这句话后再无声息,但每个孩子心中都清楚地知道,他的话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每个孩子都愣住了,没有人怀疑命令的真实性,也没有人敢试图承受违背命令的后果。虽然我们都经过严格的训练,也曾经在比斗中有过误伤,但从没有主动去杀过人。”师父的话音才落,我们彼此对视的眼神就蓦然凌厉起来,杀气在七个孩子之间隐隐浮现,每个人都是敌人,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撑到最后一刻。看起来最大的那个孩子突然朝我笑了笑,从他的食物袋中拿出一个桔子递给我:“你和我一起吧,我来保护你。”他语气中的坚决和勇敢打动了我,我接过桔子放进嘴里,桔子很甜,他的嘴角边有一个酒窝,笑得也很甜。五年里,周围的孩子都是我的竞争对手,没有人把我当作一个女孩子,没有人会容让我,他真诚的笑容给了我一份信心,让我被父亲抛弃后第一次有种被呵护的感觉。两个人联合起来,生存的机会自然会大得多,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甚至没有去想如果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情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在心里叫他桔子师兄。
“经过短暂的混乱后,七个孩子都拿起了自己的袋子,消失在城堡之中,没有惧怕,没有哭泣,软弱只会带来死亡,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将是最后的胜利者。城堡很大,有许多房间,道路四通八达,每个人都懂得应该如何在这个大型的迷宫中隐藏自己,并且利用地形寻找机会杀死对手。我和桔子师兄在一起,藏在二楼的一间小黑房子中。第二天清晨,城堡的底层传来一声惨叫,孩子之间的杀戮开始了。”
“桔子师兄武功很高,使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很照顾我,总是单独出去行动,让我呆在房间里,第四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匕首上有淋漓的鲜血。饥饿开始让人无法忍受,为了让他有足够的体力,我尽量呆在房间里保存体力,省下自己的食物给他。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五年来,他是我唯一全身心信任的人,我早已死过一次了,对死亡没有恐惧,我不介意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到了第六天晚上,整个城堡里除了我与桔子师兄之外,还剩下最后一个孩子。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藏在哪里。双方小心翼翼地一面掩藏自己的行踪,一面搜索对方,等待着最后的对决。”
“当桔子师兄出去搜查时,最后一个孩子找到我了。他虽然已经受了伤,浑身是血,精疲力竭,但我已经饿得没有了力气,再加上事发突然,勉强斗了几招后就被他擒住了。桔子师兄闻声赶来时,我已成了人质,那个孩子已是强弩之末,绝非桔子师兄的对手,但投鼠忌器,桔子师兄也不敢贸然出手,双方对峙,僵持不下。在那个孩子的威胁下,桔子师兄不得不同意抛下了匕首。我大吃一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桔子师兄受到伤害,当即拼死反击,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桔子师兄只是假意弃去兵器,趁对方稍一疏忽之际,他已纵身上前,直朝我的小腹刺来。没有丝毫的犹豫,那把匕首深深刺穿我的腹部,再没入了对方的胸膛!”
“直到望见桔子师兄那狰狞的表情与狠毒的眼神,我才终于明白: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桔子师兄的挡箭牌,他故意对我示好,就是为了让其他人认定我是他的弱点,从而为自己赢得一丝活命的机会。在这一场事关生死的考验面前,不存在什么友谊,也没有任何的温情,只有赤裸裸的利用。当最后一个孩子倒下时,桔子师兄的匕首已横在了我的咽喉”
“师父及时出现了,一掌打倒桔子师兄,然后把匕首掷到我的面前。他冷冷地道:‘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自杀,或是杀了他!’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着对桔子师兄的愤怒,因为他不但辜负了我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也辜负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我不顾腹部的重伤,拾起匕首插入了他的胸口。师父道:‘我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个教训。除了自己,再也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我。’从那天起,十来岁的我真正懂得了人生。我正式成为了师父的嫡传弟子,我再也不会相信别人,我努力修习武功,心狠手辣,不留余地,成为师父手下最出色的杀手”
听完了叶莺的故事,许惊弦悚然无语。她本来是一个怀着天真与梦想的小女孩,但生活在那样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环境下,她必须改变自己,变得狠毒狡诈,只有这样,才能在暴力和血腥之间谋得一席生存之地。
叶莺幽幽一叹:“虽然我杀过许多人,但我总是忘不了桔子师兄。而每次想他的时候,嘴里都会有一丝甜甜的桔子味道。”
许惊弦心里猛地一痛,紧紧握住拳头。他真希望自己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让她摆脱这一切,远离人世间的仇杀与纷争,告诉她恶梦终将过去,她依然可以勇敢地面对明天,做一个骄傲的小公主但他只是动动嘴唇,没有吐出一个字。她的坚强不需要他的同情!
“我是个冷血的杀手,我的世界充满着阴谋诡计、暗杀行剌、鲜血尸体但我还是十分怀念小时候做公主的日子,甚至怀念普通人的生活。刚才看到临云姐姐对花溅泪那么信任,我突然好羡慕她。信任是一种能力,我怕我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但在内心深处。好像还残存着一点点希望,希望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再全身心地去信任一个人。”叶莺紧紧咬着嘴唇,仿佛要用疼痛来证明自己的决心,一字一句道“或许,只有这样的一次信任才可以拯救我自己,解开我的心魔。若不然,就让我万劫不复!”
千言万语凝在许惊弦的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揽住了叶莺的肩头。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下来,雨过天青,如洗的天空澄澈如碧,七色彩虹横于东方,像一匹被看不见的大手挥洒出的绸缎。
叶莺蓦然一震,如梦初醒般挺直了身体,轻轻拨开了许惊弦的手,略显不自然地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许惊弦故作无辜状:“你自己要说,我可没有强迫你。”
“你这臭小子可听了我不少秘密,若哪天惹我不高兴,定要杀你灭口。”
许惊弦微笑不语,虽然她神态凶恶依旧,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叶莺若有所思,神情恍惚,忽然叹了口气:“我刚才已知会过封姐姐,我们无须告别,这就走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起身离开。
许惊弦见惯了她喜怒无常的模样,暗暗摇头,只好随她而去。
两人离开品茶湖,径直往山下行去,想必封冰与君东临早已暗中吩咐过焰天涯的弟子,沿途并无阻拦。
细雨过后山明水秀,绿林葱郁,溪声潺潺,群鸟欢唱,万虫齐鸣,清爽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但许惊弦见叶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己也无心欣赏风景:“这一路上看你不言不语,到底在想些什么?”
“啊!”叶莺仿佛被惊醒,略显慌乱地道“我在想花公子和临云姑娘。”
许惊弦有意逗她说话,笑道:“奇怪,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叫我公子?”
“你是个臭小子,哪像个公子?”
“我真的很臭么?”许惊弦装腔作势地闻闻自己身上“冤枉啊冤枉,一定是你的鼻子出了问题。”
叶莺忍不住笑着瞪他一眼:“但凡做公子的,都是风流倜傥、博学多才之士,你想做也做不来。”
“哼,你当我没读过书么?”许惊弦故作悻然道“只不过模样没有花公子长得帅,你就看不起我。要说到风流倜傥,比起他也不遑多让。”
“风流是指那种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气质。我才不喜欢那种自以为天下女子都要钟情于他、四处留情的执绔子弟。”
“嘿嘿,你大概不知道花溅泪的父亲自号‘四非公子’,说什么‘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那才算是真正的风流才子。若是被他看到花溅泪对临云姑娘情深似海的样子,只怕会气歪鼻子,从此不认这个儿子”四大家族极其神秘,几乎不现江湖,所以许惊弦虽是开玩笑,但提到花嗅香时也有意隐去其名。
“你说的是嗅香公子花嗅香吧。久闻大名,有机会倒想见识一下。”
许惊弦不料叶莺竟然也知道花嗅香的名字,对她师门更增好奇,随口道:“他父子模样虽然有几分相似,但性格却是大相径庭,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说到一半,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心头,怔然收声。
原来他对比花氏父子的印象,突然想到初见花溅泪时隐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却绝非是因为花嗅香,而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桑瞻宇。
许惊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按鹤发所说,桑瞻宇乃是鹤发之妹与御泠堂某个大对头结缘所生,而御泠堂最大的对头不正是四大家族么?莫非那个人就是翩跹楼主花嗅香?以四非公子出处留情、沾香即走的性格,此事大有可能。如果推测属实,那么花溅泪与桑瞻宇虽然年龄差了十几岁,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容貌相像亦不足为奇。
许惊弦越想越惊,作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人,桑瞻宇一向被寄予厚望,但如果他真是花嗅香亲生之子,御泠堂又怎会如此信任他?宫涤尘对此事到底是一无所知,还是知道真相后有意为之?或许桑瞻宇就是御泠堂用来对付四大家族的秘密武器!他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以后有机会遇见花嗅香,定要不露声色地查探一下究竟。
说话间已到了山脚下,两名焰天涯的弟子牵来他们的坐骑,随即退下。
叶莺表情古怪,突然一咬牙,似是拿定了主意。她翻身上马,看也不看许惊弦一眼,漠然发话道:“你要到何处去?”
许惊弦怔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我到哪去?你什么意思?”
叶莺一挑眉:“焰天涯之事已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总不成还要本姑娘照顾你一辈子?”
许惊弦见她突又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直觉有异:“你要去哪里?”
“我当然回擒天堡给丁先生复命啊。”
“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不如再陪你走一趟。”
“笑话,堂堂男子汉自己没有主见么?何必非要和我一起?”
“这”许惊弦为之语塞,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也要参加刺明计划。”
“你当自己很重要吗?刺明计划用不着你。”
“这也是丁先生的意思吗?”
叶莺微滞了一下,漠然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我才没空回答。”
许惊弦望向叶莺,却见她避开自己的视线,更增疑惑。他沉声问出一直压于心底的怀疑:“丁先生是否曾给你密令,离开焰天涯后就除掉我?”
叶莺冷笑:“你当自己是谁啊,杀不杀你有何区别?”
或许是心里不愿与叶莺分别,或许是被她无情的语气刺伤,许惊弦愤然道:“好,我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自然不配与姑娘同行。”走出几步后,又掉转马头,耐着性子问道“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么?”
叶莺沉默许久,方才缓缓道:“虽然我还不能做到完全信任别人,但也许可以试试让你来信任我。”
许惊弦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特别的东西,心里不由一动,放软口气道:“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但我总应该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叶莺无奈叹道:“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问了,快快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
“对,不要留在川滇两境,离开这块将要发生战争的地方。”
事实上许惊弦本有意去乌槎国去找鹤发童颜师徒,岂能从叶莺所言,坚决道:“即使我不能参与剌明计划,但明将军依然是我的仇人,我决不会离开,我会用我的方式去报仇。”
叶莺气恼地望着许惊弦:“你这臭小子怎么不听人劝告,真是不可理喻。”
“彼此彼此。除非你能说出让我信服的原因。”
叶莺不自然地一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最喜欢猫儿。”
“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猫儿有时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发狂,像是对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进攻。有人说那是因为它可以感应到冥冥中一些神秘的力量,女人也一样,对即将发生的危险有种天生的直觉。”
许惊弦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你是说我有危险?”
叶莺不答,只是朝许惊弦一拱手,扬鞭打马转身离去。许惊弦怔怔望着她的背影,一咬牙又策马跟了上去。
“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做什么?”
“姑娘放心,我岂会厚颜跟随?不过好歹相识一场,就让我送送你吧。”
叶莺叹了一口气,放缓马速:“找个酒家,请你喝酒。”
“好!”临别在即,心情沉重,许多想说的话都无法出口。两人无言并髻而行,速度却越来越慢,似乎都希望这最后的相聚能够再延长一些。扶摇似也感应到主人的心情,显得无精打采,不时发出低低哀鸣。
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不过行出二十余里。已至傍晚时分,正好看到道边一个酒家,两人停马步入酒家,心头满是离别的惆怅。
叶莺也不顾桌椅是否干净,坐下大声道:“打二十斤最烈的酒来。”
店小二吓了一跳,不无怀疑地望着两人:“客官喝得了这么多吗?”
叶莺也不多话,只将一块银子重重拍在桌上。店小二不敢招惹,忙不迭捧来两坛酒,嘴里却低声嘀咕道:“又不是金子,摆什么阔气?”他自以为说话小声,两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想到从前动辄出手一片金叶子的“慷慨豪举”既觉好笑,又觉酸楚。叶莺心情烦躁,也无意与店小二计较。
酒店生意清淡,客人寥寥无几。两个衣衫破旧挑夫模样的汉子正在对饮,另有一名蓝衣汉子似乎已然喝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叶莺倒了两大碗酒:“这半个月来,我很开心。”仰首一饮而尽。
许惊弦心中酸甜交加,脸上却挤出笑容:“我也很开心。”也是一饮而尽。他平时对酒避之不及,此刻却只想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烈酒下肚,叶莺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我从没有想到会遇见你这样的臭小子你答应过当我是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许耍赖。”
许惊弦强忍肚中火烧:“我们是朋友,决不食言!”
“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唉,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彼此珍重,总有再见的一天。”
“你日后如何打算?要去什么地方?”还不等许惊弦回答,叶莺又改口道“你不用告诉我,知道太多没有好处。”
许惊弦猜测她话中的意思,或许丁先生并不打算放过自己,所以她才不愿意知道自己的去向,以免无意中泄露。他也不揭破,强作笑颜道:“不如说些高兴的事情吧,权当佐酒小莱。”
“高兴的事情。嗯,你替我买了好吃的牛肉烧饼干杯!”
“可你却错怪我偷吃罚你一杯。”
“你听我说梦话,也罚你一杯。”
“你打过我耳光,再罚一杯。”
“我的额头现在还痛呢,你也得喝。”
“姑娘路遇劫匪,却能义薄云天,以金相赠干杯!”
“嘻嘻,你也很好啊。听我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不但一点也没有笑话我,还叫我公主干杯!”
“你救了扶摇,我替它敬你一杯干杯!”
“呸!小家伙和我亲近着呢,才用不着你来敬我,这一杯你自个喝。”许惊弦见叶莺脸上飞起红霞,更见妩媚,心驰神荡之下,酒量似乎也大了数倍,陪她毫不迟疑地痛饮。两人酒到杯干,不多时就把两坛酒喝得干干净净,便又叫来一坛。或许因为即将离别的缘故,他们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平日的矜持与庄重一扫不见,尽情回忆着半个月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胸中交织着甜蜜与酸楚,时而嬉笑,时而佯怒,似乎只有借着那酒意,才能放肆地吐出埋藏在心中的话语。
他们鲸吞豪饮,乘兴而谈,根本不避忌酒家中的旁人,也没有觉察到当店小二捧来酒坛经过那位伏桌而寐的蓝衣人时,本似半醉的蓝衣人突然双手一动,飞快地在酒坛边上一抹
再喝了几杯,叶莺突然手抚额头:“哎呀,我怎么有些头晕?”
许惊弦亦有同样的感觉,却只当自己不胜酒力,全未放在心上。听叶莺如此一说,不由生出怀疑。吸一口长气欲要站起身来,却觉手脚酸软,浑不着力,竟似中毒的症状,吃了一惊。
叶莺暗吸一口气,却发现丹田内空空荡荡全然集不起内力,大惊道:“不好,这是个黑店。”转身朝那店小二扑去:“贼子,竟敢在酒里下毒”
却见那蓝衣人纵身而起,胁下刀光乍现,冷然道:“下毒之人在此,姑娘莫要错怪店家。”与此同时,一旁对饮的两人亦站起身来,手中亮出明晃晃的刀剑来。原来敌人早就在酒家中布下了埋伏。
叶莺振腕弹出眉梢月,但腿弯处却是一软,几乎栽倒在地。
蓝衣人笑道:“酒中并非毒药,只不过半炷香内叶莺姑娘怕是无力动手了,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免我费神。”
许惊弦听蓝衣人报出叶莺的名字,已知对方有备而来,醉眼朦胧间只见那蓝衣汉子三十七八的年纪,手执一把长刀,面目平凡无奇,依稀相识。忽然灵光一闪,已认出此人:“是媚云教的”他话才出口,蓝衣人已抬手射出一根木筷,正击中他的哑穴,顿时作声不得。那个蓝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去清水小镇找许漠洋修补刀的媚云教赤蛇右使冯破天。
叶莺曾与丁先生去过媚云教,曾见过冯破天一面,冷喝道:“冯破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动手。”话说到一半,酒中迷药发作,软倒于椅中。
冯破天不动声色:“擒天堡一面与媚云教结盟,一面又暗通焰天涯。我也不难为叶姑娘,只是想请教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媚云教护法依娜在清水镇蔡家庄上见过许惊弦与叶莺后,便已找人暗地跟踪两人。川滇三大势力彼此之间明争暗斗,擒天堡派出重将前往焰天涯,媚云教自然有所顾忌,他们不敢进入焰天涯附近,料想叶莺离开后必会返回擒天堡,而这小酒家正在必经之路上,便提前设下埋伏。媚云教早知叶莺武功极高,所以赤蛇右使冯破天亲自出马,本以为要大费一番周折,谁知许惊弦与叶莺因离别而心乱,竟被他轻易得手。
叶莺浑身无力,瘫坐椅上,犹不减半分凶焰,大骂道:“姓冯的你敢动本姑娘一根毫毛,日后决不会放过你。”
冯破天嘿嘿一笑:“你我两家既已结盟,在下岂敢无礼?何况叶姑娘是本教请都请不来的尊贵客人,既然到了这里,好歹也要请姑娘去大理观光一番以尽地主之谊。暂且稍待片刻,软轿随后就到。”说话间使个眼色,两名媚云教弟子一人小心靠近,另一人则走出店外放起烟火信号。不多时远处便隐隐传来马蹄声,看来媚云教在附近还另有援军。
酒家主人与店小二怕事,早吓得躲了起来。叶莺心知孤立无援,料想冯破天忌惮擒天堡与丁先生,不敢对自己下毒手,叹道:“我随你去大理倒也无妨,但这位吴少侠与擒天堡并无关系,冯右使放他走吧。”
冯破天冷笑道:“只怕前脚放了他,焰天涯的人马后脚就到。既然此人与擒天堡没有关系,便留不得了。”
叶莺大骇而呼:“你想做什么?”
冯破天不答,朝一名手下摆摆手,那人手执钢刀满面杀气朝许惊弦走去。这里毕竟仍处于焰天涯的势力范围,冯破天只恐夜长梦多,便要杀人灭口。
许惊弦心知不妙,奈何浑身乏力,莫说动手反抗,就连拔剑亦是力有未逮,偏偏又无法开口分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近身边,一刀当头劈下,暗自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叶莺大叫道:“且慢,此人真名叫做许惊弦,乃是当年媚云教开山教主陆羽之亲子,你决不可杀他!”她眼见许惊弦危难在即,急切之中再也顾不得许多。
许惊弦全身大震,拼着最后一丝力量转头望向叶莺,眼中满是惊讶。
冯破天亦是一惊,疾速跨步上前,一手抓住直落而下的钢刀。刀锋离许惊弦的头顶只有寸许,几缕发丝已被刀风斩断,当真是险至毫厘。
许惊弦望都没有望一眼险些破颅而入的钢刀,双眼只是呆呆地定在叶莺脸上,惊讶之情瞬间被一股燃烧的怒火所取代: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从一开始就在骗自己!
在药力与酒力的共同冲击下,他只觉双目一眩,就此昏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方才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淡红色的帐子,质地轻薄,其上悬苏挂玉,价值不菲;随即鼻中闻到一股甜甜的、怪异的香味,如麝如兰;更觉身下软绵如絮,似坠云团;耳边又听到潮起潮落之声,还伴随着鸟儿的低鸣轻唳。一切恍若是在梦境之中。
“莫非我已死了,这就是在天堂么?”他怔怔地想着,浑身仍是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脑袋隐隐作痛,渐渐唤醒他的回忆:与叶莺的离别、酒店中的痛饮、媚云右使冯破天的出现、那一柄落向头顶的钢刀、叶莺的惊叫
许惊弦蓦然坐起,喉中发出一声呻吟。那不是梦,一切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叶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一路上却都瞒着自己!
刹那间他想通了所有关键,涪陵城中丁先生之所以竭力拉拢,龙判官非但饶他不杀,反而授以重任。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早都知道他就是许惊弦,那个被江湖上称为“明将军克星”的人尽管还不知道刺明计划的核心内容是什么,但在丁先生的谋划下,这样一颗不可或缺的棋子怎能弃之不用?
为了给暗器王林青报仇,只要能杀死明将军,许惊弦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最令他心痛的,仍是叶莺对自己的欺骗。怪不得这一路上她数度欲言又止、行为蹊跷,而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努力替她找借口开脱,真是蠢到了极点。他又气又惭,悔恨交加,若是此刻叶莺出现在面前,必会给她一记重重的耳光,质问她为何这样对待自己?
他心中烦闷,只欲放声狂呼,以抒胸襟。翻身下床来到窗边,推开窗棂,一阵轻风吹入房间,顿时神清气爽。
放眼望去,但见好大一片广阔水面,被四周群山环抱着,苍茫碧蓝,不见尽头。水鸟穿梭于云天,渔人放歌于帆影,西天泛起殷红色的晚霞,映在被微风吹皱的湖面上,犹如一面缀着金丝银钱的锦缎。
看到这一幕,许惊弦才算醒悟过来,眼中所见应是洱海,自己已落在媚云教的手里,此刻正在大理媚云教的总坛之中。对方非但没有杀了自己,反而让自己睡在豪房软帐之中,又无人看管,看来纵然冯破天没有认出自己,却也信了叶莺的话。
他记得昨日遇见冯破天时已是傍晚时刻,如今又见日薄西山,算来至少昏睡了一日一夜,也不知是那迷药之效还是酒的缘故。
一个疑问涌上心头:连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田老汉都认不出来,叶莺与丁先生在涪陵城码头上匆匆一见,又怎能肯定自己的身份?依丁先生对自己的态度来看,码头一别立刻通知陈长江,应该是根据吴言这个名字推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忽然想起擒天堡与乌槎国暗中结盟定下了刺明计划,而鹤发正是乌槎国的贵宾,起初亦谈及希望借助自己之力共抗明将军,丁先生多半是由鹤发处得知。
想到这里,对叶莺的怨念倒淡了几分,毕竟她听命于丁先生,一切身不由己。何况她最初与自己素不相识,又何必坦诚相待?直到最后良心发现,不忍自己被丁先生算计,所以才执意单独离开。她见到冯破天欲杀自己,情势所迫之下方才说出这个秘密。
也许连许惊弦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对叶莺的感情已在心中悄悄生根发芽。所以虽然心头余怒未消,却已不自觉地找出种种借口原谅她。
许惊弦正在想着叶营不知现处何地,是否会有危险,忽听身后有些响动,连忙转过头来。只见房门已无声地打开,一位年约二十八九岁的男子凝立于门边斜睨着许惊弦,他服饰华贵,神情高傲,面孔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之色,犹如失血过多,手中还拿着一柄小小的银刀,轻轻剔着指甲。看似悠闲,阴鸷的眼神中却隐隐透着一丝紧张与戒备。
许惊弦心里正担心叶莺,不由脱口问道:“叶姑娘在哪里?”
华服男子一撇嘴,似笑非笑:“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再去做护花使者吧。”这是一种纡尊降贵的口吻,仿佛他才是主宰世间万物生杀大权的王者,而许惊弦只不过是个随便拈指可杀的蝼蚁,对他多做一句解释都属多余。
只一照面间,许惊弦就极不喜欢这个人:“你是谁?”
华服男子眼望房顶:“你也许想唤我一声堂兄。但在还没有确定你真正身份之前,还是叫陆教主比较合适。”
许惊弦一怔,原来此人就是媚云教现任教主陆文定。自从许惊弦懂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但那一声“堂兄”却卡在喉咙里叫不出来,不是因为陆文定漠然无情的话语,而是他无法从眼前这个人身上,看到一点点骨肉同胞之间的温情。或许陆文定的言行并不令人厌恶,但那故作高贵的神态却让他心头极不舒服,不愿与之多交往。
陆文定道:“你已昏睡了三日三夜,想必早就饿了吧。”随即拍拍手,从屋外进来几名媚云教徒,抬着一个大食盒,将食物摆在桌上。
许惊弦一惊,原来自己竟睡了那么久,怪不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当下他也不客气,安然坐下大快朵颐,点心精致美味无比,连声称赞,抬头望着陆文定,含糊不清地道:“陆教主不吃些么?”
陆文定摇摇头,话中像夹着一片锋利的刀刃:“你就不怕有毒么?”
许惊弦笑道:“有什么好怕?你若想杀我,趁我昏睡时早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现在?更何况你我同宗连契,血脉相连”
陆文定打断他道:“如果你假冒我的堂弟,我当然不可容忍”
“哈哈,你至少肯总算承认我有可能是你的堂弟。”
陆文定丝毫不理许惊弦的打趣,继续道:“即使你真的是他,我也有足够的理由杀你。”
许惊弦一震,终于明白了陆文定对自己的敌意由何而来,霎时只觉满嘴苦涩,精美的食物亦难下咽。他缓缓道:“我小的时候一直盼望自己有一个哥哥。想不到今日虽然见到了你,却不能相认。”
陆文定不为所动:“你且放心,在你的身份尚未确认之前,我还不会杀你。”
许惊弦抬眼望着陆文定,朗然道:“我们有同样的祖先,流着同样的血液,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所以无论你是手握权势的教主也好,一贫如洗的平民也好,你处心积虑地想杀我也好,言语试探我也好,我都会当你是兄长。青天可鉴,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