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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雷阵雨总是这般说来就来。本还是一片万里晴空,一阵狂风忽就吹来了几朵低沉的乌云。喷吐着热浪的炽阳刚刚才钻入几乎垂到头顶的云层中去,几滴雨水就似约好了一般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伴随着着隐隐的雷声,零零落落的雨水越来越多,慢慢织成了一张密密匝匝的水网,漫山遍野地覆盖下来,仿似把整个江汉平原都笼罩在氤氲的水汽之下。
在金陵城郊十余里处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山坡上一个七八岁面目清秀的小牧童正大声吆喝,忙着将几十头正在吃草的牛羊赶下山,避入一片树林中。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实在太大,纵是躲在茂密的林间,从叶缝间落下的雨水也将他淋得浑身透湿。小牧童转转眼珠子,喃喃道:“对了,那边山脚下不是有个小山神庙可以避避雨么。不过,郭夫子说庙堂之中乃是极肃穆的地方,却不能让这些牛儿羊儿去捣乱”正念叨间,一个大闪雷在头顶上轰然炸响,小牧童吓了一跳,皱着眉头望着那群牛羊,自己安慰自己一番:“这么大的雨应该不会有偷牛贼吧。”
他年纪虽小,倒是有些与众不同,虽是淋得狼狈不堪,却不见慌乱。先从腰间解下一根长长的绳子,将牛羊圈于几棵大树间,再找到最大的一头水牛,将小嘴凑到牛耳边,轻轻嘟囔道:“元霸元霸,我要去庙里躲雨,你可要看好你的小兄弟们,若是跑丢了一只,不但我屁股要吃板子,你也要挨打的哦。”
那头大水牛就似是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喷喷鼻子,小牧童哈哈大笑,露出两腮边一对可爱的小酒涡,把满脸的雨水一抹:“若是你乖乖的,回来我就封你为大将军。”说罢抱着头往那山神庙跑去。说来好笑,原来他小孩子爱听隋唐风云,便将那唐初好汉李元霸的名字安在了领头水牛的头上,其余牛羊自然就成了李元霸的手下士卒。所以虽是在山野放牧,可在他小孩子的心目中就如同带兵打仗一般好玩有趣。
这间山神庙原修于宋初,地处山脚,占地数坪,有十余间大房,也算是颇有气势。可说也奇怪,当蒙古铁骑强占中原,百姓妻离子散、民不聊生时,庙中竟是香火极旺,住有近百名和尚;而经过大明开国数十年盛事后,安居乐业的百姓似乎也渐渐遗忘了它的存在,再经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后,庙里的和尚亦跑得一个不剩。如今年久失修,神像金身破败,虽然偶尔还有人奉上贡品香火以求风调雨顺,但已成了一间不折不扣的废庙,只能略避风雨。
小牧童刚刚推开庙门,就听到一个声音喝道:“站住!不要过来。”
小牧童料不到这废庙中竟然还有人在,冷不防吓了一跳,随即又笑了。那声音虽然十二分严厉,却分明透着稚气,只怕是村里哪位平日玩闹的小伙伴故意吓唬自己。他学着戏文一般大声道:“此山非你开,此树非你栽不对,此庙非你修,凭什么我不能过来?”话声未落,左颊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掷中了一记。
“哎哟!”小牧童捂脸大叫。其实并不疼痛,只是眼角瞥见掷中自己的原来是一枚吃剩的果核,虽然脸上雨水横流,未必留下什么狼狈的印记。但凭白无故被人以果核掷中,心中感觉实在是很窝囊。
“叫嚷什么,谁让你不听我的话,这只是小小惩罚一下而已。”从庙顶横梁上跳下一个身着红衣的小男孩来。看他模样与小牧童年龄相仿,却偏偏做出一副精于事故老气横秋的样子,只是那一身红衣早已脏乱不堪,衣角还撕了一条裂缝,不伦不类活像一个小乞丐。
小牧童抬眼一看,起初以为自己玩伴开个玩笑也就罢了,偏偏这个小乞丐一样的男孩根本不认识,最可恨他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竟然被他用果核打中。登时满腔窝囊尽皆化为怒气:“喂,你为什么乱打人?”瞅见那男孩手中拿着吃剩的半个苹果,再看到土地公塑像前拨得乱七八糟的贡品鲜果,立时像发现了对方什么不可告人事情一般,声音也粗了胆气也壮了,伸出食指大喝道:“好你个小乞丐,竟敢偷吃贡果。”
“嘘!”红衣男孩笑嘻嘻地以指按唇:“不要乱叫,给你一个好啦。”他的手中不知怎么变戏法般又多出一个苹果,抬手扔给小牧童。
小牧童下意识地接过苹果,一时也觉得腹中饥饿,刚要忍不住咬上去,幸好及时止口:这一口下去,岂不就成了他的同伙?
“快吃吧,味道还不错,只是有些不新鲜”红衣男孩像要成心气小牧童一般,把苹果咬得特别清脆。
小牧童咽一口唾沫:“郭夫子说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才不要偷来的东西呢。”眼睛一瞪:“对了,我还没有找你算帐呢。”
“算什么帐啊?”红衣小孩笑道:“我刚刚吃到一半,你突然就闯进来吓我一跳,手一抖就把果核扔了出去。”
小牧童哼了一声:“什么手抖?你定是做贼心虚,以为有人来抓你了,所以才”
听到一个“贼”字,红衣小孩面色一沉,活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胡说,你才是贼!你再说一句便对你不客气。我只是不想人看到我的吃相罢了。”
小牧童大笑:“那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你吃饭不让人看啊?”
红衣小孩摇摇头,叹口气:“我,我饿了好几天,吃起来的样子一定是很难看的。若是爸爸和哥哥知道了,定会好好教训我一番。唉,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言下竟是有些伤感了。
小牧童奇道:“你走丢了?找不到爸爸和哥哥了么?”
“呸呸呸!我才不会走丢呢,我这是”说到此处,红衣小孩停顿一下,方才一字一句地傲然道:“离家出走!”看他说话的神态,小牧童把他离家出走的“壮举”当做走失实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小牧童口喊捉贼,其实不过是装腔作势。他一个人在山中放牧原本无聊,连个说话的人都难以找到。如今多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心中十分高兴。听红衣小孩如此说,对他又是同情又是佩服,虽是心中有千般疑虑也不多问,只是拿起手中的苹果大口咬了下去,以示与之“同谋”
看到小牧童毫不顾忌地吃下“偷来的贡果”红衣小孩面上忧色一闪而过,亦是大笑起来。一时两人如同互相比赛般将供桌上的贡品抢着吃个一干二净。不知不觉间,两个垂髫孩童仿佛就已经熟悉起来。
两人玩闹了一阵,小牧童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含糊不清地向红衣男孩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住在附近么?”
“我家离这儿不太远,我姓顾”说到此处,红衣男孩稍稍犹豫了一下:“我本想在江湖上闯个名气出来,可是唉,你就叫我小顾好了。”
小牧童大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就一付老江湖的口吻,现在要什么名气呀,学好了本领以后才能做一番大事业。”
“你知道什么,父亲说过:‘一个人有没有成就,从少年时就可以看出来。’哼,他就只觉得哥哥好,总是说我心比天高,却从不能踏踏实实地做好一件事,我才不服气呢”说到这里,小顾似是自知失言,掩口不语。
小牧童倒没有注意到小顾的神情,接口道:“嗯,你爸爸说得也有道理。”他忽叹了一口气:“我姓苏,自小父母就都得病过世了,也从没有人给我说这些道理。”
小顾心中一惊,料不到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小牧童竟然有这般可怜的身世。小晴看到小顾的表情,骄傲地把头一扬,轻声道:“你可不要同情我哦,反正那时我还小,对父母也没有什么印象,村子里的叔叔婶婶都是对我极好的。嘻嘻,郭夫子说我是大家的开心果,若是有人不开心,一看到我后就会烦恼全无、雨过天晴,所以给我起个名字叫探晴,大家都叫我小晴。我今年都八岁了。”
小顾喜道:“真巧,我也正好是八岁”二人互通生辰,竟是同月而生,只是小顾稍大了几天。一时彼此心中都更觉亲近。
小晴忽想到小顾刚刚说得话,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难道你不怕爸爸妈妈着急么?”
小顾闻言一怔,发起呆来。原来他本是金陵城数里外紫心山上的一个武林世家之子,自小十分聪明,无论诗文、武术皆是一学就会,被父母视为掌上珍宝。他的父母数年前乃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一对侠侣,当年便是因比剑而相识,如今虽已退隐江湖却仍不改争斗之心,只是将彼此的剑法悉心传授与一对娈生子,再由两个儿子互相比试以较高低。当下约定由母亲教兄长,父亲教小顾,每个月末兄弟二人便以木剑相较。他夫妇二人当年比剑难分高下,如今换个方式自是尽心尽力,何况亦可督促一对孩子练功,倒是一举两得。几年下来,虽然只是两个稚龄童子,气力上还略有不足,但剑法都已颇具火候。
不过做母亲的自然心软些,不忍让孩子吃苦,便多教哥哥一些打气练坐的基础功夫;而父亲却是性急,恨不得将一身所学尽快传于爱子,有几次见到小顾贪玩不肯练功,便是一顿饱打。而小顾虽然年幼,却是心气极高,看到虽然几次比剑自己都可以胜过娈生兄长,父亲却仍是嫌自己不够用功,不由在心中暗生怨意,有时甚至比武故意输给兄长以气父亲。
时日渐久,由于哥哥打下的根基本就牢固,加上小顾对父亲有逆反心理练功不甚用心,终于再怎么也无法击败哥哥,他不怪自己不用心,却嫌父亲教的方法不对。有日贪玩被父亲痛打一顿后,听到父母说起兄弟二人中哥哥天份高一些,又是心志坚毅肯下苦功;而弟弟却是整日贪玩,好高骛远,只怕不是可造之材,倒不如弃武从文。小顾无意间听到父母这样说,心中大是不忿,赌着一口气离家出走,只想去求得明师练好一身武功再回来让父母刮目相看。却不料出走了近一个月,不但没遇见什么明师,连临走时偷拿家中的银两也不慎失去,只好忍着一肚皮的委屈百般不情愿地回家来。眼见就快到家了,他却不想想父母如何担心自己的安危,只寻思他们定是十分生气,若是痛打自己一顿也就罢了,最怕还会嘲笑自己出走这么久一事无成,日后在兄长面前岂不更是抬不起头来?如此想着,不禁有些踌躇。正好忽降大雨,便在庙中躲避,他一路上又饥又渴,忍不住就拿了几个贡果吃,谁知却不巧被牧童小晴看到。小顾自小心高气傲,被这样一个同龄的孩子看到自己“偷食”贡果,大觉没有面子,情急下才把果核当做了暗器
如今听小晴问起自己的伤心事,小顾纵然心中有百般委屈,又如何能对这样一个农家孩子说,只得叹气不语。
小晴生于农家,从小就是宽厚淳朴的性格,好不容易认识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同伴,自然就把小顾当做极亲近的好朋友。他见小顾一脸郁闷不乐,也不多追问,只想找个什么方法逗他开心?灵机一动,转转眼珠笑道:“不要难过,你看这是什么?”说罢从腰间拿出一支二尺余长黑色的事物在小顾面前一晃,然后放在嘴边鼓唇一吹,顿时一阵悠扬的笛声回荡于小小的山神庙中。原来小晴腰间那不起眼的黑忽忽的东西竟然是一支笛子,瞧不出他年纪虽小,这笛子倒是吹得有模有样,十分悦耳动听。
小顾自小听过来家中的几位长辈吹过笛子,想学却总被父亲催促练功,此刻看这小小牧童笛子竟然吹得这么好,不由大是惊讶。他虽然心里羡慕,面上却装做不屑的样子:“这有什么了不起,我有个叔叔比你吹得好多了。”
小晴嘻嘻一笑:“我这个笛子只有我才能吹,一般人都吹不响的。”
小顾闻言,接过那笛子细看。果然与一般的笛子不同,竟只有五个孔眼。放于唇边,憋足了气力一吹,竟然只发出“呜呜”的暗哑之声,与刚才小晴吹得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小晴笑道:“我见郭夫子的笛子吹得好,求他教我又付不起学费,便自己偷偷做了一个。开始他还笑我拿着木头当笛子吹,哼,我天天练,果然让他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说完得意地对小顾眨眨眼睛。也真难为小晴这么一个小孩子,偷偷看几眼便自己做了这样一支大不合常理的笛子,竟然还能吹得如此动听,暗地实是下了许多苦功。
小顾奇道:“郭夫子是什么人?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是你的师父么?”
小晴嘻嘻一笑:“你当然不会听说过郭夫子的名字,他是刘员外家的私塾先生,大家都笑他迂腐,便起个绰号叫郭夫子。其实他人挺好的,每次我在窗外偷偷听他讲学他都不告诉刘员外知道,还特别要说得大声些。不过那个刘公子就讨厌多了,不但让我帮他做功课,还总是把郭夫子才做好的诗撕掉,气得郭夫子有几次坚决辞学不干,说是宁可教一头大水牛也不愿意再教刘家公子了。唉,要是他能专门教我就好了”
小顾纵然一腔心事,也被小晴的话惹得大笑起来。一把夺过笛子:“哈哈,我看你以后也不用找什么郭夫子孔夫子听学,跟着我混江湖就行了”小晴连忙来抢,但他如何比得上身怀武功的小顾,急得跳脚。小顾展开身法,左闪右藏,看着小晴在狭窄的山神庙中跌跌撞撞,满腹心事顿时化为乌有,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正玩闹间,小晴突然钉住脚步,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般手指神像,嘴唇翕动几下,却是说不出话来。
小顾意犹未尽,大声叫道:“你怎么了?过来抢我手中的笛子啊?”
小晴惊道:“我刚才不小心撞了一下左边这个神像,他,他好象眨了一下眼睛”
小顾望着庙中的三座神像,忍不住大笑:“你定是追我追得昏头转向,看花了眼。这些泥做的神像怎么会眨眼睛呢?”
小晴揉揉眼睛退开几步:“真的,我刚刚看得清楚,绝不会错的。”他喘一口气,面色端重一本正经地道:“会不会是我们在庙中大吵大闹对神仙不敬,而你又吃了给他的贡果,于是他,他就显灵了”说到最后,越发觉得有可能,想到自己也吃了几个贡果,声音颤抖得几不成声。一把拉住小顾的衣衫往外拽,想尽快离开这里。
小顾哈哈大笑,挣开小晴的手,叉着腰走到三座山神的塑像前,装模作样地双掌合什大声道:“土地公公在上,刚刚都是我吃了你的苹果,与小晴无关,你要显灵就惩罚我吧,不要吓坏了他。”小顾本是胡言乱语一番,小晴听在心里却是大受震动。他生于乡村,本就不懂人世间的尔虞我诈,平日没有什么伙伴,与刘家公子在一起总是受尽欺凌,何曾想过这个初识的朋友竟然如此护着自己,一时心中感动豪情上涌,上前几步拉住小顾的手,也大声说道:“土地公公,刚刚我也吃了贡果,要罚就一起罚吧。”他想法简单,只道若是两人一起罚落到每个人头上或会轻一些。
小顾对神像说话本是逗小晴玩笑,却不料小晴这般当真,一面郑重其事地要患难与共,一面小手又禁不住怕得发抖,一时倒怔住了。他虽仅比小晴大几天,但自幼跟随名满天下的父母,见识要多一些。心中暗咐道:这个小晴虽然不通武功,倒是很讲义气。他正如此想,却不料一个声音帮他说了出来:“看不出来这个小牧童倒是挺讲义气的嘛。”
两个孩子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却见左边那神像仍是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而右边那个神像口中却发出了声音:“邓老大,只怕那个煞星就快到了,可别让这两个小家伙碍了大事。”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正中的那个神像就似是复活了一般缓缓点了点头,随着他这一点头,身上“刷刷”地掉下不少泥砂来。
小晴与小顾骇得目瞪口呆,同时大叫一声转头就跑。却见左右的两个神像各踏上一步,手指疾伸,两个孩子才跑出三四步,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小晴与小顾倒在地上四目相对,口不能言。小晴一脸迷惑之色,小顾却是放下了一半心,他毕竟身怀武功,刚才的事情发生得太过诡异,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胸口膻中穴一麻,已软倒在地。心中清明:既然神像会点穴,看来就不是显灵,而是有人装扮的。
左边那个神像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拎到神像背后,口中问道:“邓老大,那个煞星肯定会来这里么?莫要我们装神弄鬼一番却等个空,岂不是让江湖上笑话我们湘北三怪。”
中间的神像看来便是他口中的邓老大,缓缓吐出三个字:“不会错。”看他说话十分吃力,就似平日少说人言一般。
小顾自小听父亲说了不少江湖轶闻,顿时记起了这湘北三怪的来历。据说这三人中的老大姓邓,本是少林寺中的俗家弟子,身怀少林绝技木人功,发起功来通体如朽木般刀枪不入,更能数日不吃不喝,就若一个木像般纹丝不动。起初这邓老大尚能安心练武,艺成后便捱不得寺中清苦,偷偷下山认识了几个狐朋狗友,仗着身怀异功,动辄与人打闹生事。少林方丈见其心术不正,欲将其废去武功逐出少林寺,却被他窥空逃出。因怕少林法监院捉他回寺,便在湘北深山老林中活动,后与二个兄弟一并做了收取赏金从事暗杀的杀手,人称湘北三怪。
那二怪与三怪的武功皆是邓老大所授,他三人武功也还罢了,却是最是精于藏匿之术,有不少江湖成名人物都在不提防下中了三怪的毒手。这次三人在这山神庙中运起木人功化装成三个神像,原是等着伏击对头,却因二怪功力不深,被小晴无意间发现,只得现出身形将两个孩子擒了下来。
只听右边那神像轻声问道:“要不要先废了他们?”
小顾吓了一跳,他记得父亲说过这三人十分自私重利,若不收钱便不取人命,本来尚稍安心,谁知听这神像如此说,心头鹿撞,心想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岂不是冤枉?
左边那神像道:“事后再说吧。妙在有这么大的雨,将两个小孩子的呼吸声也掩住了。”
右边那神像不放心地续道:“若是让那煞星发现了,岂不坏了大事。”
左边神像犹豫道:“我看这两个小子有趣,倒不忍废了他们”
只听那邓老大缓缓道:“点子扎手,闻到死气只怕有变。”此话一出口,左右二人似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俱无言语。
小顾身不能动,脑子却转得飞快,知道暂无性命之忧,心想:原来这湘北三怪暗伏于此装成神像竟是要对付什么“煞星”听口气三人对那个“煞星”十分忌惮,却不知是什么人?他这一次离家出走,原想找个江湖异人学成武功,不料一路上别说江湖异人,连一般的寻常武师也没见几个,这下遇见了凶名昭著的湘北三怪,虽然被擒,但想来按他三人的一向作派,或不会杀了自己,以后回家后倒可以给父亲添油加醋地形容一番,也不枉这一次出门。想到这里,不惊反喜。他毕竟年岁尚小,也不想想既然这三怪如此隐秘地对付大敌,纵然现在不杀他,事后又怎会留下活口?
隔了一会,左边神像嘿嘿笑了一声:“我倒有个主意,保证让那煞星疑神疑鬼一番。”当下在邓老大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右边神像笑道:“好计好计,就如此办。”
当下左右二人一阵忙活,先将小顾放在神案前,面朝里间,装做熟睡的样子;再把小晴放在房梁上,以一根几不可见的透明丝线缚住全身,牵在左边神像的手里。然后三人重新摆好姿态,化为三座雕像。一时小小山神庙中似乎便只有一个熟睡的孩子与三个泥塑的神像,重归起初的寂静,只有庙外的风雨声敲打着破旧的木门。
小顾聪明,猜到了三怪的用意必是先让来人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然后让小晴突然从空中落下,来人一惊之下无论是用手去接还是侧身避让,化装成神像的三怪就将在那一刹间出手。这个局布得极好,只怕来人凶多吉少。
小晴不明所以,糊里糊涂地被神像点倒,心中忐忑不安。他自幼父母双亡,从小就吃村里百家饭长大,如今给村中刘员外放牛为生,何曾见过这般险恶的江湖凶杀,若不是穴道被点,早是失声大哭起来。不过他天生通达乐观,知道反正身处险境多想也无用,倒不若先去想想快乐的事情。他一向酷爱吹笛子,此刻索性闭上眼睛,在心中按着曲调默默吹了起来,一时倒忘了周围的危险却不料突然被放在高高的横梁上,这一吓将一口气闷在腹中,难受至极,但觉胸腹间那口气在肚内四处游荡,好象要伺机找个地方渲泻而出。偏偏全身酸软动弹不得,只得任人摆布。
忽听那邓老大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句:“来了。”
刹时庙内的气氛紧张起来,破旧的帘幔无风自动,湘北三怪各运足功力,打算趁来人不注意一击必杀。
“依呀”一声,庙门蓦然打开,夹杂着雨点的冷风吹入,庙中烛火摇摆不休。
小顾心中好奇,偏偏无法回头看看来人是何等模样。只听得风雨声中,粗重的足音缓缓移近,到自己身后五六步处停了下来。
小晴忍不住张开眼睛,他人在高梁上,首先看到了一张年约三十五六岁的面庞,模样虽是平凡,脸色却像死人一样白皙得近于妖异。再往下看更是吃了一惊,原来此人身穿黑色夜行服,腰悬长剑,乃是一个江湖中人,但他衣衫上有好几处已被划破,露出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的伤口,身上还沾着大块的血迹,也不知他面上的肤色是失血过多还是天生如此。这一刻,小晴心中不由对湘北三怪的行为大是鄙夷:原来他们这般工于心计要对付的竟然是一个受伤如此重的人!
黑衣人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缓缓走到神案前五六步远的地方立住身形,手抚腰间长剑,微微喘息着。他重伤之下心神大乱,耳目亦不及平时灵敏,竟未能发现梁上的小晴,也根本未在意那三个神像,只是眼望似在熟睡中的小顾,面上忽晴忽暗,陷入沉思中。湘北三怪一时也不敢贸然发动,只有小晴心中不忿,想要大喊一声提醒来人却是有心无力。
隔了一会,黑衣人毅然踏上一步,似乎想拍醒小顾。
小晴忽觉身上一紧,束着自己的那条透明丝线猛然一拽,身不由已往下坠去。他肚内那股气本就动荡不休,经这蓦然一惊不由从喉头倒冲而出,腹内翻江倒海般难受无比,唇舌间却是畅然而通。小晴心中正想着如何提醒那黑衣人,人尚在半空,口中已是不假思索的大叫道:“小心那三个神像,都是坏人装的”
说时迟,那时快,三座神像已同时向黑衣人出手。
黑衣人乍然遇险,却是处变不乱,不退反进。一直按在腰间的右腕发力拔剑,一道灿亮的光华刹时将整个小庙照亮。
小晴只觉得眼前一花,霎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落下的身体被什么东西一碰,钻心地疼痛。恍惚的意识中,只听得身边的风雨声、呼喝声、喘息声、兵刃交接声、锐器入肉声、濒死惨叫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他终身难忘的声响,然后这一切声响渐渐隐去,只有右胸处炙烫的感觉越来越强,脑中一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