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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谁劝,也劝不动冷知秋回城。睍莼璩晓
梅萧只好将她扯到一边,轻声道:“我叫胡一图预支一年俸禄给伯父,应该够应付来往应酬,日常用度,你……你不要太为难自己。”
他想着她捡起刘关山那九两碎银的样子,就觉得不舒服。
冷知秋心想,预支了一年俸禄,那往后吃什么?不为难也得为难呀。项宝贵的金银财物,亡母可以笑纳,但若被父亲知道用了“女婿”的钱,肯定又要生气。要照顾父亲生活,还得靠自己这个做女儿的想办法。
“总之,能应付一时也好。”冷知秋还是感激梅萧。
梅萧自衣袖里拿出一枚珠钗,正是她遗落在令国公府的那一枚。
看着珠钗依稀旧时模样,想起稀里糊涂的记忆,冷知秋有些怔忡,没有接,也没有推开。
“知秋。”梅萧耳根有些红,将手里的珠钗往前再递了递,“那天很对不起,我没管好自己,冒犯了你。”
冷知秋脑子嗡的一声,什么意思?什么冒犯?
梅萧拉过她的手,将珠钗放在她的手心,指尖都是微微颤的,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脸上,她就算瘦得再脱形、再难看,也是他心中不变的挚爱。
“我等着你,就像这珠钗一样,虽然不小心摔坏了,仍然可以尽力修复,但愿回到当初订亲下聘,我来你家,你将嫁的人是我,再不要错过。”
冷知秋未及开口,梅萧便抬手制止。“不要急着拒绝,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可以等。”
隔了百步距离,正准备上马车的项家人,纷纷脸色难看,驻足观望。
冷景易走过去,按住女儿的肩。
“知秋,你和项宝贵这段亲,就不要再指望了,不管你将来要不要再嫁他人,爹都会慎重考虑。”
又按住梅萧的肩。
“小侯爷,你也不要急着逼我女儿点头,冷某知道你的为人,就和你实话实说。如今这个皇帝的天下能稳几年,也是个未知数,你是当今皇上的股肱栋梁,一旦削藩不成,战祸一起,你将何去何从?还有那项宝贵,也不是善类,他若和你朋友反目,你又该如何处之?知秋命苦,已经嫁错了一回,以后,冷某希望给她寻个安定人家。”
梅萧脸色微白,皱眉道:“伯父不用再说,萧心中明白。”
一世安定,谈何容易?不论是皇亲贵胄,还是寻常百姓,人生哪有不潮起潮落的?反倒是传说中的“项家秘密”,那个千百年繁盛的家族,到底是依靠了什么,才能在战祸不断的历史长河里,绵延长青?
太祖皇帝觊觎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人都垂涎的“长青”梦想吗?因为即使做了皇帝,也不能保证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平安幸福。
朱鄯以为老皇帝只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他一个人,却不知老皇帝私下里异常的种种举动,都看在了成王朱宁和他令国公世子梅萧的眼里。包括钱多多、凤仪楼曹氏、以及秘密行走在苏州的皇家密探,他们的行动早就让有心人怀疑。
朱宁并不知道项家的秘密,以为苏州潜伏了逆党反贼,他一心讨好老皇帝,所以派人在苏州调查。
梅萧却不同。他碰巧在游历中遇见了项宝贵,多年朋友相处,焉能无所察觉?但也是等到将周小玉的嘴撬开,知道了项宝贵的一些秘密行为,联系他所了解的种种不同寻常,才渐渐想通了其中蹊跷。
项宝贵要他放周小玉,其实周小玉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但他还是让项宝贵自己来一趟淮安军营,就是想当面问问,到底项家赖以千百年长盛不衰的原因何在?他猜,项宝贵也许自己也不清楚,不然不会被老丈人“嫌弃”成这样。
——
送走所有人后,天已经擦黑。
冷知秋坐在草庐外,看小葵烧粥,依然是几把米下锅的稀粥。
“小葵,你晚上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她问小葵。
小葵烧着火,皱眉道:“有啊,总是梦见小姐和奴婢一起变成了饿死鬼,在阴曹地府找吃的,找啊找,光闻到香味,就是没找着吃的,唉!”
冷知秋失笑。
“我是替母亲守坟,按照古训,一日早晚两餐,一餐一把米;你又不用遵循这个规矩,只管放开了吃饱,不然没力气烧粥了。”
小葵想想也有道理,虽然应该陪着小姐吃苦,但自己若是饿得烧不动粥,那两个人就都死定了。
这么想着,她便又去加了一些米进锅。
“小葵,你说你闻到香味,是什么香味?”冷知秋又问。
“就是好吃的香味啊,好像有鱼肉,还有芋头。”小葵说着就忍不住吞口水。
冷知秋怔了怔,脉脉出神。
晚上入睡前,她故意将梅萧还来的珠钗放在枕边,嘴角挂着一抹略顽皮的笑。
其实,守丧期间,本该每日号哭,哪里能这样心情雀跃,脸上带笑?冷知秋不是个喜欢束缚自己的人,她觉得高兴了,就不会逼着自己假装难过。虽然母亲死了,她的确难过,但一码归一码,父母亲是半边天,夫君也是半边天;半边天塌了,她伤心,还有半边天回到了她身旁,自然又是高兴的。
……
睡梦中,鼻尖被捏住,她呼吸不过来,便睁开了眼睛。
四顾一看,却已经不在草庐里。月黑风高,满天星斗,映着一处竹林,一汪幽幽的池塘。这地方她是知道的,就在冷家祖坟不远,也不知属于哪个人家的,四周围着竹篱,从不见有人进出。
一阵粥香飘来。
冷知秋一下子坐起身,刚才捏了她鼻子,这么快就消失不见,去熬粥了?
“夫君,是你吗?”她循着香味找。
一间竹舍,院中小炭炉子正烧着一锅粥。此竹林竹舍非寒山寺后面、周小玉那样的九宫阵法,它大开大合,石路通畅,又不失清雅。
一个男子背对着门坐着,长发轻轻的扬起又落下,素白的衣袍宽松带着点慵懒。他坐在一张石桌旁,一只手搭在桌上,夹着一管洞箫。
那背影就算化成灰,冷知秋也认得。
“夫君,为何躲着不见?”
再见他那又悲又喜的情绪慢慢平复,才觉得他与平常有些两样。
“你还会奏洞箫?”
“嗯。”项宝贵握起洞箫,宽大的衣袖掩过一抹流线的弧,“我吹一首曲子,你听听。”
冷知秋站定了,不再走过去。
显然,他没打算让她靠近。
洞箫呜咽的响起,先是幽幽明月,继而碧海生涛,仿佛有一缕孤魂在海天之间徜徉寻找,带着旷古的情思和寂寥。
冷知秋听着听着,不觉眼角滚下泪珠。
吹到中途,项宝贵放下洞箫,微微偏转了一点点面孔,眼角似乎能看见后方有个纤瘦的人影。
“知秋,我出海七日之际,你娘她来找我。”
冷知秋怔然抬眸,睫毛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潮气。
“你娘说你很伤心,让我快点回家,唉——知秋,对不起,是我害你失去慈母,你爹没有说错,我的确是个不祥之人。”
说完,他又抬起洞箫,继续呜咽吹奏,如泣如诉。
冷知秋惊诧得低呼,原来张六真没有赶上项宝贵的行程,他竟是亡母托梦叫回来的?!
世上事,荒唐不可信的,不在少数。
项宝贵的话,十句不知有七八句是假?但她却宁愿相信,此刻他说的是真的。
想到母亲死后七天,正是守灵结束,入棺大殓开始的时候,她竟然魂飘千里,到了海天之间,把女婿叫回家照顾女儿?
“娘……”冷知秋掩口哭起来。
项宝贵放下洞箫,站起身,却依然是背对着她。
“知秋,我想我们今生大概无缘了,你爹只怕这辈子也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婿。我躲着你,是想照顾你,陪着你悼念娘,陪着你尽一份孝——但却不能再与你相见。”
“嗯?”冷知秋止了哭泣,疑惑的凝视他的背影。
“等到时机成熟,你拿着这支珠钗,嫁给梅萧,你们天生一对,地上一双……”
冷知秋瞪着他举起来的珠钗,一个抽噎,腮帮子上的泪滴掉落,那张尖瘦的小脸顿时换上一副怒色。
“项宝贵!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不会乱说假话哄我?”
她忍不住恼怒,冲上去对着那猿腰挺背一顿擂雨点般的拳头。
项宝贵让她打了一会儿,才倏然转身,拥她入怀,一只手压着她的后脑勺,按在胸口固定住。
她听着怦怦的心跳声,依然生气。
项宝贵垂眸瞥着她,“你把这破钗子放在枕边,就许你给我难受,不许我哄你两句吗?再说——”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我哄你的这番话,不就是你想拿来哄你爹的吗?”
冷知秋顿时结舌无语。原来,他都知道,连她心里怎么想的,也都猜到。
她是因为白天父亲迷信母亲“灵魂犹在”这件事,顺着守坟的原定计划,准备到最后出关那日,用母亲的“显灵”哄哄父亲冷景易,让他相信,他的亡妻是认准了项宝贵这个女婿的。
“知秋。”
她抬起脸,仰望他垂下的面孔,与他的目光交融。这个角度,他看她最是娇柔,她看他却是深情。
“你都回了苏州,为何不现身?晚上却来偷偷摸摸的戏耍我,哼。”
每次他一离开,她就要过烦心的苦日子,若是一直在身边,她便觉得世上再无难事。
可惜——
项宝贵横抱起她,慢慢走进竹舍,轻声慢语的告诉她:“知秋啊,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哄你,六子没赶上我出海,我是在海上碰到一场大风暴,拖住了行程,突然之间就觉得,你一定出事了,所以才赶回来的。乍见你哀痛欲绝,还有你爹那决绝的样子,我不敢现身,怕承受不起,怕这次真的要失去你了……对于咱们的娘,我也悔恨痛惜,和你一样,我也要替她守一个月的坟,不管外面世界发生什么大事,都不能阻拦。”
“夫君,还是你最好。”冷知秋窝在他怀里,由衷的轻叹。
“我并不好——知秋,为了我,你要拿你娘的亡灵来哄你爹,你娘泉下有知,怕是要生气。”
项宝贵将冷知秋放在一只浴桶旁。
“我娘不会生气的,我将你藏在家里的那些金啊银啊,全都换了冥器,让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舒适,她受了女婿这些好处,怎么还会生气?再说,也只有我们两个在真心诚意守坟,陪着娘亲,她一定会知道我们的孝心,也会希望我们以后能长相厮守。”
项宝贵眉间舒朗开,手指绕着她的腰际爬了一圈,停在丝带的活结上,勾指轻轻一抽。
冷知秋吃了一惊,一把按住腰带。
“你做什么?”
项宝贵却已转身离开。
“放心吧,就是因为在守孝,所以才不能面对你,不敢碰你。你好些日子没沐浴过,今晚给我好好洗一洗,不然都要臭了。”
话音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前几句还挺窝心,后几句是什么意思?
冷知秋生平从来没那么糗过,忍不住拎起衣领,闻了闻,虽然她因为少动,所以很少出汗,但这许多日子睡草庐,还真有些怪味。
那他还抱着她同眠了五个夜晚!怎么没熏死他?
她有些小脾气、又羞又恼的除去衣衫,浸入早就备好的热水中,温度刚刚好,泡着很舒服。
可她不敢舒服过头。正如项宝贵所言,拿母亲亡魂开玩笑,去哄父亲,虽是无可奈何,但也的确对不住母亲,必须要加倍守身,好好陪在母亲安眠之地,诚心忏悔。
匆匆洗完,她才想起,没有换洗的衣物。
“夫君!”
“衣服在床上。我给你盛好粥了,你赶紧来喝。”项宝贵在屋外应她。
真是肚里蛔虫。
冷知秋咬了咬唇,便从水里哗啦站了起来,吃力的爬出浴桶,一边取布巾擦拭,一边走到床前,拿起衣服,一件件穿了上去。
一转身,“啊!”她跳了起来,他怎么站在门口看?!一直都在看吗?
“咳,娘子,你又被我看光了。”
这次是背面……
项宝贵的眼神幽幽的,冷知秋的脸通红通红的。
虽然什么亲密的事都做过,就差最后那一步而已,但这样的看与被看,还是让两人都站立不宁,久久没有起步。
良久,他才退出门外。
“娘子,你出来吧,我有两件要紧的事和你商量。”
冷知秋脸色不太好的出门,坐在他对面,眼皮一直低垂着。“哪两件事?”
“尝尝我熬的鱼片粥。”
一碗晶莹的白粥推在她面前,热腾腾冒着香气。
“我在守孝,不吃荤。”
“我也在守孝,也不吃荤。”项宝贵瞧着她,说的是另外的“荤”。
“那你还用手段,在我睡着时喂我喝荤粥。”冷知秋皱眉生气。
“这就是我们要商量的第一件事。知秋,一日两把米的古训,我们当然要遵守,但古训说的是‘一日’,并没有说‘一夜’要吃多少。我觉得,娘去西方极乐世界,路途遥远,总要吃饱些才能到达,亡魂都是行夜路的,所以,晚上我们就陪着娘,多吃一些吧。”
项宝贵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又盛了一碗粥,放在桌上。
三碗香喷喷的鱼片粥,袅袅白烟,似乎在催着人享用。
“你真能掰。”冷知秋由衷感叹。“夫君,你这‘目不识丁’的粗人,不知要叫天下多少自诩文人高士之辈无地自容。”
可怜梅萧正儿八经的斥责守坟之说荒谬绝伦,却劝不动冷知秋多吃一口稀饭。为什么呢?因为,他不了解冷知秋用心所在。
两人慢慢吃着粥,这默契是熟稔自然的,之前在屋内的尴尬暧昧也渐渐淡忘了。
“第二件事呢?”冷知秋问,不再垂着眼皮不敢看他。
“第二件嘛,知秋,我说了,你不要不开心。”项宝贵隔着石桌握住她一只手,包拢在掌心,布满薄茧的掌心摩挲着她那光滑纤细的小手。
“嗯?”她的手轻颤了一下,心往下沉。
“知秋,这次陪着你一起守孝,你一出关,我便要去琉国,不能再耽搁了,不然幽雪和尚风将事情一旦定下来,要回天就难了。如今已经七月底,我怕是赶不及在中秋回来……”
冷知秋低眉垂下眸子,果然,她真的会不开心。
项宝贵握紧了手,沉沉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还有更不开心的。这次的事,我也没有把握,我会把小野也带过去,成败难定,你的及笄之日……我怕……也未必能赶回来……”
冷知秋咬住唇,不语。
“知秋,如果我没有回来,我一定会在异国他乡桂花树下,开一坛女儿红好酒,喝满十六碗,把我错过你的那十六年,全都喝进肚子,以后的每年每月每日,我都要陪在你身边,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以后……知秋不喜欢想以后,只要眼前。”
她抽了一下鼻子,突然觉得满腹委屈。今年及笄之日,既没有母亲,也没有夫君,那还有一丝儿意思吗?她满怀的期待,也不知具体期待什么,就已经落空了。
项宝贵站起身,绕到她身后,将她带进怀里。
“对不起,因为没有把握,所以不能承诺,只怕万一而已……”项宝贵揉着她的秀发,发是湿漉漉的,粘在背后,怕是会着凉,忙取出绢帕替她擦起来。
冷知秋不再说什么。他是对的,这次的事,耽误了许久,琉国的状况可能要比想象的恶劣许多,既然没有把握,就不能给她承诺,省得她日后更失望。他若是在异国他乡,与她各自桂花树下相约,共一轮明月,饮十六碗好酒,也是好的。
项宝贵擦干了她的秀发,便将她搂得更紧,深深揉入怀里,带给她悸动的温暖。他的胸怀,宽厚弹性又富有质感的实在,靠着不仅安心,更是无法言说的舒适。
“舒服吗?”
“嗯。”她懒洋洋应了一声。
“暂时还不能太舒服。”
“嗯?”
“你知道你父亲不愿意将你嫁给我,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对你太不放心。在岳父大人心中,你始终是一个比花还娇弱、需要人加倍呵护的小女子,即便你借用了岳母大人的亡灵去哄他,他也会始终不能放心将你交给我。”项宝贵抱起她,自己坐了下来,放她在腿上安置。
冷知秋心里一动,扭过身圈住他脖颈,双眸在夜色灯火下,幽暗如珠。
“你说的对,我爹一直要替我找个安乐夫君,就是不想让我吃一丁点苦,受一丁点波折,以前的十五年,他都将我呵护得太好,在他心里,我还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天真孩子。”
不等项宝贵开口,她伸出尖细柔软的食指,点在他的薄唇上。
“所以,你不在身边,我娘也不在身边,知秋以后就要学会把自己变得和你、和父亲一样,能撑起一片天,让父亲知道,无论嫁给谁,我都能照顾好自己,活得好好的,那么,是不是‘安乐夫君’,也就不重要了。”
项宝贵勾起嘴角,目光和她痴缠着。
不用再说下去,各自心有灵犀。
这是他们一起商量出来的办法,要走到一起,他需要尽快了结师命,而她则需要成长为和他并肩的大树,而不是依赖于夫君的藤蔓。只有一起努力,才能克服各自的阻碍,携手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