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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莺长长吸了一口气,情绪渐渐缓和下来,继续她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叙述:“对于一个只有五六岁、还不懂得什么叫危险的小女孩来说,最大的恐惧,不是外来的侵袭,而是一种可怕的陌生。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房屋,陌生的面孔他们说着天南海北的方言,长着奇形怪状的模样,有的人没有眼睛,有的人没有鼻子,有的人甚至只有萎缩成树枝一样的膝膊和腿,五官残缺,四肢不全。我被吓坏了,闭上眼睛不敢看他们,我想自己一定是死了,来到了地狱。”
“他们并没有伤害我,而是小声地谈论着。从他们模糊不清的话语中,我渐渐明白自己是在一家马戏团里,而他们都是用于取悦观众的小丑。从他们的争论中,我听到了更加可怕的事实:这些人并非天生残疾,两是被马戏团的主人故意砍去四肢、剜掉五官,用来博取观众的同情。”
“然后,我被带到一群正常人中间,被不怀好意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在他们毫不掩饰的谈话中,我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像这样一个粉雕玉琢般可爱的小女孩将是招揽观众的新招牌,争论的焦点只是失去眼睛或是失去四肢!”
“突然,我感觉到有人捏了我的脸一把,我吓得高声尖叫,他们却哈哈大笑起来,像望着一种奇怪的动物一样望着我,然后更多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似乎我的愤怒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乐趣。”
“后来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恶梦。因为意见无法统一,残酷的刑罚并没有立刻落在我身上,我被关押在一间不见光亮的黑房子里,由一位只剩下半张脸的小丑看管着。大概是为了保持我的健康,他们给我配备了足够的食物与清水。那几天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日子,我无法逃脱,只能彷徨无助地等待着未知的审判。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被坏人绑架了,只要父亲得知了我的情况,一定会来救我,就像母亲的故事一样:在公主最危急的关头,一定会有一位英俊的剑客骑马而来!我用最虔诚的心乞求上苍,祈望父亲早日打探到我的消息,救我离开这个地方。”
“到了第三天,我被关在一个铁笼子中,与马戏团的车队赶往另一个城市。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见到外面的世界。突然,在路边的人群里我看到了父亲。我高兴极了,拼命摇晃着铁笼,对着他大叫,满心以为他一定会立刻前来救我,谁知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脸上肌肉抽搐,神情可怖,就那样望着车队远去,带走了他曾经呵护备至的独生女儿。”
“我简直要发疯了,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对待我?难道是我被施了魔法换了模样,以致于他根本认不出来了么?我抱头痛哭,苦思不解,直到那个好心的半脸小丑悄悄告诉了我真相:父亲把我卖给了马戏团,为了区区二两银子而已”
“那一刻,天空崩塌了。我所有的骄傲都被无情地击得粉碎,我不再是一个公主,而是变成了人世间最卑贱的生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在铁笼中尖利的铁齿上,在额头上留下了那道耻辱的伤疤”
悲惨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叶莺已无力再讲述,许惊弦也无心再去追问。没有愤怒的呼喊,没有凄凉的眼泪。他们两人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并肩静坐在茅屋之中,任时光一点点从身边溜走,怔怔地望着满室飞扬的细小尘埃在阳光的映射中慢慢沉落,如同期盼着那些残酷的记忆在心灵之海慢慢沉淀下去,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许惊弦沉浸在叶莺的回忆中,过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他侧头去看她额间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想到她那时才五六岁,孤苦无依,又被父母遗弃,落入那丧尽天良的马戏团班主的手里,生无可恋,唯有一死,要怀着怎样决绝的心情才使出这用尽全力的一撞。他心底隐隐疼痛,仿佛那个受尽人间苦楚的小女孩就是他自己
“这是我不愿意回忆的过去,从没有对别人说起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叶莺喃喃道,接触到许惊弦同情的目光,脸色突然一变,恶狠狠地道“臭小子,要是敢把我的事情告诉别人,我一定杀了你!”
许惊弦涩然一叹,也不与叶莺争辩,暂时放下胸中的种种疑问。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说到底她仍是一个未长大的小女孩,只不过用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具掩盖她脆弱易碎的自尊。
叶莺兀自叫嚷不休:“都怪你这个臭小子,骗我来到这个荒郊野岭,害得我讲了这么多话。现在我们既没有马,其没有钱,你说应该怎么办?”
“傻丫头,既来到我的家乡,岂能让你空手而归?走吧,跟我去‘借钱’喽。”
“闹了半天还是要去劫富济贫啊,我喜欢这个法子,快走吧。”叶莺一跃而起,走到门口忽又停步,回头瞪着许惊弦“你竟敢叫我傻丫头!”
许惊弦见她轻嗔薄怒,更增三分丽色,不敢多看,抢步跑出屋外,嘻嘻一笑:“那就随我去拜访蔡员外,顺便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聪明吧。”
原来那蔡员外乃是当地的大财主,占地千亩,身家丰厚,清水小镇的居民大多是其佃户。此人虽然谈不上作恶多端,但为富不仁,时有强征租税、欺凌乡农之举。早晨许惊弦在叙永城听叶莺说起劫富济贫之事,便生出了回清水镇教训一下蔡员外的念头,亦算替当地的父老乡亲们出一口气。当下两人转而往清水镇南边行去,走了约摸半里路,远远已可看到前方一座大宅镜,正是蔡家庄。
叶莺眼尖,见那庄园虽宽阔,却是大门紧闭,不见人迹,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污迹斑驳,墙头上杂草横生,竟是一副破落之相,嘲笑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大财主啊,只怕还等着我们来救济呢。”
忽听扶摇在空中发出尖鸣,叶莺不明其意:“小家伙,你怎么了?”
许惊弦听得真切,对叶莺低声道:“那是扶摇的报警之音,只怕这蔡家庄里有些古怪。我们先悄悄掩进去察看一下,不要惊动里面的人。”又挥手让扶摇飞至高处,免得被对方察觉。
两人运起轻功,无声无息地靠近庄园,贴耳在墙,只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除此并无人声。许惊弦与叶莺攀上五尺余高的墙头,只见偌大的院落中空空荡荡,既无人影亦无亭台池阁,四处杂草丛生,全不似大户人家的气派。
在院角拴着六匹高头骏马,亦不食草,只是不时轻刨四蹄,显得异乎寻常的烦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令人心头不安。十数步外有一间大厅,却用厚实的棉被裹住门窗,看不到里面的动静。
许惊弦拔出显锋剑,叶莺亦亮出腕间的眉梢月,同时跳下墙头,迅捷而轻快地移近厅堂,一左一右停在门前。虽然暂时还看不见敌人的踪影,但这庄园中诡异的气氛已令他们如临大敌。
那些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正是从厅堂中传出,还隐隐伴有几个人重重的呼吸声。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叶莺低喝一声,抬掌震开房门,跨步闪身入内,许惊弦随后跟上,显锋剑虚剌左右,以防有人伏击。原本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大厅乍现阳光,其中情形令两人皆是一怔。
一张五角形的木台立在大厅正中,台高约四尺,色呈纯黑,台下中空,五根台柱脚上以金粉画着许多奇形怪状、难以辨认的图形。一位女子平躺于台上,双目紧闭,仿如沉睡。她身披薄如蝉翼的七彩纱衣,头顶与四肢各牵出一条长长的红线,沿着木台的五角延伸而出,最在木台边种下的五株植物之上。
那五株植物形态各异,或是花草,或是藤木,但皆是色彩晦暗,虽是活物,却散发着腐烂朽败的气息,如同来自地狱冥界。不知是否受这五株植物的影响,连地面上的泥土亦显得十分灰暗。
而离每一株植物三尺远的地上又分别躺着一个男子,都是浑身赤裸,血痕满体,瞪着无神的双眼,面容痉挛,喘息急促。更可怕的是,在每个男子的身上都伏着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虫。五种毒虫皆是个头巨大,世间罕见,分别是火红的毒蛇、青蓝的蝎子、碧绿的蜘蛛、紫黑的蜈蚣与雪白的蟾蜍,各停在那五名男子的头顶、肩膀、胸口、肚腹、大腿上,每只毒虫皆是定定望着面前所对应的那一株植物,肢体颤动不休,口中吞吐着毒雾。而那五株植物在毒雾的笼罩下却似乎长得更加旺盛,随之动摇牵扯起红线,便发出那窸窸窣窣的声响。
许惊弦乍见到这骇人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料知这六人是在修炼某种邪恶的武功,却分不清女子与五名男子中哪一方是施术者,哪一方是受害者,一时怔立当场,不知如何应对。叶莺倒是面无惧色,但她毕竟是个黄花闺女,望见那五名男子全身赤裸的模样,慌忙以掌掩目,往后疾退。
五种毒虫受了惊动,却并未离开那五名男子的身体朝闯入者发起攻击,而是昂起头来发出嘶嘶的叫声,如群鼠啮食、似锈刀磨石,令人闻之心悸,毒虫口中喷出的毒雾亦更浓了几分。那几株植物亦随之生出感应,红线一阵乱颤,躺于台上的女子四肢猛地一阵伸缩,看似身体依旧僵直,双目却蓦地睁开,眼中愤意狂涌,妖光湛然,端端盯住许惊弦。
那女子额间皱纹横生,眉眼以下的肌肤却是细嫩如少女,瞧不出多大年纪,但深目高颧,一望即知乃是生于苗疆的异族。许惊弦虽是首次见到这诡异情形,但他在御泠堂中曾听人讲起过苗疆驱毒行蛊的种种行径,略一思索,已猜知这女子必是驱使毒物修炼蛊术。只看那五种毒虫的怪异体态,已知必是世间罕有的剧毒之物,所以才由那五名裸身男子充当毒虫宿主,毒液经由他们的身体后毒性稍减,方可被那女子吸收至于那五株奇异的植物却是闻所未闻,不知作何用途。
许惊弦虽然不识那五名男子,但想到刚才在镇上少见青年男子,莫非都已被这女子害死,这才又从附近掳来这几人?他怒火填膺,大喝一声:“今日除此妖孽。”不退反进,挺剑往那女子身上剌去。
却见那女子眉间煞气乍现,浑身一震,五道红线疾速收回。失去绑缚的五株植物反弹而回,伏于男子身上的五条毒虫冲天而起,倒似是被那些植物射出一般,迅捷无比地朝着许惊弦撞来。
许惊弦临危不乱,显锋剑施出一招“风摆杨柳”一招化为三式,在空中连击三剑。第一剑端端剌中那只绿色蜘蛛,第二剑将青色蝎子斩为两段,第三剑则挑破那只玉色蟾蜍。惨碧色的血流、青黑色的毒汁、灰白色的浆液分别由三只毒虫的体内爆出,腥气扑鼻。
铸成显锋剑的材料是蟾魄之铁,在奇兽异器录中排名首位,乃是铸造兵刃的神器,相传为月中魂魄,质胜寒冰。平时与凡铁无异,遇水则生出变化,此刻显锋剑沾到那三种毒虫的毒液,蓦地幻化为七彩之色,剑芒暴涨,映得大厅内一片闪亮,而剑刃却是清冽如镜,寒意迫人。
剩余的红色小蛇与紫色蜈蚣极有灵性,不敢硬抗显锋剑之威,竟在空中一个转折,由侧面袭向许惊弦。而那异族女子见自家毒虫被许惊弦一招毁去其三,痛声大叫,也不见她腰背如何发力,便由那木台上高高弹起,合身扑下。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五名男子口中发出‘嗬嗬’的嘶喊声,状如疯魔,一并朝许惊弦冲来。
许惊弦初识显锋剑的威力,精神大振,全然不惧那女子与毒物。但厅中狭窄,尽被显锋剑的剑芒所笼罩,那五名男子全然不顾危险直通而来,他怕失手误伤无辜,不得已只好退出厅外。
那五名男子似是神智已失,在门口撞作一团,撕打不休。而那异族女子则轻飘飘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十指箕张如爪,恶狠狠地往许惊弦的面门抓来,口中还恨声道:“小子毁我神虫,拿命来!”宽大的纱衣展开,浑如鸟翅。
叶莺从侧面冲上,挺身挡在许惊弦面前。那异族女子见到叶莺掌中流转如梭的眉梢月,神色一变:“原来是你!”在空中一个倒翻,收招退回厅中。
许惊弦不料叶莺与这异族女子竟然相识,不由略一迟疑。就在显锋剑稍缓一线的当儿,那只紫色蜈蚣已飞扑而至,叶莺左掌连连画圈,眉梢月漾起数道银光,将那只娱蛇割为几段。随即右掌劈出一道掌风,将四下飞溅的紫色血液拍散。
但另一条火红色的毒蛇却绕过显锋剑与眉梢月的夹击,再度袭至,半空中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蛇牙,直往许惊弦的面门咬来。此刻许惊弦回防已然不及,叶莺招数用老亦不及相救
千钧一发之际,狂风骤起,鹰影突现。扶摇已从空中俯冲而下,稳稳地抓住那条红蛇,复又振翅飞起。红蛇在鹰爪中兀自挣扎,反口去咬。扶摇一声尖啸,鹰喙疾如闪电地啄下,正钉在红蛇的七寸之上,赤色的鲜血涌出。红蛇要害受此一击,顿时软垂,再被扶摇连啄几口,终于毙命,成为鹰口之食。
电光石火之间,五条毒虫尽数被歼,许惊弦险死还生,惊出一身冷汗,对着空中的扶摇大声叫好。
那异族女子退回厅中,双腿盘膝静坐在那木台上,阴影中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唯见眼眸雪亮,隐透妖光。门边的五位男子仍是浑如疯癫,不辨敌友地互相撕打,甚至以牙相咬,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叶莺望向厅中:“不知依娜护法在此修功,多有打扰,还望海涵。”
许惊弦心中一凛,他记得曾听义父许漠洋提及过媚云教除教主之外,另设有左右使者与五大护法,皆是滇贵一带的高手,而依娜正是五大护法中唯一的女性,想不到竟会在清水小镇上遇见她。
媚云教开山教主陆羽就是许惊弦的亲生父亲,数十年亦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凭着一套“媚云掌法”威震江湖,后来因为与六大邪派宗师中的龙判官交恶,方才成立媚云教,与川东龙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遥遥对峙。
媚云教总教教坛位于滇南大理,信徒多是滇、贵两地的彝、苗、瑶、白、傣等各异族,势力庞大,与祁连山的无念宗、南岳衡山的静尘斋、东海的非常道合称为天下僧道四派。据说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驱使蛇蝎等毒物,加上形迹一向诡秘,少为人知,几乎不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视为邪教。
十年前媚云教内讧,陆羽夫妇被手下暗害身亡,由其侄陆文渊接替教主之位。四年前宁徊风率擒天堡暗袭媚云教,陆文渊与五大护法中费青海、景柯皆命丧其役,由陆文渊的胞弟陆文定接替教主之职,两年前青蝎左使邓宫又被江南五剑山庄雷怒伏杀。如今媚云教开派的几大高手中仅余赤蛇右使冯破天、五大护法中的依娜、雷木与洪天扬。
这几人当中,洪天扬乃是白族的剑术高手,据说精通天竺瑜伽之术,最擅隐匿行刺;雷木神力惊人、一身外门横练武功登蜂造极,使一只八十余斤的独脚铜人,乃是千军万马之中十荡十决的人物;而依娜则是苗族异人,擅长驱使毒物,下蛊之术出神入化,令人防不胜防。那冯破天擅使长刀,武功虽未必及得上三大护法,但他一来是汉人,二来是当年曾跟随陆羽闯荡江湖的旧将,所以才坐上了教中赤蛇右使的高位。四年前正是他来到清水小镇找化名杨默的许漠洋接驳教中断折的“越风刀”从而引来擒天堡日哭、吊靴、缠魂三鬼的跟踪,然后日哭鬼狂性大发掳走少年许惊弦,从此开启了他的江湖生涯。
为了执行“剌明计划”在丁先生的暗中搓合下,擒天堡与媚云教化敌为友结成联盟,依娜曾见过叶莺一面。但其时叶莺面蒙黑纱不现面容,所以直到看见她亮出独门兵器眉梢月,方才认出来。
那五种毒虫都是依娜历经千辛万苦方才找到的剧毒之物,谁知竟被许惊弦与叶莺一举破去,恼怒不已。但她知道叶莺身份特殊,又有丁先生这个靠山,轻易招惹不得,当下只得强压怒火,冷哼一声:“你不好好呆在擒天堡,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莺嘻嘻笑道:“我与这位吴少侠奉丁先生之命去办一件大事,却不小心丢了马匹和银两,所以途经此地找人借盘缠。嘿嘿,这个傻小子呆头呆脑,怕是以为姐姐被那五个臭男人所害,所以拔刀相助,哪知却坏了姐姐的大事。”她怕许惊弦开口分辩激怒依娜,暗中拉了他一把。
依娜冷笑:“你不必抬出丁先生来压我,若不是为了那件大事,今日岂肯与你两人甘休?”
叶莺扁扁嘴,一脸委屈状:“小妹胆小,姐姐莫要吓我。”
依娜听她一口一个姐姐,反倒不好发作:“你这小妮子倒是嘴甜。”
叶莺笑道:“对啦,若是姐姐手头上方便,可否借些银两,日后加倍奉还。”
依娜拿她无法:“银子是没有了,倒可以借你两匹马儿。”
叶莺喜笑颜开:“姐姐真是个好人,小妹在此多谢啦。”不过叶她虽是故作天真,满口调笑,但手里却是紧握着眉梢月,显然对这位擅使毒物的异族女子亦有戒备。擒天堡与媚云教虽然结盟,却只是为了暂时的利益,毕竟是多年的死敌,恐怕一有机会便将反目为仇。
依娜缓步走出大厅,冷冷扫一眼在门口仍在撕打中的五名男子,忽然从袖中飞出五道乌光,钉在几名男子的咽喉上。
许惊弦不料依娜出手行凶,心中大怒,原本就要挺剑上前讨个公道,刚刚蓄势就觉腰间一麻,竟又被叶莺点了穴道,霎时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叶莺对依娜笑道:“姐姐莫和这傻小子一般见识,他自诩名门正派,一见到血光就犯倔脾气。”
依娜奇怪地看着两人:“你这小妮子小心些,莫要受了男人的骗。”
叶莺面飞红霞:“姐姐放心,他早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
依娜也不以为意:“嗯,武功还算将就,那柄剑也是不凡,妹妹的眼光倒也不错”说着话已到了院角牵马处,想了想又道“就给你们两个小情人留下四匹马儿吧,卖掉两匹也可做盘缠。”
叶莺红着脸称谢,手底下却不客气,狠狠捏了许惊弦一记。许惊弦吃痛不住,苦于无法出声叫唤,只能大口闷吸长气。
依娜解开两匹马,望一眼许惊弦:“小子,今日看在叶姑娘面子上先放过你,这笔帐我们以后再算。”飞身上鞍,牵着另一匹空马扬长而去。
等她去得远了,叶莺方才解幵许惊弦的穴道:“我这次点你穴道情有可原,臭小子可不许还回来。”
许惊弦怒道:“你怎么放她走了?”
叶莺瞪他一眼:“你还想怎么样,替那几个人报仇么?”
“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
“得了得了,那几个人都是她引蛊的炉鼎,早已失去理智变成了疯子,说不定还会化作什么妖邪祸害百姓。就算她不杀,我也不会留着他们。”
许惊弦明知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毕竟媚云教乃是他亲生父亲陆羽一手所创,想不到行事如此歹毒,心理上实在是无法接受:“下次再要叫我撞见这个女人,决不饶她。”
叶莺啧啧有声:“看你现在倒真有几分大侠的模样。只可惜本事不济,迟早会死在你瞧不起的那些邪魔外道的手里。”
“自古邪不压正!头可断,志不可夺!”
叶莺虽向来以妖女自称,但听许惊弦这一句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心头竟莫名地一震。她垂头避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其实若有选择,谁不愿意光明磊落地做人?谁又甘愿堕入邪道呢?”
此时厅门前那五具男子的尸体沾染了毒虫的毒液,化出脓水,其状惨不忍睹。许惊弦心下不忍,侧过头去,缓缓道:“所谓盗亦有道。为了生存投身邪派并无不可,但像依娜这般为练魔功滥杀无辜,罪不可赦。”
叶莺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曾陪丁先生去过滇南大理媚云教,据了解依娜所练的毒功名为‘十毒搜魂蛊’,须得集结五种毒虫与五种毒木相生相克的十种毒力,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七天为一关,其间要用五位精壮男子的精血饲喂毒虫,而那五名男子也必须是精通毒术之人,不然难以引导毒力,所以这五个人决不是什么无辜百姓,而是自愿赴死的媚云教徒。此术虽邪,却也并非你所设想的那般天怒人怨,罪孽深重。”
许惊弦一怔:“那样岂不是要三十五条人命?”又想到院中停了六匹马儿,应该是依娜与那五名男子的坐骑,看来果然是媚云教徒。
叶莺点点头:“这‘十毒搜魂蛊’乃是媚云教秘传的终极蛊术,不但需要三十五人的性命,一旦练成威力无穷,但下蛊毒害目标后,施蛊之人亦会大病一场,功力至少损耗十年,所以若非遇上大敌从不轻易动用。我倒是由衷佩服那三十五名引蛊入体的教徒,为了本教大业不惜慷慨赴死,相比那些自诩名门正派、到头来却贪生怕死之辈,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许惊弦听得暗暗心惊,苗疆神秘的蛊术向来为中原武林所忌,所以媚云教虽地处偏远,亦无什么武功盖世的人物,却能与擒天堡对峙数十年而不倒,更是名列僧道四派之中,人人谈之色变。如果叶莺所言属实,这耗费三十五条人命的‘十毒搜魂蛊’的威力可想而知。他忽生疑问:“难道这‘十毒搜魂蛊’就是用来对付明将军的么?”
叶莺略一犹豫:“刺明计划的具体方案只有丁先生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许惊弦听出叶莺语气有些不自然,不悦道:“恐怕你不是不清楚,而是不愿意告诉我吧?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丁先生会如此看重我这个无名小卒,他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去了焰天涯之后又会如何?”
“不错,我是对你隐瞒了一些事情。”叶鸾轻叹一声,点头应承“但是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真相时候。你最好不要再追问了。”
许惊弦冷笑:“是否我再继续追问下去,你就不得不杀了我?”
叶莺直视许惊弦的双眼,神情郑重:“在你心里,我就真的那么可恶么?”
许惊弦被叶莺那双柔若秋水的眼睛看得心头好一阵慌乱,急忙别开头去。这一刻,虽然他百般告诫自己,心理上却始终无法把她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等同起来。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生气,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你本就是个妖女!更何况你已杀了那么多人,再多杀我一个又算得了什么?”赌气说完这一句狠话,顿觉后悔。
“好好好,我是妖女,你我正邪不两立。你若有本事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迟早也会死在我手里。”叶莺咬着牙说出这几句话,委屈无比。
两人僵立原地,互不理睬,心里都有些后悔,却是谁也不愿意服输先开口说一句软话。
忽听扶摇发出几声哀鸣,越飞越低,从空中缓缓落下。许惊弦吃了一惊,将扶摇抱在怀里,只见它神情委顿,双目无神,似是得了什么重病。
叶莺面色一变:“不好,小家伙必是中了蛇毒。”她接过扶摇,细心察看,果然在鹰儿的右爪处有一道细小的牙印,伤口已然红肿。原来依娜那条赤练蛇乃是万中挑一的蛇王,虽然被扶摇抓在空中,但垂死反击之下亦咬了扶摇一口。
许惊弦这几年与扶摇相依为命,早当它如自己的兄弟一般,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去找找附近可有什么治蛇毒的草药。”
“不必白费心神了,依娜身为媚云教中最擅驱使毒物的护法,所养之蛇必非凡品,那些草药只怕治不好小家伙。”叶莺突然亮出眉梢月,锋利的环口已在她的手腕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涌出。
“你做什么?”许惊弦还以为叶莺惊慌之下误伤自己,正要上前替她包扎,却听叶莺不耐烦道:“想救小家伙就滚远一些,别碍我的事。”
许惊弦呆了一下:“你有方法救它?”情急之下他也不计较叶莺的嘲讽,将扶摇抱在怀里,紧握住鹰爪。寒光一闪,叶莺眉梢月划下,将扶摇的右爪的表皮割破,浓黑如墨的血液缓缓渗出。扶摇一声尖唳,抬喙啄向叶莺,却被许惊弦牢牢抱住。
叶莺将的手腕凑近扶摇的右爪,猛然长吸了一口气,运起十成内力,面容陡变赤艳之色。但见她掌中的鲜血蓦然跳起一线,与鹰爪流下的血液混合,反逼入扶摇体内。鹰儿的身体轻轻一震,更多的黑血随即涌了出来,滴落地上。扶摇极通灵性,此刻亦知叶莺是在替它治伤,忍痛不再挣扎,闪动的鹰眼盯着叶莺,流露出一丝少有的温情。
如此循环往复,过了半炷香的工夹,直到鹰爪伤口中流出的血色呈鲜红后,叶莺方才收手。先扯下一条衣襟替扶摇包扎好伤口,然后点了自己肘弯间的几处穴道止住血流。叶莺足足放了半升的血,虚弱一笑:“小家伙没事了,再静养几天包管又是一条好汉不,一条好鹰。”
这般治伤的方法许惊弦闻所未闻,未曾想叶莺竟会自残身体替扶摇疗伤,望着她失血过多而更显苍白的脸庞,他口中虽不言谢,心头却十分感动。正要上前扶住她,却被她一把甩开,自个儿走到墙边靠着休息。许惊弦知她对自己赌气余怒未消,深施一揖:“方才我说错话了,叶姑娘大人大量,这就原谅我吧。”
叶莺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少来扮好心,本姑娘救的是小家伙,如果你这臭小子受伤了,便只会看着你等死。”话虽说得狠,却不由厌问自己:假若真是他受伤,会不会如此相救?念头方生,连忙又压了下去。
许惊弦在她身边坐下,发问道:“为什么你能治蛇毒?难道你是嘿嘿,美女蛇。”
“哼哼,你才是一条臭蛇!”叶莺听许惊弦夸自己的相貌,虽是无心,倒也开怀,随口道“我自小就与毒蛇一起生活,甚至还与之同睡同住,身体早就产生了抵抗之力,血液亦有抗蛇毒的效能。”
“这是怎么回事?”许惊弦暗吃一惊,无法想象她如何与毒蛇一起生活。
“小时候我练功时就与许多毒蛇同处一室。师父曾说过,只有随时面对未知的危险,才能让自己冷静地思考与快速地反应”叶莺说到一半忽觉失言,当即住口。
“你师父可是丁先生吗?”
“丁先生?”叶莺失声而笑“他配么?”
许惊弦听出她语气中对丁先生全无尊敬,一时竟有些欣然。丁先生此人深沉多计,难以捉摸,他内心深处实不愿意叶莺与之沆瀣一气。
“那你的师父到底是谁?你又怎么与丁先生结识?”
“我师父的名讳可不能随便告诉你。至于丁先生么,他与师父的一个朋友有些交情,三个月前我奉师父之命前来擒天堡助他一臂之力。”
“你当年在马戏团中撞伤了头,然后呢?”
“然后就被师父救了,练了十年的武功,杀了十年的人。悄悄告诉你,本姑娘其实是个杀手,你怕不怕?”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叶莺时而显得十分老练,时而又显得没有半点江湖经验。杀手总是藏于暗处,一击即退,不需要与太多人打交道。想想自己曾遇见过的几位有名望的杀手,无论是黑白两道的杀手之王鬼失惊、虫大师,还是非常道的香公子,皆属于有原则、敢担当的人物。
许惊弦有意打探:“你师父如此博学,又教出你这样一个好徒弟,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有机会倒想去拜见他,还得麻烦你引见一下。”
“想得美!师父岂会轻易见外人?等你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再说吧。”
许惊弦还想再问,叶莺手抚额头道:“我有些头晕,你就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儿,不要问那么多问题可好?”无奈之下,许惊弦只好闭口不言,也不知叶莺是真的感觉不舒服,还是不想自己再问下去。他满腹疑问越积越多,却理不出一个头绪。
叶莺从指缝中偷看,见许惊弦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只道他不高兴,轻声道:“你别生气啊,我只是不想动脑子回答向题,陪我说说其它的话儿吧。”
“说什么好呢?”
“你就不会说笑话么?不会做鬼脸么?不会唱歌么?不会讲故事么?”
许惊弦哑然,突然想到自已以前曾是一个乐观而开朗的孩子,但这几年天天被复仇的念头所折磨,只是一心想着如何练好武功替许漠洋与林青报仇雪恨,无忧无虑的童年早已不知不觉地逝去,再不留半点影子。一念至此,忽觉一股深沉的悲伤从胸中涌起:仇恨改变了他,他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叶莺以指刮脸:“臭小子都不会哄女孩子开心,真是白活了十几年。”
许惊弦受她一激,忽起童心,学着戏子模样双手环抱胸前,拖长唱腔道:“吴言参见公主,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叶莺一呆,眼中闪过顽皮之色,亦装得一本正经:“免礼免礼。吴将军行色匆匆,可有什么要事禀告?”
“我军误入埋伏,四面皆是敌人,还请公主速速撤离。”
“哼,安知你不是敌人派来的细作?可有兵符?”
许惊弦在怀中摸索一阵,却找不到可充当兵符之物,蓦然触到挂在脖颈上的那面金锁,正欲解下,忽想到这本是水柔清极为看重的贴身之物,虽然她甚至不知金锁落在自己手里,但为了逗叶莺开怀而随意显摆,亦觉不安。他手指在金锁上一滑而过,口中道:“事起仓促,末将并未带兵符。”
叶莺瞧在眼里,也不说破:“既无信物,总应该知道口令吧?”
“这今晚还不曾设下口令。”
“至少有什么暗语吧?”
许惊弦挠挠头:“公主再要啰唆下去,敌人可就杀来了。”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吴将军先行一步,本公主给你殿后。”
“从古至今可有让公主殿后的吗?看来本将军确实无用,还是砍了吧。”两人互望一眼,再也忍不住,一起开怀大笑。
自从林青死后,许惊弦记忆中再也没有如此开心的时刻。他望着叶莺拍着胸口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一如天真未凿的小女孩,全无平日凶狠的模样,再回想起她凄楚的身世,心里不知怎么就是一动。
叶莺慢慢收住笑容,长叹了一声,眉间掠过淡淡的愁云。
许惊弦笑着开解她:“敌军已退,公主殿下为何还要叹气?”
叶莺低声叹道:“你现在只不过为了逗我开心,所以才叫我一声公主。恐怕你心里仍是认定我是个小妖女吧。或许日后有一天,还会把我当作敌人。”
许惊弦想了想:“或许我小时候也抱着正邪不两立的看法。但如今经历得多了,才知道这世上正邪的观念本就模糊不清,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看待世事,除了苍天诸神,谁又有资格判断孰对孰错?做不做少侠都无所谓,只求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便已足够。”
叶莺眨眨眼睛:“说来说去,你还是一副大侠的口气,小女子好怕啊。”
许惊弦摊手作无奈状:“你武功那么高,不找我的麻烦就烧高香了,岂有怕我的道理?”
“万一有天我受了伤,断了胳膊断了腿,那就打不过你了。”
“恃强凌弱岂是大丈夫所为。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更不能欺负你啦,而且一定会替你报仇。”
叶莺狡黠一笑:“如果我是公主,定然会信了你这番鬼话;但如果我是妖女,就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只知道把话儿说得好听,真到了生死关头,才不会顾及那么多。你倒说说,我是做公主好还是做妖女好呢?”
许惊弦大笑:“不管妖女还是公主,只要我当你是朋友,就决不会与你为敌。”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你真当我是朋友么?”
许惊弦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脱口应承了她,稍又有些后悔。
叶莺见许惊弦略有迟疑,撇撇嘴道:“你现在倒是答应得爽快,谁知道日后管不管用啊?”
许惊弦犹豫道:“只要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杀人。”
“哼,你还敢跟我讲条件。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我不杀人就被人所杀,何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杀了也不可惜。也许,你和师父是例外”
许惊弦知她自小经历种种惨遇,对人性失去了信心,所以行事才如此偏激,纯以自身的角度判断世间的善恶,须得想个方法劝导她,灵机一动:“但那天你为何对两个强盗网开一面,还赠以金银?”
“那个人只是为了给女儿治病才做强盗,又不是真的坏人。”
“若是不问青红皂白地一味滥杀,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家中是否有亲人,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瞧不出你还挺会讲道理。”叶莺点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以后尽量不杀人,这样我们就可以做好朋友了吧。”
“大丈夫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口说无凭,须得有信物为证。”
“你要什么信物?”
叶莺指着许惊弦胸口的金锁:“我要这个。”许惊弦一呆:“这可不是我的东西”
叶莺冷笑:“一看就是小女孩的贴身饰物,恐怕是哪个相好的留给你的吧,自然舍不得送我。”
许惊弦正色道:“你莫要胡说八道。她的父母都因我而死,她当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心中有愧,所以才留着这面金锁”
叶莺扮个鬼脸打断他:“好啦好啦,我只是试你一下,才不稀罕这东西。”
许惊弦心思敏锐,瞧出叶莺虽然面上装作无事,暗地里却有些不快。只好避重就轻:“嘿嘿,朋友相交贵在知心,非要有什么信物为证,亦显得俗气了。”
“假如你我相隔千里,我被关押在地牢里,武功被废、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没有信物为证,你又怎么知道我遇到危险赶来相救?”
许惊弦失笑:“怎么把自己说得如此凄惨?你是公主啊,末将岂能不救?”
叶莺满面气恼:“本公主才不信没有兵符的将官。”
“嘻嘻,就算没有信物,公主也可以定下口令与暗语啊。”
叶莺转忧为喜:“这倒是个好办法,吴将军快想个军令出来。”
“听说有种鸟儿叫夜莺,鸣声婉转,悠扬动听,待我去捉一只学它的叫声当作暗号如何?”
“臭小子竟敢看不起我,且来考考你”叶莺略一思索,清吟道:“采桑子,太平夜,渔歌行,花心动。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好像是四个词牌名。”
“露怯了吧。这其实就是一句暗语,表面上看似词牌名,其中却是大有玄机。你每隔三个字再读一遍。”
“子——夜——行——动!”
叶莺洋洋得意:“臭小子现在知道到底是谁没有江湖经验吧?”
许惊弦心想莫非这是叶莺与同门执行刺杀计划时的暗语,嘴里当然不服输:“此法固然不错,但只隔三于字未免过于简单,很容易就被人识破了。”
“本姑娘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就算隔二十个字也能说得出来,如果再加上谐音,恐怕听得你头昏眼花,贻误时机。”
“二十个字也未免太多了。嗯,我最喜欢的数是七,那就隔七个字吧。”
“哇,岂不是要本姑娘作七言律诗。”
“嘿嘿,你要是作不出来,日后有难可别怪我不去救你。”
“还不定是谁救谁呢,臭小子快去请个先生好好学习吟诗作对吧。”
“好,你我一言为定。今后无论海角天涯,皆以此暗语为号。”
两人滔滔不绝,说得兴味盎然。许惊弦看叶莺面色苍白,关切道:“你失血过多,还是不要多说话,休息一会吧。”
叶莺依言闭目运功,却是心烦意乱,难以入定。她睁眼瞪着许惊弦道:“臭小子这样死盯着人家,叫我怎么能静下心来用功?你若是闲着无事,不妨四处走走,去见见你那些三姑六婆、叔伯兄弟们。”
许惊弦早有去打探蔡家庄与清水镇变故的想法,只是怕万一被人叫破身份令叶莺生疑。听她如此说恰合心意,顺便也可试探一下那些乡民能否认出自己就是当年杨铁匠的孩子?走出两步,犹不放心,又对叶莺道:“我若不守着你,万一又跑来只蝎子、蜈蚣咬你一口怎么办?”
“胡扯,那些毒虫只会怕我,何况小家伙自会替我护法。”
许惊弦一怔,果然看到扶摇昂首展羽,威风凜凜地立在叶莺旁边,俨然一名守卫。他心知扶摇极通人性,方才叶莺割腕饲血之举已深深打动了它雷鹰号称鹰中之帝,性情高傲,极其忠诚,终身只服庸于一个主人,但看此情形,难道叶莺会成为扶摇第二个主人?
他望着凝神运功的叶莺,但见她神情肃穆,面相庄严,心中突然泛起一丝微妙的感觉。从初识至今,她给他的印象始终在不断改变:心狠手辣的女魔头、不可理喻的刁蛮公主、乐善好施的温良女子、仗义疏财的江湖儿女、楚楚可怜的小女孩,最后竟又摇身一变成为了冷血杀手
而直到现在,他竟然仍不知道她的来历、她的身份、她与自己同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他只知道,与她相处的时光虽短,却有一种久违的快乐!这一刻,许惊弦的心里突然泛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上天让自己与这个神秘而善变的少女相遇,他们彼此之间又会有怎样的缘分?
许惊弦独自离开蔡家庄,又转回清水镇。远远恰好瞅见田老汉,不等他回避,抢步上前深施一礼:“这位大伯,在下想向您打听些事情。”
田老汉见许惊弦身携佩剑,本有些慌乱,但听他言语斯文,态度有礼,渐渐定下心来:“小哥有何事情?”
许惊弦看出田老汉显然并未认出自己,既觉好玩,又觉心伤。还不过四年的光景,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被日哭鬼掳走,如今是否就在清水小镇中安守田园,劳耕播种?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田老汉奇怪地望着许惊弦,咳了一声。许惊弦回过神来,待情绪稍稍平稳,方才道:“前几年我来过清水镇,还去镇南的蔡家庄拜访过蔡员外,但此次重来,那里却已人去楼空,不知是何缘故?”
“大约半年前,小镇上来了一拨人,领头的是一位气势不凡的中年人,据说乃是某个大官的心腹。他家主人大有来历,曾在京中做了高官,但因得罪了小人,受弹劾而罢官,在中原无法容身,便欲秘密在离此数百里南部某个山谷中大兴土木重建家业,特来清水镇招募工匠”
许惊弦打断他道:“难道不能在当地雇用工匠么,为何要到清水镇?”
田老汉道:“镇中的百姓也有此疑虑。但听那中年人说一来要避人耳目,二来那大官看中的地方地处荒山,方圆百里皆少人烟,所以才不远百里前来招人。他出手十分阔绰,只要随他走,每人都可先得到二十两银子的安家费,另外还有二十两银子的工钱,总共大约只需要一年的时间。一年便可挣四十两银子乡这等好事闻所未闻,镇中许多年轻人都动了心。可是,蔡员外却不乐意了。因为这镇上的土地大多是蔡家的,一旦年轻劳力都走光了,谁来耕种?蔡员外本也有些忌惮,一面派人与那中年人交涉,一面还暗中通报地方官府,还以为定要费些周折,谁知那中年人看似来头不小,却也怕事,当夜便带人离开了清水镇。”
“本以为此事就此完结,谁知过了几天便出了事情。那蔡家三公子是个好赌之人,那天去叙永城赌钱,霉运当头灾星高照,不知如何竟然一下输了几万两银子,拿不出银票还债,当晚就被人五花大绑送到了蔡家庄蔡员外顿时慌了手脚,他家底再丰厚也不过是小镇上的土财主,就算变卖了全部家产恐怕也还不了赌债。那债主也不愿赶尽杀绝,言明以蔡家庄抵消赌债,另外还给蔡员外一万两银子,令他带着家眷即刻离开清水镇。自此之后,我们再就没有见过蔡员外和其家人,蔡家庄也就从此废弃了。”
“那个中年人可又回来了么?”
“正是如此。蔡员外走了才两天,那中年人又来招募工匠。有人觉得蔡家三公子欠下巨额赌债之事蹊跷,多半是那中年人做的手脚,便暗中劝阻众人。但也有十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随他去了,这一去小半年再无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许惊弦暗皱眉头,蔡家三公子的赌债必然是那中年人设的局。但如果他真是媚云教的人,对付一个小镇上的土财主何须如此费事?除非他不想惊动旁人,所以才暗中行亊。按此分析,替某位大官修筑家园必有隐情。
田老汉打开了话匣子:“有几家人坐不住了,只怕上了那中年人的当,便去叙永城报官,谁知县太爷却不受理此事,还打了报官者几记杀威棒,多半已被那中年人买通了。暗地一打听,才知道邻近几个小村小镇上都有人被那中年人带走,但偌大个叙永城中却偏偏无人理事。”
许惊弦点点头,看来那个中年人为掩人耳目只去小地方招募,如此鬼鬼祟祟,必有阴谋。既然是从媚云教来的人,莫非也与剌明计划有关?
田老汉继续道:“无可奈何之下,大家都以为受骗上当,只好暗中祈祷家人平安归来。可不料上个月忽起传闻,据说那些工匠都集中在南方几百里外一个名叫木邦城的地方,在那附近的一座大山谷中修建一座秘密的城堡,如此看来倒不似什么骗局。可是奇怪的是,附近百里的小村中从未听说有人归来,这消息又是从何传来?”
许惊弦越听越奇,猜不透其中玄机,只好暂且放下此事:“那蔡家庄随后可有什么人来么?”
“蔡员外一家走后,那蔡家庄就成了一座废园。村里有个吕大胆,平日游手好闲,偷偷摸摸,就想去蔡家庄里寻些未带走的宝贝,谁知当晚去了一趟,第二日便疯了,满嘴胡话,说什么里面都是毒虫,还有僵尸出没。何况确实有人见到蔡家庄里半夜冒起鬼火,还闻到些腥臭之气,狗凡稍一接近亦狂吠不止,诡异莫名。如今吕大胆这一疯,镇里人心惶惶,都说是闹鬼,再也无人敢去。”
许惊弦料想再也问不出什么,便掏出二两银子递给田老汉:“多谢老伯,这些银两还请收下。”
田老汉却推辞不收:“老汉看小哥有些面熟,觉得投缘,所以才如实相告,何况我别无所好,就喜欢给人说书讲故事。又何须破费?”
许惊弦笑道:“这银子可不是给您的茶水钱。实不相瞒,几年前我曾听老伯说书,还不小心打坏了您家茶杯,权作赔偿吧。”他微微一笑,不由分说将银子塞入田老汉怀里,转身离开。
许惊弦回到蔡家庄,叶莺已然恢复元气,正与扶摇玩闹,见他归来,嘻嘻一笑:“吴少侠寻亲探友归来,可有收获?”
许惊弦也不隐瞒,将田老汉所说尽数转告。末了又问:“你既与丁先生去过媚云教,可知他们在修建什么城堡?”
叶莺思索道:“这个倒不曾听说。但我知道木邦城位于南疆谩勒山中,那里到处都是山瘴沼泽,密林毒虫,人迹难至。再往南去,就是乌槎国了。”
许惊弦一震:“难道那个中年人并非媚云教徒,而是来自乌槎国,或许他的主人并非什么被弹劾的大官,而是泰亲王!”
“有这个可能。为了对抗朝廷大军,修建城堡防患于未然亦在情理之中。”
许惊弦沉吟道:“擒天堡、媚云教、乌槎国、泰亲王都已暗中联合起来了么?刺明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莺耸耸肩:“你问我也没用,本姑娘只负责去焰天涯传信。”
许惊弦盯着叶莺,口唇嚅动,终于强忍住没有问她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他心里明白,一旦叶莺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两人只怕立刻就会反目。相比之下,他宁可不知道这个秘密,也不愿意失去她短暂的“友谊”
叶莺亦有同感,巧妙地转开话题:“本姑娘快被熏死了,快来帮我一把。”
许惊弦顺着叶莺目光望去,但见大厅前那五具尸体大半已化为脓水,散发出一股恶臭。他叹了口气:“我去找个铲子来,把他们埋了吧。”
叶莺道:“那多麻烦,放一把火最干净。”她对着厅中那几株植物指指点点:“这是断肠草,这是蚀心花,那一个多半是恹寒藤,还有两个是凄霜木与腐尸棘,皆是极其罕见的巨毒之物,都一把火烧了吧,免得留着害人。”
许惊弦奇道:“想不到这些毒物你都认得。”
“师父博学多才,早教过我们如何辨认。”
“你一个小女孩与这些毒物打交道,难道就不怕么?”
“嘿嘿,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样东西?”
“那是什么?”
“第一是老鼠!”
“怪不得你那么喜欢猫,原来为此。”许惊弦大笑,学着她的口气道:“放心吧,本少侠怕天怕地,但至少不会怕老鼠。”
叶莺却没有笑,眼望空茫处愣了一会,方才缓缓道:“如果把你关在一个黑黢黢的山洞中,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老鼠的走动与吱吱的叫声,看你怕不怕”
许惊弦看着叶莺的神情,再回想她那夜在客栈中说的梦话,分明曾亲身经历过这一幕。他想象着一个小女孩孤独地呆在黑暗中,无助地任由巨大的恐惧淹没自己,不由悚然:“除了老鼠,你还害怕什么?”
叶莺叹了口气:“其实我怕人类。”
“啊?为什么?”
“师父说过,天下最毒的东西,是人心。”
“哈哈,我倒是听说过最毒妇人心。难道你在说自己?”
“是啊,我本就是个狠毒得甚至让自己都讨厌的女子。”叶莺的口气中有一分自暴自弃,也有一分无奈“但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狠毒吗?那是因为我害怕每一个与我接触的人,我根本看不透他们复杂的内心,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阴谋诡计对付我。所以,我宁可只和动物打交道,而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
许惊弦柔声道:“你把人心想得太过险恶了。或许人与人之间存在着许多尔虞我诈与阴谋诡计,但无论怎样,这世上都还有更多的善良”
叶莺冷冷打断许惊弦:“也许你说得对。但你根本无法体会我生活的世界,一次错误的判断就足以丢掉性命,那些未知的善良并不值得我去冒险,我宁愿在危险还没有来临之前解决它。”
“如此说来,岂不是每个人都是你假想中的敌人?这样生活有何乐趣?”
叶莺淡淡道:“你知道我最盼望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样吗?我希望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只与动物为伴。”
“你不怕寂寞么?”
“至少那样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安心,再也不用怕睡梦中被人杀死。”
许惊弦微微一震,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表面上她是一个心狠手辣、行事决绝的女子,却有着常人无法触及的内心世界,童年的不幸道遇没有击垮她,反而让她变成一个孤独的、不再依赖任何人的坚强战士,骄傲地与全世界为敌。或许,吸引自已的就是她那在痛苦中浴火重生后的骄傲。
许惊弦转头望向叶莺,说到底她仍只是一个十五六岁胸无城府的小女孩,但在她的心里面却蕴藏着一股邪恶的力量,迫使她失去了童年的天真与少年的热忱,再也无法感受到同龄人的快乐。他突然很想帮助她,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希望她重新拥有美丽而开朗的微笑:“无论怎样你都不要忘记:我们是朋友!”
叶莺感应到许惊弦话语中的真诚,垂首轻叹道:“自从父亲不要我之后,我再也没有和一个人相处那么长时间而毫无戒心。”
“那么,我们去焰天涯之后会怎么样?我在丁先生的计划中到底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借此机会,许惊弦终于脱口何出了盘桓心中许久的疑问。
叶莺怔了一下,肃然道:“答应我两件事好吗?”
“你说吧。”
“不要问我的来历,也不要问‘刺明计划’的具体内容。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唉,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
“我说过我从来不会信任任何人”叶莺加重语气“包括你。”
她的语气让许惊弦心头极不舒服,大声道:“既然如此,何不就此分手。”
叶莺语声几不可闻:“就算请你陪我去一趟焰天涯,可好?”
许惊弦突然醒悟:叶莺之所以不愿意告诉他太多的事情,那是因为一旦揭露真相后,他们或许就会成为敌人,再无回旋余地。尽管这个想法只是出于他的揣测,但他宁可让自己保留这一厢情愿的念头。“好,我答应你!”
两人找来些引火之物堆在蔡家庄的大厅里,将那五具尸体与五株植物付之一炬,随即策马离开清水镇。他们先去叙永城卖掉两匹骏马,再往南行去。
走不多远,叶莺低声道:“有人在跟踪我们。”
许惊弦亦有所觉:“不知是什么人?”
“这里属于循云教与擒天堡的势力交接处,多半是媚云教的人。”
“我们破去了依娜的毒功也不见她责怪,反而以马相赠,又何必派人跟踪?”
“你真是个傻子。擒天堡与媚云教多年恩怨岂是那么容易开解?如果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我,一定不会手软。”
“说得有理。叶姑娘计将安出?”
“权当没看到了。估计他们只是想摸清我们的目的,决不敢随便动手。”
许惊弦暗忖擒天堡必是瞒着媚云教暗中与焰天涯联系,这三大势力雄踞川滇多年,彼此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如今乌槎国与泰亲王的势力又掺杂在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就任他们跟着我们去焰天涯么?”
叶莺沉吟道:“我们假装游玩,慢慢拖着他们,找机会甩掉即可。”
许惊弦笑道:“现在手里有了银子,又何必假装?这一带有山有水,风景独好,且让末将做东,带公主游历一番如何。”
“咱们可说好了,只许游山玩水,不谈国事。”
自此之后,许惊弦与叶莺便将什么擒天堡、焰冬涯、媚云教、剌明计划等统统抛到九霣云外,即使偶尔在酒肆听人闲谈中提及川滇等地战火将临,人心惶恐,他们也主动避开,绝口不提国事。两人心有默契,放宽胸怀,沿途只是游历风景,指点山川,遇险峰而攀,逢激流而涉,有时甚至到深山密林中玩起了捉迷藏。少年男女之间的关系总是发展得那么迅速而微妙,不知不觉中两人情谊渐笃,一路上打闹嬉笑全无顾忌,若非叶莺女扮男装,俨然便如一对携手同游的情侣。
快乐的旅程终有尽头。离开涪陵十六天后,他们到达了楚雄府。
焰天涯位于楚雄府南十余里处的山脉之中。山势连绵,云遮雾绕,密林丛生,叠荫覆翠。江溪穿山而过,冬枯夏涨,到处都是泥石流冲刷过的痕迹,充满着未知的危险。无数蜂蝶环舞于不知名的树木花草之间,野兽的足迹随处可见。这里与江南迥然不同,别具异国风光。
许惊弦与叶莺来到山脚下,已被几人拦住去路,每个人皆是一身黑色劲装,身携利刃,为首一人三十余岁,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武功不凡,沉声发问道:“来人止步,到焰天涯有何贵干?”
许惊弦拱手道:“在下吴言,这位是叶莺叶姑娘。我因受人所托,特意来焰天涯给封冰封女侠传一句话。”
黑衣人目光停在叶莺身上,冷笑道:“擒天堡的龙堡主说话也需要遮遮掩掩么?难道这是丁先生的风格?”
许惊弦本担心叶莺按捺不住发作,侧目瞅她却是不动声色,想必暗中已得到丁先生的嘱托,当下正色道:“兄台误会了,在下此次来贵地与擒天堡无关,而是奉楚天涯楚大哥所托。”
“楚天涯!”黑衣人听到这个名字,面色微变。封冰与楚天涯师出同门,关系微妙,这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之事。他略一思忖后便挥手撤去守卫,任由许叶二人自行上山。
许惊弦心头暗凛,大度放行决不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而是有绝对的实力杜绝意外的发生。一名普通的头目便有如此气度,更有擅作主张的自由,于此已可看出焰天涯与众不同之处。
当下两人解鞍下马,将坐骑留在山脚下,沿着山道并肩而行。虽然山势低缓,未见险峻雄奇,但两人都有一种被人暗中监视的感觉。在那林茂叶盛、潺潺溪流之间无疑早已藏有无数双眼睛,只要发觉他们稍有异动,便会引来四面八方的攻击。
川滇三大势力中,如果仅凭实力而论,擒天堡最强,媚云教次之,焰天涯只是恭陪末座。不过因为敬重太平公子魏南焰,再加上封冰不畏强权、坚决对抗将军府的缘故,焰天涯在江湖上的声誉却远胜擒天堡与媚云教,封冰亦名列四大白道高手“夏虫语冰”之中,与裂空帮帮主夏天雷、华山掌门无语大师、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齐名。但依此刻所见,焰天涯治军森严,法度谨然,其中藏龙卧虎,能人辈出,恐怕真正的实力远远被低估。
沿着蜿蜓曲折的山道走了半个时辰,面前出现了一座山寨,山寨占据了整个顶峰,皆以粗若儿臂、高达丈二的铁栅栏围起,瞧不清寨内的情形。在各处战略要点上设立着箭塔、瞭望塔、指挥楼等,按地形或藏于大石之后,或依于山壁之中,或掩于几株千年老树的盘根错节的枝丫间。许惊弦曾在京师清秋院“乱云公子”郭暮寒的书房“磨性斋”里看了不少兵书,当时只是死记硬背,但此刻与眼前的建筑一一对照,颇有心得。按此情形来看,纵有大军攻来,焰天涯亦足可抵挡多日。
山道尽头是一方巨大的岩石,长宽各有五六丈,状如一只铁拳,拳上食、中两指曲凿而起,两指中间即是山寨的大门。上书三个大字“焰天涯”巧夺天工,摄人心魄,令人叹为观止。这些设计不问可知皆是出于焰天涯军师君东临之手,此人本是魏公子手下第一谋臣,素有“公子盾”之称,果然名不虚传。
许惊弦对寨门的守卫说明来意,等候对方前去通报。而叶莺或是被焰天涯的气势所夺,面色郑重,几乎不说一句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便有几个人迎将出来,为首一位女子正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她年约二十七八,身材修长,黑发垂肩,目光清澈如水,眉宇浓郁如墨,虽不施粉黛不佩饰物,却明丽脱俗。乍见之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她令人惊诧的美丽,而是那内敛而隐露锋芒的勃然英气,仿佛无情的岁月都将在她面前失效,纵然韶华已逝,亦无法掩住那一份凛冽的光华。紧随在封冰身后的是一位四十余岁的文士,中等身材,青衫长袍,额间几条淡淡的驶纹延伸至眼角下,就像是学堂上一位儒雅博学的先生,但他眉眼中透着一丝冷峻的肃杀之意,不怒自威,令人难以亲近。君东临人如其名,尽管相貌普通,隐约却有一股霸气。
许惊弦心知封冰与君东临亲自出迎,当然不是为了擒天堡,而是看在楚天涯的面子上。比起那些讲究排场的浮华之人,他倒是喜欢他们如此不加掩饰,虽只是初次谋面,却有了几分好感。
双方见礼完毕,封冰径直发问:“吴少侠果真带来楚天涯的口讯?”
许惊弦听江湖传闻说封冰与楚天涯本是一对情侣,此刻见她急于相询,暗中替楚天涯高兴:“不错。在下上个月在峨眉金顶偶遇楚大哥,他知我欲回滇北老家,便托我给封女侠带句话。”
“峨眉金顶?”封冰面色微变,低低一叹。
许惊弦暗叫糟糕,封冰与魏公子虽有杀父之仇,但亦有些夹缠不清的关系,而魏公子正是在峨眉金顶上被封冰与楚天涯联手所杀,引得她想起魏公子,对楚天涯可大大不利。
许惊弦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突然惊觉自己为何那么关心封冰与楚天涯之间的情事?难道是因为他不禁偷偷瞅了身边的叶莺一眼,叶莺哪知他心中转的什么念头,朝他顽皮地吐吐舌头。到了今年的四月初七,许惊弦就将年满十六周岁,正值血气方刚知慕少艾之年纪,这些日子与叶莺朝夕相处,难免红豆暗种、情愫悄生,自己却是浑然不觉。直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过来,连忙捏了自己大腿一下,暗暗责骂:大仇未报,岂可儿女情长!
君东临笑道:“先请吴少侠与叶姑娘入厅用茶,慢慢再叙。”
进入山寨之中,方知峰顶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带,占地数十亩,其上竟还有一面小湖泊。数十幢房屋零落分布于湖畔,首尾相环,错落有致,隐成阵形。大约有四五百人正在湖边一块空地上操练,分为几个方队,或练刀剑拳脚,或练矛枪弓箭,人人皆是身手不凡,阵容齐整划一,人数虽然不多,却显示了极强的战斗力。在湖对岸还可看到有些妇女儿童在田间播种,纺纱织布,俨然是个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君东临微微一笑:“我见吴少侠玉树临风,叶姑娘容貌娟秀,还道是从天宫下凡的金童玉女,想不到竟与那些初来焰天涯的普通人一般,亦会被胜景所惑。”
叶莺心生羡慕:“焰天涯本就是个美丽的名字,想不到这里的景色竟比名字还要更胜一筹。”
封冰淡淡道:“只要叶姑娘有意,焰天涯随时欢迎。”叶莺大喜道:“封姐姐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也是我一向敬重的人物,以后若有空暇,一定要来焰天涯住上一段时间。”
封冰与君东临闻言皆是一怔,愕然交换个眼色。封冰刚才的话一半是出于礼貌,另一半却隐有招贤之意,原只是随口试探一下,却不料叶莺竟如此回答,毕竟她目前身份是擒天堡派出的使者,岂能信口开河?许惊弦听得好笑,暗想叶莺果然是如她自己所言,不知应该如何与人打交道。但她这种天真烂漫、行事全凭本心的性格不也正是自己所欣赏的吗?忽又觉得自己有些心猿意马,急忙止住。
君东临沿途介绍焰天涯的各处风景,他博古通今,胸怀韬略,随手指点,皆成文章,许惊弦心不在焉,只是偶尔插言说些客套话,叶莺却是问东问西,大感新奇。封冰与君东临瞧出她心怀赤诚,原有的一分敌意也渐渐淡了。
山中的那座湖泊名为品茶,据君东临说每年茶花盛开之时,花香远飘数里,经久不散,闻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一片方圆百尺形如脚印的土地凹入品茶湖的湖岸之中,几达湖心,那里修建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楼前的一块牌匾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大字:傲骨。“傲骨堂”这里是整个顶峰的中心,亦是焰天涯的议事之所。四人踏入傲骨堂,分宾主坐下,寒暄几句后渐入正题。
封冰率先发问:“不知楚公子让吴少侠带什么话?”
许惊弦见她似乎并未表现出对楚天涯的特别之处,心中竟稍有些遗憾。清清喉咙道:“楚大哥让我带的话只有八个字:天湖已逝,恩怨尽断。”
封冰轻轻一震:“秦天湖死了!”
许惊弦听她不但连师父也不叫一声,还直称名讳,皱了皱眉,回忆道:“我遇见楚大哥时恰好是元宵节,听他说才得知天湖老人病逝的消息,所以一大早就在峨眉金顶埋剑谢师,算起来天湖老人病逝的日子应该是”
封冰挥了挥手:“不用说了。”态度虽随意,却令人不便违逆。
许惊弦只好住口,心头猜测不定。却不知封冰乃是普日北城王之女,虽然在江湖上流落多年,但那份高贵的皇室血脉依然深深渗入身体之中。而天湖老人秦天湖当年只是禁卫军的统领,对于她来说亦只是一名下属。
封冰又问道:“楚公子一切可好?”
这个问题可非三言两语所能回答。许惊弦回想楚天涯在峨眉金顶舍身崖上送灯祭灵,又与自己痛饮一番,最后在魏公子坟前黯然神伤实在无法判断他到底好是不好,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他每年都去魏公子”提到这个名字,封冰似乎猝不及防地被尘封多年的往事击中,蓦然一哽,方才继续道“他每年都去魏公子墓前拜祭么?”
许惊弦点点头:“不仅如此,他每年还要点起十七盏送魂灯,为了他曾亲手杀死的十七个人。”
封冰喃喃道:“恩怨尽断,谈何容易?又怎会那么简单?”
许惊弦忽有些替楚天涯抱不平,朗声道:“也许封女侠对楚大哥的做法不以为然。但我看得出来,至少他用自己的方式求得了内心的平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君东临蓦然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了许惊弦一眼。
“也许,我也应该去看看他”说完了这一句后,封冰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