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风吹花落中

阿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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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历时两年,流花大桥竣工了。这是一座实用性的便桥,双车道、圆柱形的护栏、蘑菇状的桥灯,呆头呆脑,一点灵气也没有,好象古镇的底蕴都随着美食进了人肚子。

    剪彩那天,县上来了许多领导。剪完彩,县长的眼睛往对岸一望,那边桥头右侧有一株冠如华盖的古榕树。粗粗的树干上围着红布,树上挂满了红布条条,树下烟雾缭绕。问其因,原来坝上有个老太婆说,菩萨托了梦,这树是它的化身。居士婆婆们自然不敢怠慢菩萨,自发地给它挂红、烧香。特别是家里有子女在外打工的老人,每到初一、十五都要沐浴、吃素、烧香。那树儿惨了,白白领受香火,早晚得熏死。县长默默地听着,最后叫镇上采取措施进行保护,最好能做通群众工作,不要在树下烧香。

    流花大桥通车后,不到两月,混泥土的村道铺到了家门口,现代信息技术也快速登陆。

    傍晚,强娃儿家院外的竹林坝头,坐了四五个婆婆大娘,每人面前摆着个大簸箕“噼里啪啦”地剥着花生种,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花生壳。

    “听说要安闭路电视,每家出两百块。电话线也牵过来,不要安装费,只收座机费,你们安不安?”

    “要安,多看二十多个台,咋不安?电话也安,我家老头说,这点钱还有。”

    “安,我们也过一过城头人的生活,享受一下,免得到了阴间打不来电话。”

    “呸,呸,呸,乌鸦嘴,啥阴间阳间的。”

    几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摆着龙门阵,四儿妈从暮色中走来。强娃儿妈赶紧招呼:“亲家母,来坐,来坐。”说着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她,另外搬来凳子挨着她坐下。四儿妈拿起花生,边剥边说:“老姐姐,听说没有,树下不让烧香了。”

    “我听电视里讲,宗教信仰自由,为啥不让烧香呢?”

    “县长说,要熏死树子,不让在树下烧。”

    大家沉默了半晌,终于有人说:“熏死树子当然不好,是罪过,我们以后又到哪儿烧香呢?”

    “听说苗儿山要修复鸿福寺,以前这坝上有个红庙子,我们也可以要求修复红庙子嘛。”

    “还有,村小要遭撤了,合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去。”

    “说啥哦,说啥哦,柳叶坝小学办了好几十年,说撤就撤嗦?”

    大家东扯西拉,竟扯到了男婚女嫁上,强娃儿妈笑着对四儿妈说:“亲家母,你快成抱鸡婆了,四儿好久才过来?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入夏后,在两家大人的安排下,四儿住到了强娃儿家。她还有四个月满二十。这次四儿大哥没有反对,两人耍了那么久的朋友,强娃儿对四儿和母亲的好,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母亲老了,身边需要有人,四儿不嫁出坝也好。

    强娃儿乐得合不拢嘴。这两年来,他早也思,晚也想,就想着能把四儿抱在怀里,闻她的发香,亲她的小嘴,感受她的柔软。当他抱着娇人儿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四儿依在他怀里,甜蜜而羞涩,女人嘛,迟早有这么一天,从现在起,她完完全全是强哥的人了。一阵激动的拥吻后,四儿娇喘起来,进一步激起了强娃儿的欲望。可是两个毫无经验的人,折腾了老半天,仍旧只能肌肤相亲。

    “强哥,你也不会?”

    “小傻瓜,别急,这事应该无师自通,让我想想。”

    强娃儿一阵摸索,终于感受到了柔软的温暖,他心里一荡,亢奋起来。四儿在身下嚷疼,吸着气儿:“轻点,轻点。”

    “知道,知道。”

    强娃儿一家对四儿视若掌上明珠,四儿很快适应了这个家。家里有两个男劳力,地里的活没有她的份。她每天除跟着强娃儿妈做点家务外,主要是回娘家帮母亲干活。强娃儿外出时,只要有可能,尽量带着她。一来叫她见世面,二来也有点显宝的味道。

    随着摩托车响,强娃儿大声叫道:“四儿,快点,春娃儿请我们到镇上吃麻辣烫。”

    “来了,来了。”

    黑虎跟出来,撵了一程,直到累得喘气,才停住脚步,站在路边发了会儿呆,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夕阳带着彩霞烧红了西边的天,地里的瓜棚菜架沐在金色里,宽大的叶儿反着余辉,下面挂满金豆豆金瓜瓜。习习的河风拂过,那些叶儿、豆儿、瓜儿摇动起来,满菜地的金色跳跃着,竟然有点晃眼睛。

    车速不快,只有二十码。四儿双手揽着强哥的腰,脸儿贴着强哥的背,粘粘糊糊的,强娃儿说:“看你,看你,别人要笑你。”

    “有啥笑头?城头的女娃儿都这样。”

    “你还想得起以前不?连碰一下也不行,还要告我。”

    四儿把他抱得更紧了,像个火炉烤着强娃儿的背,他心里的欲望升腾起来,真想停下车来,回过头去亲亲她。

    “哎,我说,昨晚只是换个样子,你咋”

    “瞎说啥子,好生点看路!”

    八

    这个夏天特别热,太阳很勤快,几乎天天上工。立秋后,才开始偷了懒,雨水却格外多。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到了八月下旬,居然涨了一河大水。

    坝上居住的人,对洪水没有啥恐惧,哪年没有一、两河大水啊?水涨起来的时候,家里的老人多半不惊不诧,该做啥做啥。小孩呢,被老人圈在身边,不许靠近河边。沿河看水的尽是些年轻人。他们盯着河心判断着,河心水位高,水还要涨,如果河心水位低,那是快退水了。浑浊浪里,有时翻滚着木棒什么的,争勇好胜的水鹋子往往在急流中打捞上来,像战利品似的炫耀一番,带回家去受用。如果看见落水的人,下去营救的人更多。

    早晨起床的时候,四儿的左眼直跳,俗话说:右眼跳财,左眼跳崖。坝上平平坦坦的,哪里去找崖?她正思量着,听见强哥在外喊:“我要到镇上去卖豇豆,你去不去?”

    “我的眼睛跳得很,不去。河头在涨水,你也小心点,早点回来。”

    临近中午,外面闹哄哄的,四儿出门一打听,原来洪水带来了一条船底朝天的驳船。跑到河边一看,河面比平时宽了近一倍,浑浊的河水卷着旋涡,气势汹汹地奔腾着。临河的花生地浸了一大半在水里,旧渡口的竹林淹到了腰,竹梢像水中伸出的手,抓住了好些稻草之类的杂物。那驳船像条大鲸似的浪里涌着,离流花大桥越来越近。这船一旦到达桥下,将被卡在桥孔上,在水的强大冲力下,桥很危险。沿河两岸站满人,连久不出家门的老人也巍颤颤地在儿孙们的搀扶下来到了河边。

    “这是哪里打来的?”

    “听说是大佛寺脚下的废船,没有动力。”

    “要是卡在桥底下,就惨了。”

    “最好能沉下去。”

    河心的庞然大物,在急浪中,向大桥涌去。大家沿着河岸跟着,眼巴巴地望着,期盼着它在靠拢大桥前沉入水底。

    对岸来了好多武警,冲锋舟下了水。有人带来消息,他们要用炸药炸沉那船。冲锋舟几次靠近,水大浪急,只能在船附近周旋,靠不上去。船底光溜溜的,缆绳也无处生根,无法上船。岸上的人焦急地看着,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糟了,这桥怕是保不住。”

    “刚刚修起,就遇到这样的事,真是倒霉。”

    “是不是得罪了菩萨的原因哟?”

    “啥菩萨哟,你现在去求求,看它显灵不?”

    中午,船到底卡在桥下了。不过十几分钟,桥头出现了一条大裂缝,这桥注定是保不住。桥两头放上了警戒线,闲杂人等一律不许上桥。

    这个时候,强娃儿出现在桥头。咦,这桥刚才都还好好的,现在咋个成这样了?得赶快过去,如果现在过不去,桥断后,三五天都回不了家。他看都没有看武警一眼,上桥。

    “停下,你没有看见警戒线吗?”

    “桥上还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许我上桥?”

    “那是救险的工作人员,他们在排险。”

    “他们能在桥上,我就可以过桥。”

    这话猛一听,倒有几分道理,十几个村民围了过来,也闹着要过桥。场面开始混乱。值勤的武警拦了这个拦那个,还是有人从缝隙中漏过去,强行上了桥。强娃儿一抬眼,看见了对岸的四儿,对她招着手。四儿也看见他了,对他摇着手。

    乘着武警去拦别人去了,强娃儿的摩托窜上了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上来拦车,他没有熄火,油门一紧,照直开。车到跟前,那人只好让开。四儿看见摩托车上了桥,拼命地摇手,强娃儿没有看到。他的车子转眼到了桥中间。

    “哗啦”一声巨响,桥断了。

    两岸成千上万的人一下鸦雀无声,紧接着,又一起惊呼:“啊——”四儿呆住了,她的脑子空白一片

    在连续不断的断裂声中,尘埃扬起来,遮天蔽日。等人们回过神来,桥被驳船拖垮了一大半,只在靠柳叶坝这头剩下一截残桥。桥面上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四儿木然地跑到残桥边,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拔开挡在她前面的人。急流中,哪里有人的踪影?她挤出人群,往下游跑,两岸的武警也往下游跑。终于,看见湍急的河心有几个小黑点。六七个穿着救身衣的武警跳下去,那橘红的颜色却怎么也靠不近河心。几个小黑点渐渐不见了。

    她全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水不断线地往下淌。

    九

    落水的救险人员有五个,村民呢,无法统计,有说三个,也有说四个。没有一人生还,连尸体也没有。一时间,从县城到坝上,哭声一片。古榕树下的烟雾缭绕起来,人们不是在供菩萨,是送亲人上路。

    傍晚时分,强娃儿妈收拾起香蜡钱纸,放进竹篼,抹着眼泪,对着倚在门口的四儿叫道:“四儿,我们去树下送点上路钱。”

    “好,你先走嘛。强哥快回来了,我搭他的摩托,说不定还比你先到。”

    强娃儿妈不敢再叫她,一个人出了门。暮色中,一轮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竹丛树木隐隐约约,森森的,有点吓人,菜地里青蛙、虫儿们像吊丧一样嚎着。她边走边哭:“强娃儿,你这个鬼砍脑壳的,就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啊,我还指望你养老你硬是狠心哟,四儿也不要了你慌啥嘛,人家喊你不要过,就不要过嘛”哭着哭着,她的脚直发软,干脆坐路边歇气。

    一个热哄哄的东西拱她的背,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冷汗直流。接着是“呜呜”的声音,原来是黑虎来了。一抬眼,四儿一身白裙立在深蓝的暮色里,像鬼魅一样,强娃儿妈寒毛倒竖。

    “你你”

    “妈,我是四儿,不是叫我去送上路钱吗?”

    “知道给谁送?”

    “妈,我们走,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四儿哽咽起来。

    树下聚着不少人,有烧上路钱纸的,有烧香的,也有在河边乘凉顺便来看热闹的。强娃儿妈从竹篼里拿出一对小红蜡,点上,分开插进松软的土里。又拿出三根香,放蜡上点着,插在那对蜡之间。最后,端出一碗强娃儿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放在香蜡前。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四儿呆呆地蹲在旁边,机械地把粘在一起的钱纸一张张地撕开。白色的裙摆落在地上,扯都不扯一下。看着那碗排骨放好,问:“妈,筷子?”

    “哦,忘了。不怕,这东西可以用手抓着吃。”

    黑虎过来嗅那排骨,强娃儿妈抱住它,揉着它的脑袋说:“那是给你主人吃的,不要动,听话。”

    狗乖乖地离开排骨,挨着四儿坐下,偏着头看她撕钱纸。当钱纸点燃时,两人泪如雨下,念着他的好,失去他的苦。钱纸的余火尽了,强娃儿妈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转头招呼四儿回家。哪里有人呢?她着了急,这鬼女娃儿,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跑哪里去了嘛?要是想不开就糟了,越想越怕,又哭了起来。

    “婆婆,你看河边那个人是不是你家的?”

    在如水的月光里,河边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旁边是条大狗,不是四儿是谁?强娃儿妈来到她身后,拉了拉她的裙子。四儿怔怔地望着河水,没一点反应。惨白的月光下,河水已经失去昔日的野性,平缓地“哗哗”东去,好象它从来没有翻涌过一样。只有依稀可见的残桥,让人想起

    榕树下人群散尽,月亮开始偏西。四儿一动不动地站着,强娃儿妈哪敢离她半步!黑虎在附近跑着,隔会儿来看看主人们走了没有。到了后半夜,河风吹到身上凉飕飕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露了,头发也潮了起来。强娃儿妈痛着儿子,挂着四儿,嘤嘤嗡嗡地哭。等东方泛了白,四儿有了声响。

    “妈,强哥真的走了,我们这么等他,也不来。”

    强娃儿妈一把抱住四儿:“四儿,不要懵了,你看着他走的呀!这个没福气的短命鬼,丢下我们不管了。”

    “妈,不要骂他,让他安生地上路吧。”

    中秋前夕,四儿妈来了,乌儿摇头晃脑地跟着。黑虎先迎了出去,两条狗在地坝里疯耍着,一地的花生刨得稀乱。她没有进屋的意思。强娃儿妈搬来竹椅,两个老姐妹在地坝里摆开了龙门阵。一把鼻涕一把泪后,强娃儿妈叫来了四儿。

    “四儿,今天跟你妈回去。不是我撵你,你还年轻,路还长,懂不懂?”

    “我还能叫你妈不?”

    “好四儿,能,你喜欢叫就叫。我就当自己没了儿子,多了个女儿。”两个当妈的又是泪水涟涟。

    虽说四儿过了门,可毕竟没有扯证。强娃儿这一去,四儿呆在他家有点不伦不类。说是媳妇吧,法律上不认可,四儿便是有心守寡,也没有名份。不管强娃儿妈多喜欢四儿,人家的妈来要人,不能不放。

    转眼到了栽青菜的时节,两家不约而同地改种了草莓,宁愿付违约金,也不种青菜。

    十

    流花大桥再次竣工已是三年后。竣工时,照例来了一群小车。款式相同的新桥头挨着那截残桥,让人忆起当年那河大水。县长的致辞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沉重,其中有一句:我们会永远记住三年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和为此献出生命的英雄。

    念完稿子,县长抬起头,下意思地往对岸望去。古榕树依旧冠如华盖,郁郁葱葱,树上已没有了当年的那些红布条。不远处的翠竹丛中透着一段红墙,飞出一角翘翘的屋檐,红檩碧瓦,是刚竣工不久的红庙子。残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在一片喜气中,静默着。前不久,一个脑筋灵活的生意人居然想在残桥上办茶座,名叫“残桥茶座”结果被镇上一口否定。唉,现在的人啊,一点点商业气息他们都能嗅出来,想方设法地赚钱,也不管别人在感情上能不能接受。县长叹着气,什么也没有说,走了。

    小镇的变化很大,沿街新修了许多楼房,下面是门面,上面是商住房。木板房给挤到背街去了。电脑、彩电、冰箱、洗衣机、摩托车,凡是县城有的商品,一应俱有。时髦的发屋、美容店、精品店、游戏厅摇头晃脑地进驻了古镇,这里和时代同步,一点儿没有拉下。只有依旧高挂着的豆腐脑招牌,展示着古镇独特的韵味。街上却不拥挤,有了农贸市场,不再以街为市。

    “四儿,昨天那个人可不可以?”

    “啥叫可以?啥叫不可以?”四儿靠在农贸市场的一根水泥柱子上,一脸的不经意。她面前摆着一竹筐红艳艳的草莓,脸,映得红红的。

    “你今年二十三了吧,有合适的就嫁吧,不要自己苦自己。”同伴周三妹面前是黄灿灿的枇杷。

    四儿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在农村头,像她这个年龄,应该是别人的婆娘。小娃儿也该满地跑了。要是强哥不走有人来买草莓,四儿帮买主择着,挑那种又大又红的。买主干脆笑咪咪地站在旁边,看她挑。买主走后,周三妹说:“傻瓜,你咋光挑好的给他?”

    “挑完卖完,这样卖得快。”

    “你还真练出来了,能干了好多。”

    到了中午,两人筐里的水果卖得底朝天,把筐提在手里,逛街。不一会儿,逛到了何三豆腐脑店前。店里很拥挤,灶上的一胖一瘦的两个妇女像当年一样麻利地放着佐料,烫着粉,舀着嫩豆腐。

    四儿下意思往里望,氲氲的蒸汽后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用小勺子搅动着碗里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咝咝”地吸着气儿,往嘴里送着。每张脸儿都辣得红红的。娇憨的女娃儿,不停地去扯塑料筒里的卫生纸,擦着辣得红艳艳的嘴唇。男人们,则不停地用手去拭额头上的汗。

    四儿的鼻子酸酸的,赶紧掉过头。恍惚间,街上涌出了如潮的人流,回响着一个吆喝:注意啦,扁担戳到背。

    “吃碗豆腐脑?”

    “不吃。”

    “你还惦着他?不是我说你,我的娃儿都会叫妈了,你还这样?四儿,人这辈子啥事不会有?想开点。年年轻轻的,再找一个嘛。”

    “看你那张嘴,你不年轻?好象嫁了人就大了好多似的。”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河边。走在新桥上,四儿眼角的余光忍不住地去看残桥。断面依旧白晃晃的刺人眼目,残留的桥身上覆着一层淡绿色的苔藓,像是在竭力掩饰着当年的残酷。清澈的春水平静地流着,在水底里冒出的混泥土残块边浪着水漩,似乎想挽留住什么。三年过去了,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河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四儿依旧念着她的强哥。

    “哎,我给你说,村上要搞水果协会,你入不入?”周三妹见着四儿眼眶泛红,不忍心,赶紧找个话题打岔。

    “入啊,至少用不着自己上街卖水果,哪点不好呢?”

    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柳叶坝村把散落的农户组织起来,组建了花木、养鸡、蔬菜等各类协会。在农户加协会的形式下,农产品的生产、加工、销售渐成体系,农业生产走上了集约化道路。

    四儿心里叹道,若是强哥在世,正好大显身手。

    十一

    五月的柳叶坝一片葱茏,树儿、草儿、以及地里的蔬菜拼着命地绿,桥头的老榕树也换上了新绿。旧渡口的翠竹在风里“哗啦啦”直响,老渡船静静地靠在岸边,几个中年妇女蹲在上面洗衣服。四儿她们从竹荫下走过,阳光从竹叶间筛下来,把两人身影染得光怪斑驳。

    “刚才那个穿紫色衬衣的好象是四儿?”

    “不是她是谁嘛?变多了,没有以前水灵。”

    “听说还没有耍朋友,不晓得是不愿找呢,还是嫁不脱?”

    “老大不小了,有啥不愿意哦,恐怕是找不到人要。你想嘛,她的命好硬哦,和强娃儿还没有扯证,就克死了他。我听好多人说,她实在漂亮很了,男人消受不起。”

    “谁说人家嫁不脱,听说,昨天还有人来看人。”

    这一番话从风中吹进了四儿的耳里,眼泪浮上来,在眼眶里转着。周三妹“唬”地放下竹筐,往回走。

    “你要去干什么?”四儿拉住了她。

    “这帮婆娘太可恶了,我去帮你论理。”周三妹一用力,挣脱了四儿的手。

    “哎——,我说下面的那几人,要说人嘛,就当着说嘛。在背后瞎说,算啥哦?人家四儿惹你们没有?啥叫找不到人要?撒泡尿照照,若是你们没了男人,才真的找不到人要。”

    “我打赌,四儿这辈子嫁不脱了,等着做老姑娘吧。我听说村上要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考虑最低生活保障了,她养老倒是不愁啊。”

    接下来便是伤及祖宗八代的漫骂。双方骂得口干舌燥,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倒是那些祖宗们在她们的污言秽语里翻来覆去地做着缺德事。

    回过头来,哪有四儿的人影?周三妹跺着脚,恨恨而去。

    不到天黑,这场嘴仗的内容,传遍了柳叶坝。四儿的婚嫁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议论焦点。明末清初,这里只是流花镇对岸的一块荒滩,长着狗尾巴草一类荒草,不少水鸟儿在这里飞起飞落,倒也十分景致。后来“湖广填四川”填来不少移民,始有了人烟。那些赤手空拳的人,在河心坝上搭起窝棚,开垦土地,世世代代的汗水,硬是把黄色的沙地浸泡成了黑色的沃土。坝上的民风比较淳朴,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善类。在四儿的婚嫁上,自然少不了冷言冷语。

    “四儿该不会是想给强娃儿守寡吧?他们没有扯结婚证,也没有办过九大碗,她算哪门子寡妇?”

    “她不嫁人,没有后人,明摆着将来要村上供养的,等于要我们大家供她嘛。”

    “是啊,还占着一份地呢,坝上好多新嫁进来的和新出生的人都没有地。”

    “你咋晓得人家一定嫁不出去呢?”

    “哎哟,她的命那么硬,这坝上谁敢要她哟?”

    他们的这些话,像刀子割着四儿的心。看来老呆在娘家不是办法。不管怎么说,应该有个丈夫。找个遮风挡雨的吧,这辈子的日子还长。她舍不得母亲,舍不得柳叶坝,念着强哥,可也知道,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夜幕卷席着河面氲氲的水雾,像轻纱一样铺天盖地的撒下来,柳叶坝在朦胧的夜色中,水灵灵的,像个写意的淡妆女子。四儿收拾完灶台,喂了猪,把乌儿拴在屋檐下后,来到堂屋。四儿妈的面前一堆绿汪汪、水灵灵的小白菜,正一根根理齐,拴成小把。

    “妈,还在忙?”

    “孙二娘要一百把小白菜,快完了。”

    四儿拉来一个小竹凳,帮着把菜理整齐,递给母亲。门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屋檐水滴滴嗒嗒地敲着石阶,雨声中杂着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妈,你去给那男的说,我答应和他耍朋友。”

    四儿妈的手一抖,正拴着小白菜一下散了。这鬼女子开窍了?

    “他家在山里头,山里苦,不好,我已经回绝别人了。”

    “我现在愿意了,山里更好,不靠河”

    “你舍得下妈?”

    “妈,我实在不想再呆在坝上了,有些东西一看到就难过,有些话一听到就落泪,还是走远点算了。你一个人住着孤单的话,就到城头去跟着大哥嘛。”

    “你是和那些人赌气才想嫁的吧?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不中听的,左耳进右耳出,不要往心里放。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当儿戏。”

    “妈,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你就让我自己做一次主吧,我想好了,早想好了。”

    四儿妈端详四儿。往昔温顺的四儿不见了,眼前这女娃儿眼光闪闪,一脸的坚毅,有点陌生。唉,女大不由娘,只要她认为好,由着她吧,这几年她过得太苦了。也许离开柳叶坝,是件好事。

    十二

    刘二娃站在乡道边,望着从山外逶延而来的路面,眉头紧锁,怎么还没有来呢?候到十二点过,在山梁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由一个增至三个,越来越大。

    “是他们,汽车前头扎着大红花。”

    他搓着手,笑意从嘴角荡漾开去,如春风吹过脸膛,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汽车转眼到了跟前,在众目焦点之下,穿着红色中式新娘装的四儿款款地下了车。好漂亮的新娘!迎亲的人们看得发呆。半晌,迎亲人群中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叫:“快放炮!快放炮!咋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呢?”

    下了乡道,四儿踏上了去黑马山的青石板路。穿竹丛,过田埂,翻山梁,脚下不知修于何年代的小路似乎没有尽头。走了近一小时,全身发软,黑马山到了。

    黑马山真的像匹马,他们正踩在腿肚子上,一昂头,是高高的马头。眼光向下移,四儿看见了马脖子下的院子。

    这山在清朝末年是个大盐商的私家山。刘家的祖上曾是盐商的伙计,一次外出,遭遇土匪,在关键时刻救了盐商一命。盐商甚为感激,将这一带交给他耕种收益。刘家的祖上攥着两个空碇子(拳头),带着妻小来到了黑马山下,在刺笆笼(荆棘丛)里砍出了一个四合院。仔细一瞧,房料全是马桑树料(此乔木现已退化成灌木),尤以堂屋的柱头最为雄厚,居然粗至合围。细心的刘家人在横梁上发现崇祯的字样,估计建于明朝末年。至于何人修造,为何搁荒,没有人能说清楚。

    刘家人在院里安居下来,生养繁衍。到了解放前夕,刘家当家人有两房妻室,良田数十亩,雇有长年,养有耕牛,完全够划地主。所幸他家喜好供儿孙读书,儿孙们要求进步,县上、镇上、工作队都有人,竟然只划了上中农。解放数十载,运动频繁,刘家子孙们羞于接受一夫二妇的家庭背景和上中农的家庭成分,纷纷在外立户。到了刘二娃这代人,四合院里只住了两家人,另一家是他堂兄刘大娃。刘大娃住东厢,刘二娃住西厢,堂屋、柴房共用。

    一行人还走在马脖子上,山下的四合院里,鞭炮已经放得震天响。四儿踩着一地的红纸屑,在呛人的烟雾里进了刘家院子。

    跨过高高的门槛,四儿走进堂屋。好呛人的叶子烟味!她的嗓子眼直发痒,拼命地忍住咳嗽。二娃的父母端端正正地坐在上位,崭新的衣服,直得连褶子也没有。没等四儿回过神来,婚礼开始了。

    “从现在起,改口叫妈。”

    “妈。”四儿轻轻地叫了一声。

    “哎——”二娃妈回答得亲切干脆,塞给四儿一个红包。

    “叫爹。”

    “爹。”

    “哒!”烟杆敲在木凳上,四儿的心随着那声响惊了一跳。

    宴席开始了,四儿跟在二娃后面,挨桌挨桌地敬酒,承受着各样的眼光。她知道那些眼光是挑剔的。脸儿不靓,嫌丑;眉眼太活,嫌骚;手脚太细,嫌娇;腰身过粗,嫌肥。一句话,不但要好看,还要本分实用。一轮一轮的眼光照着,四儿的心悬着,云里雾里地飘着。

    “哎哟,真漂亮!”人群喧嚷起来。

    “二娃把仙女娶回来了。”

    “你看,人家就是等得,等来等去,等了个绝品。”

    二娃清清嗓子,说:“我我老婆,大名王春莺,小名四儿,叫她四儿。”

    四儿低着头,听他介绍黑马山人。这是刘幺爷,这是刘三哥,这是刘大嫂,没有一个外姓人。

    “这是村主任刘强,我们叫他强哥。”

    四儿的心一颤。眼光抬起,看到一双宽大的凉皮鞋,往上是灰色的裤子,再往上是斜条纹衬衣。衬衣的下摆扎在皮带里,一副干练样儿。她忍不住一抬头,一张年轻的脸,虎气生生,不会超过三十岁。

    刘强眼前一亮,心里暗想,二娃这个狗东西,真他妈有艳福,居然能娶到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好漂亮的新娘。”他大大咧咧地说着,当胸擂了二娃一拳。四儿的脸直发热。她大哥从身后走上来,递去一支烟。

    “四儿以后是黑马山的人了,多关照,多关照。”

    刘强接过去,一脸灿烂的笑容:“哪还用说?有什么需要村上帮助的事,尽管开口。”

    大哥临走时留下一句话:“妹子,注意点,把做姑娘的脾气收起来,别让人家笑话王家的女娃儿不懂规矩。”

    十三

    太阳落到山洼里去了,夜幕从山中漫起,像一块大大的黑布,把山野密密实实地蒙上。四儿独自坐在床上,默默地打量着新房。房里有一张床,一壁高组合,一个梳妆台,崭新,城头买的。

    堂屋里,没有离去的客人们在放着碟子,声音开得很大,打斗声不绝于耳。二娃妈在灶房指挥厨子们收拾残羹剩菜,不时开心地哈哈大笑。

    从窗户望出去,是青石板的地坝。二娃和爹蹲在边上商量着什么,两点星光闪烁着,那是烟头。

    月亮升了起来,月光下的院子透着古朴和神秘。那些砖瓦檩子,见过多少夜的月光,看过多少月光下的新娘,有没有美过四儿的?朦胧中,强哥站在月光地里,冲着她笑:“算喽,算喽,逗你的,不要掉豆豆嘛”

    一行清泪静静地挂在四儿腮边:“对不起,强哥,你啥也没留给我,说走就走,我这辈子怎么过?你也希望四儿好么,我有自己的家了,会好的,会好的。”

    她哭一阵,念一阵,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别闹,别闹,她睡着了。”好象是二娃妈的声音。

    “咋不闹呢?新婚大喜啊,闹着喜庆。”

    “她累了,你们想嘛,走了好远哦。”

    迷糊中,有人抱起了她。是二娃。她故意不睁开眼睛,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她有过强哥,知道男人要做什么。一股烟酒味喷到了脸上,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带烟酒味的嘴,有力地亲过她的脸、她的颈。手,迅速地扯去了四儿衣物,揉搓着她的胸部,象搓一团软面似的。四儿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

    “这两人怎么没啥动静?”墙根传来了窃窃私语。

    “没劲,害我喂老半天蚊子,我不听了。”

    “再听听,可能还没有进状态。”

    “你们听,我走喽。”

    山脊上空泛白的时候,四儿醒了。伺候过两个男人,她细细地比较着他们的不同。强哥是温柔的,二娃有点粗鲁。正想着,冷不丁地,二娃伸出手,把她搂到怀里。四儿扭动一下身躯,挣脱开。

    “你还想着他,我知道,把我当成他了。不要以为山里人就搞不动坝上妹儿的想法,你是我的,晓得不?”

    说完,山一样地向四儿压过来也许惦着强哥是对二娃的不公平,依他吧。完事后,二娃翻身呼呼大睡。四儿像散了架一样,瘫在那里,连把腿放平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眼泪顺着眼角静静往下滚落,疼!身上疼,心更疼。想起和强哥亲热时,他温柔的拥吻,轻柔的抚摸,体贴的顾惜,四儿柔肠寸断。四儿啊,四儿,你可真是嫁错人了。

    鸡叫后,听到灶房门响,接着是婆婆的轻声咳嗽。女人起床打早伙,是农家千百年来的习俗,虽说四儿在娘家是老幺,这些规矩还懂。不管二娃如何,可不能让别人说闲话。她忍着疼痛披衣下床。

    “妈,我来烧火。”

    “你会不会哟?”

    “会一点。”

    坝上烧煤,偶尔烧点秸杆之类,这里烧茅草、竹枝,真有点心虚。二娃妈把着手教,四儿很快将火烧得旺旺的。四儿一边往灶膛里添着柴,一边用手捶着酸疼的腰。二娃妈注意到这一细小动作,暗自叹着,到底是年轻人,又是新婚,贪了一点。她俯下身子在米缸里掏了半晌,掏出四个鸡蛋。麻利地刷了刷锅,放上一瓢水,准备做荷包蛋给两个新人吃。

    火越来越旺,灶膛里的竹枝先是吱吱地叫着,后来就噼里啪啦地爆着,吓得四儿一楞一楞的,二娃妈安慰着:“是那样的,竹枝空心,要爆一爆。你把细点,不要让弹出来的火星烫到。”

    荷包蛋盛入碗中,二娃妈轻唤着:“四儿,来,你和二娃一人一碗,你先给二娃端去。”

    四儿一看,碗面浮着几点黑呼呼的柴灰星儿,她的食欲一下没有了,又不忍伤婆婆的心,说:“都给二娃吧,我不习惯吃鸡蛋,等会儿和你们一起吃饭。”

    “傻女子,你妈没说过,那事亏身体,叫你吃就吃吧。”

    四儿没再吱声,把两个碗一起往房里端。二娃妈在心里笑,这个四儿,连吃个蛋也要守着二娃吃,粘。她哪里知道四儿一出灶房门,就把两碗荷包蛋倒成一碗去了。

    天大亮。二娃在井边提水,据说这口石井,一年四季清水不断,便是大旱之年,也能浸出供方圆十里的人饮用的水来。

    二娃爸在井边“霍霍霍”地磨着镰刀。

    二娃妈和四儿在烟雾缭绕的灶台上洗碗。二娃妈说:“四儿,今天要割谷子。你刚进门,照理该让你们小两口耍几天,回过门才开镰。可时节不等人,开镰迟了,谷子掉到田头,等于白忙活一年。你不会做田头的活路,不要去,在家歇着。”

    “妈,我也去,能做啥就做啥。”这时,外面窜来一条花狗,冲着四儿“汪汪汪”狂吠。

    “花儿,不要叫,这是四儿。认一下,她也是你主人,晓得不?”狗围着四儿转了几圈后,站定,尾巴轻轻地摇了摇,好象在说,我已经认识你了。

    四儿站在地坝中央细细打量四周。院前是片水田,盛满了金黄的稻子,后面紧靠着山,有几笼翠竹掩映,西厢屋后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看样子有点年代了,东厢屋的后面探出几棵桉树。林荫中,院子有点冷浸。

    “四儿,走,日子长呢,以后慢慢看。”

    “哎——”

    十四

    “二娃,昨天喊你用谷子去换点新米回来,换没有?”

    “换了。”

    “拿来,带上一点。”

    一阵翻箱倒柜,不晓得他们往竹背篼里放些啥子。今天回门,刘家人格外重视。二娃爹蹲在堂屋门口的石墩上吧嗒着叶子烟,叫过二娃。

    “手头大方点,见着老丈母嘴要甜。”

    “晓得。”

    “还有多少钱?够不够?”

    “够。”

    临出门,二娃妈又把二娃拉去灶房,嘀咕好半天。太阳升了老高,老俩口才把他们送出院门。

    山岚散尽,秋天的黑马山色彩绚烂,山腰以下的水田金黄金黄,上面的桔园葱葱郁郁,再往上的荒草灌木丛中,白的、黄的、紫的野菊花没心没肺地开着,红红的野果子灿灿烂烂地艳着。山底,一条清澈的小溪在乱石间和竹丛中流淌,在秋阳下,似乎有无数小银鱼在跳跃。

    四儿无心看这些,她的心早飞到坝上去了。爽爽的秋风“哗啦拉”越过山峰,越过树梢,吹到四儿脸上,有点像坝上的河风。她仿佛看见,在那棵高高的银杏树下,母亲站在院门口,双手搓着围裙,一脸慈祥。她的身边是摇头摆尾的乌儿。哦,母亲!母亲!四儿恨不得立即扑到她怀里去,几乎在青石板路上小跑起来。

    二娃跟在后面紧赶慢赶,不由得火起:“你咋跑那么快?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慢点!慢点!只晓得往前窜。”

    四儿不答话,只是埋头赶路。转过山坳,差点和人撞个满怀,一抬头,是刘强。

    “回门?也不用这么慌吧?”刘强的眼光落在四儿的脸上,人被怔住了。此刻的四儿红晕满面,宛若桃花,别有一番风韵。

    “叫她慢点慢点,就是不听,像打慌了的鸡一样,不晓得急啥?”二娃赶了上来。

    “新媳妇回娘家,走得这么急?”刘强脸上笑着,心头却在骂人。他妈的,二娃真命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四儿不好意思地看了刘强一眼,脸更红了,脚步并没有停下来。擦肩而过,刘强目送他们转过山坳,消失在视线里。

    踏上流花桥,跃然入眼的残桥让四儿慢下脚步来,耳畔响起了强哥的轻语:“你也走么?你真的也走么?”强哥,我已经不是你的四儿了,你怪我吗?我不得不走,哪有老住娘家不出嫁的道理?远远地看见树下有人烧钱纸,四儿猛地想起,今天正好是强哥的祭日,她的眼睛潮湿起来。

    二娃的脸越来越阴沉,眼前的四儿,分明惦着那个死鬼。

    刘二娃选媳妇,从二十岁选到了二十七岁,在他的心里,娶来的老婆,是他的一笔财产。强娃儿那事,他清楚,在农村头,四儿该算寡妇了。他呢,是头婚,照理有点吃亏。四儿漂亮又是坝上的,婚礼上亲朋好友交口称赞,他竟然没有了优势。二娃骨子里好强自私,要四儿绝对属于他,顺从他。

    四儿失魂落泊的样子让他有点毛焦火辣,总觉得有口气堵在嗓子眼上,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踏进家门,乌儿欢腾着扑向四儿,蹭裤脚咬鞋子,欢喜够了,用戒备的眼神盯着二娃。四儿一挥手:“回窝去,不要咬。”

    乌儿直奔屋里,一番“汪汪汪”乱叫,叫出了四儿妈。

    “妈——”四儿轻轻地唤着,眼有些模糊。

    “哎——”母亲应着,眼光越过四儿落在二娃身上。“快点把背篼放下来。走累了吧?进去坐,进去坐。”对女婿的关注大大超过了女儿,民间有句谚语:会疼的疼媳妇女婿,不会疼的疼儿子女儿。

    二娃正在气头上,阴着脸,在喉咙里哼了声,把背篼放在屋檐坎下,闷坐着抽烟,再没有了言语。

    四儿妈感到不对头,背过二娃问女儿,却什么也问不出。其实四儿满肚子的苦水,山里的生活和坝区是两回事。小姐妹们说,嫁不脱也不往山里走,四儿算是有点明白这话了。刘家的日子比娘家差远了。活路多,公公的眼睛老盯着背脊,让人的手脚无法停下来。饭菜不合胃口,菜老是咸,也不像在娘家天天有肉吃。村子很小,就一个小商店,日用品种类少,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卖啥买啥。生活上的种种不便,四儿不怕,这是自己选的人家,是苦是甜,都往肚里吞吧。别人在山里能过一辈子,她四儿咬咬牙关也能。可是二娃的粗鲁,超出了四儿的想象,二娃的过分咋能向妈说呢?她不想让妈妈担心。

    “四儿,你是刘家的媳妇,不要再想着以前的事,一心一意地跟他过日子。做女人啊,在家听父母的,出嫁听丈夫的。”

    “妈,你的什么老皇历,他如果不对,我也听他的吗?”

    “两个人过日子,总是一个强一点,一个弱一点,如果两人都要强,日子没法过好。他是一家之主,顺着他一点。再说一遍,把以前的事忘掉,忘得越彻底,以后的日子越好过。”

    新米稀饭,几碟合胃口的小菜,四儿吃得狼吞虎咽。四儿妈心疼地看着,洗碗时,免不了问婆家的饭菜是否合胃口。回答她的又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