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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旧阴湿的弄堂里，时常有老鼠出没。家人怨声载道，我便从养猫的朋友那里抱回了一只花猫。
猫儿挺漂亮，毛呈双色。金黄色的绒毛从圆圆的脑门覆盖到了两只高高翘起如总角的大耳朵，再绵延到整个弓背。我初见它时，它羞涩地伏着身子，埋下了头，我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只小黄猫。直到揽入怀中，才发现它脸颊、脖子、肚子、四肢上纯白的毛。
猫儿在我家很快得了宠，因为它不仅漂亮，而且很会捕鼠。来了不过数日，就将两只又黑又亮的死鼠摆在晨光里，迎接我们惺忪的睡眼。啧啧赞美声中，猫儿摇着上黄下白的尾巴，走向松软的床铺，口中哼唱着：“黑夜惹来了黑色的鼠精，我却踩在它的尸体上等待黎明。”
有了这只漂亮能干的花猫，弄堂中的老鼠开始对我家退避三舍。失却了敌人，想来每夜我们的骑士只有踩在月光里悠闲地吟唱。
过了一阵，猫儿的举止忽然变了样。时而忧郁得整日不动，像面壁的僧侣，时而躁狂得脚步不停，像拉票的政客。家中的每一个人都去问过它的心事，它用孤傲的摇头送走了我们怏怏的背影。
此后，一天夜里，我起床小解，隐约听见门外飘进一阵说话声。我好奇地循声而去，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我家的猫儿正蹲在大门口和一只老鼠对话。
那鼠小小的个子，一身深灰色的皮毛，远没有先前抓住的两只硕壮光鲜，却长了一对大大的黑眼睛。我白眼棕眸，猫绿眼黑睛，小鼠的眼睛却让我想到了月下的池塘。晶莹的水光下倒映着漆黑的夜空，夜空中镶嵌着一颗灿灿的星。
我又惊又奇，屏住声息，躲在门后偷偷地听。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走得远远的，不要在我面前出现了。”
“你为什么就不答应我一次，未曾尝试过的事，你又怎知行不行？”
“你真是一只疯癫的鼠，而我不想做一只神经的猫。”
“我是一只无畏的鼠，而你是一只怯懦的猫。”
“你再聒噪，信不信我咬断你的脖颈，就像我的同类世世代代对你的同类所做的那样。”
“在你咬断我的脖子时，你要先看着我的眼睛。在你看着我的眼睛时，你要先面对你自己。”
小鼠往前跨了一步，离猫儿更近了，几乎贴到一起。它掂起了后脚，抬起了前肢，高昂着头，尖细的嘴巴快触到了猫儿的下巴。猫儿看着那对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眼睛，像着了魔一般呆住了。
后脚快离地了，前肢已经酸麻了，脖子也崩直了，小小的身子和水门汀地面成了九十度，可还差了那短短一两寸的距离，够不着它的唇。
猫儿像风化了，不进也不退，不趋也不避。
小鼠矮下了身子，像是要放弃了。
哦，不是，它跃了起来，扑向了猫儿的头。
猫儿被吓到了，风化的石像骤然复活，下意识之间退了半步，躲过了和它撞个满脸。
错失了目标的小鼠不甘心，下落时竟然抱住了猫儿的脖子，趴在了它的弓背上。
小鼠牢牢抱着猫儿的脖子，依偎在它的后背上，一颗大脑袋一颗小脑袋紧靠在了一起。
“啊！”这时，我惊讶地喊出了声，失手推开了虚掩的门。
猫儿惊惶地看见了我，黑色的瞳仁瞬间缩成一个点。它猛甩头，小鼠划了一个弧线，翻落在地。
“你快滚，滚。”
“见了猫，你怕；见了人，你也怕。你怕，我不怕。”
“过街鼠我见多了，站在大街上吆喝的鼠我还是头一回见。猫儿，你还不快抓了它？”
猫儿看它，又看我，看我，又看它，然后扑过去，将它按在了爪底下。
小鼠任凭重压在身，只从爪下伸出了头，半边脸儿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半边脸儿露在凄冷的夜风里。
“猫儿干得好，快些咬死它。”
猫儿昂起头，似乎不曾听见我的话。
我不知它在看什么，也好奇地仰头望。啊，今宵无月也无星，夜空一片苍茫。我索然俯首，忽见小鼠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蓄满了水光，倒像是一颗孤星漂浮在大地上。
下面的场景我长久难忘。
猫儿闭起了眼，露出了白森森的牙，将爪下小鼠的头含进了嘴巴。
咔嚓声响，像夜风折断了一枝蔷薇花。
猫儿退开去，依然闭着眼。
地上一滩洇开的血，暗夜中看不见鲜艳的红，只像一汪浑浊的水。
毫无生气的小鼠匍匐在水中，像一团被踩过的泥巴。但我耳中还是清晰地传入了它最后的话“你咬断我脖子的那一瞬，我还是吻到了你的唇”
声音消散的时候，它的眼睛也暗淡下来，像一方被抽干了水的池塘，再也倒映不了星空，只留下一塘湿泥。
猫儿睁开了眼，越退越远。
“你要去哪儿？”
“我不会再抓老鼠了。我不抓老鼠，你们也就不会再需要我了。”
“你不抓老鼠，也可以当宠物啊。快回来吧。”
“你不抓老鼠，又离家出走，你要吃什么？你会饿死的。”
猫儿充耳不闻我的话，消失在弄堂转角处，夜空中传来夹着呜咽的吟唱“黑夜给了它黑色的眼睛，我却从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一个礼拜之后，有邻居跑来告诉我，在隔壁的弄堂口见到一只僵死的瘦猫，看皮毛的颜色很像我家走失的那只。我送走了热心的邻居，来到那个弄堂口，将那只曾经属于我的猫儿殓入纸盒，埋葬在离我家最近的一处绿地里。
埋葬它的时候，我抱着轻轻的纸盒，心想：“一个爱上了它不该爱的，另一个为此抛下了它所有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