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章看看

淼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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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完毕,炎落宇用御辇送无忧回到落霞宫。因为初来乍到,无忧对南楚皇宫还有许多陌生。炎落宇从自己身边拨出一名老练的宫女:"她在朕身边日子长了,你有事可吩咐她。"

    那宫女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瘦高的个子,瓜子脸,目光镇定,碰了记响头道:"奴婢含霜,夫人万福。"

    无忧含笑深深地瞧了她一眼。她知道唤自己"夫人",必然是知道曦儿的事,想必是炎落宇的心腹。心中不由提防了几分。

    炎落宇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其余都交由含霜去做。

    当晚,无忧歇息在落霞宫,含霜为她解开发饰时,无忧忽然问:"那个回雪郡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含霜愣了一下。无忧在心里揣测,她若肯告诉自己,便说明炎落宇并不打算防着她,若是含糊不说,要么此事关乎南楚皇室秘辛,要么炎落宇压根就不打算让她知悉南楚内宫的一切。

    等了一会,含霜已恢复平静,缓缓道:"回雪郡主本姓叶,是当朝宰辅的千金。先帝在位时,因为一起冤案,将叶府满门抄斩,当日回雪郡主正好在宫内陪皇上下棋,皇上得知后就没让回雪郡主回府,救了她一命,后来一直将回雪郡主化妆成小丫鬟带在身边。后来叶家的案子沉冤得雪,皇上才向先帝禀明了回雪郡主的事,先帝觉得愧对叶宰辅,便给了回雪郡主一个封号,留在宫内了。"

    无忧听完点头沉思。原来这炎回雪本名叶回雪,受了炎落宇的救命之恩,难怪宁愿一生不嫁来报恩。

    "那她和五殿下呢?有没有特别的关系?"

    无忧不假思索地问出口,等到含霜惊讶地"啊"了一声,才发觉自己问得太过露骨。

    含霜琢磨着半晌,才小声地说道:"特别的关系到没有,不过那时候回雪郡主一个人在宫里,无父无母又没有背景,皇子们嫌她身份低,不愿理她,连太监宫女都因为她是罪臣之后而欺负她,好象是挺难过的......皇上那时贵为太子,政务繁忙,只有五殿下时不时跑过来陪她玩,还经常带些小玩意逗她开心。回雪郡主虽然是跟在皇上身边长大的,实际上跟皇上的话并不多,还是与五殿下要亲密些。"

    无忧"嗯"了一声,大致已知道炎回雪对炎之陌的感情。雨点落在落霞宫的芭蕉和桂树叶上,沙沙的,渲染着木味,散发陈腐而安逸的清香。无忧深深地凝望黑暗,恍惚中疑问,若她与炎落宇成婚,以后两人要怎样共处?

    想起那些所谓的夫妻之事,无忧蓦地脸红。她与那个男人,是绝不可能......

    *

    天朝京城

    太极殿上,夜已入深,君昊天依然孜孜不倦地重阅那些被顾命大臣批示过的奏折。

    他刚刚班师回朝,京城里就发生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权倾朝野的蔡述入狱,蔡家倒台,宸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君昊天扯了下搭在肩上的龙袍外衫,刚一动作,守候在侧的惠童赶紧端上参茶。君昊天愣了愣,失笑:"很晚了,你去叫个人来换班,休息一会吧。"

    惠童八岁跟在太子君昊天身边,如今都十几个年头了,对君昊天的习惯摸得一清二楚,只要皇帝一个眼神一个皱眉,都能把君王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

    "皇上都不累,奴才有什么要休息的。蔡家倒台,真是大快人心,奴才兴奋劲还没过呢,不累不累。"惠童说得眉飞色舞。

    君昊天笑睨他,摇摇头道:"小东西,越来越会奉承。朕的身边可不要只会说好话的人。"

    惠童讪讪一笑:"奴才这是说真话,可不是虚伪的假话。銮王爷承上来那罪状书,摊开来整张桌子都不够放。用那文人的词说叫什么来着......嗯,罄竹难书!蔡家倒了,全京城的百姓都高兴呢。"

    君昊天眸光深邃:"嗯,宸这次的确是立了大功。"

    惠童继续洋洋得意道:"那也得万岁您神机妙算。谁能猜到您和銮王爷表面失和,暗地里却给了他一道密旨,令他引蔡述上钩呢。要奴才说,万岁您这手才是高,真的高!那叫啥来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君昊天蹙眉:"惠童,你最近都跟谢师傅读书去了吗?成语一套一套的。"

    惠童赧然:"万岁过奖了。"

    大殿里静了一会,君昊天端起参茶抿了口,忽而眼光一亮:"太平书阁今日的信送来了吗?"

    "下午送过来了,压在御书房呢,看皇上您忙了一天就没呈上来。奴才这就去取?"

    "嗯。"

    夜幕低垂,惠童走后,太极殿内又是一片凄清。君昊天索性起身,披着外袍踱步到窗边。

    北方的春天一向来得晚,还要夹杂着黄沙。但今年,绵绵细雨却早早地来报春了。听雨声,缠绵悱恻,不禁心生凉意。

    近来他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样的雨夜竟会畏寒。不由自主贪恋起篝火的温暖,回忆起在战场上与他相互依偎的柔软身体。

    呵,不是不累,而是难以成眠啊。每一夜,他想当日风云,想北国百姓,想战场黄沙,想吴越壁垒,辗转反侧。人愈是虚弱,愈加变得忧心忡忡。想这凄风惨雨,也在替他哀愁。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

    君昊天忽然摇头轻笑。他笑容中有丝凄凉,憔悴。

    像他这样俊美如神,骄傲自负的男人,这样无助虚弱,听任摆布,简直是人生无常的玩笑。

    殿外重响起细碎的步子,踩碎廊下积起的水坑。君昊天不作语声,静静地接过惠童呈上来的文书。

    太平书阁为皇帝亲信的特务机构,专门调查朝堂众臣的私交和秘事。

    薄透的信纸摊开,上面密密麻麻的馆阁体小字,这一回书写的,正有关銮王铲平蔡述的内情。

    君昊天凝神屏息看完,将信纸揉搓在手心,微微叹息:难怪蔡述这只老狐狸也会上钩,宸果然是以此为诱饵啊!

    成大事者必备野心,但野心同时也是他致命的弱点。蔡述最终还是败在了自己的手上啊。

    君昊天摊开手心,将那成团的信纸对着烛火点燃,在燃烧的飞灰中问惠童:"蔡氏一家其余人怎么处置的?"

    "非奴籍的成年男子一律打入天牢,女子和孩童都关押在守静堂,等候皇上您发落呢。"

    "嗯,"君昊天沉思半晌,看着最后一丝飞灰在空中散尽,才缓缓道:"等审讯完毕,就将蔡氏一门全部斩首,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蔡府的下人都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惠童好像反应迟缓了,半晌才回道:"是,皇上。要奴才现在去准备拟圣旨的材料吗?还有......"

    "嗯?"

    "......冷宫的皇后娘娘怎么办?"惠童挣扎良久,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君昊天忽然陷入了沉默。宛儿虽被打入了冷宫,名义上仍是一国之后,直接问斩恐有不妥。但蔡氏一门,绝不可留活口。莫怪他狠,他今日毫不留情地拔掉蔡氏,若有一丝心软,留下一个活口,他日都有可能成为祸患。为君者,最不能的就是妇人之仁。但百姓会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他若一点情面不留,也难免遭人诟病。蔡宛儿......倒真叫他难办了。

    思绪片刻,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由深黑变成了灰蒙蒙的,快要天亮了。

    "你先去准备圣旨的材料。天亮后派人到銮王府传话,请王爷在上朝前进宫一趟。"

    "奴才遵命。"

    等惠童再次回到太极殿的时候雨已停歇,天色阴沉,看不出时辰。君寰宸手中毛笔运满了墨,却迟迟没有落下。他提笔的姿态仿佛定格成了雕像,眉心是不解的结。

    "皇上......?"惠童轻唤了声。

    "嗯,"君昊天好像才回神,呢喃自语般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朕杀戮太重?"

    惠童一惊。朝政之事皇上向来不问他,宫内也命令宦官不可干政,皇上突然如此问道,是为何?一时间呆愣愣地哑口无言。

    半晌,君昊天痴痴一笑,已然运笔如飞,拟定了圣旨。明黄绸绢上笔墨横飞,字迹苍劲有力,仿佛要破纸而出,下笔之时,却有熟悉的语声在耳畔回响:

    "你也觉得朕杀戮过重?"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统一大业,必然要有人流血牺牲。"

    抬起头,惠童依然踌躇不安地僵立在原地。

    苦笑。

    这世上恐再没有一个人会如此回答他了吧?让他上哪再找一个如她那般聪慧果敢却折磨得他发疯的女子?

    摇摇头,看着窗外发白的天色,将手中圣旨递给惠童:"吩咐替朕更衣。传御辇,稍后摆驾御书房。"

    在宫女的服侍下,片刻后,君昊天已经一身清爽,神色勃发地迈上了御辇。他步伐之坚定,神色之从容,完全不见一夜未眠的疲态。惠童跟在辇侧,暗暗发想,老天为何总是不公呢?万岁如此辛劳,又得到了什么?

    *

    君昊天走下辇时,君寰宸已经早早地候在了御书房外。

    跟随君侧步入殿堂内,礼毕,君昊天挥退了惠童,留君寰宸单独议事。

    廊间的瓦檐,滴着昨夜风雨积起的水珠。君寰宸玉带官服,锦衣的下摆,还沾着些水迹。

    他长身玉立,一动不动地垂着头,只听上方君昊天朗朗道:"蔡述的案子,你做得很不错。"

    "皇上过奖了。臣弟只不过一步一步按皇上指示去办。"

    君昊天停了片刻,黑眸睐视他微弯的背脊:"朕不记得曾叫你用禁卫军兵符来诱惑蔡述。"

    君寰宸神色一滞,身躯弯得更厉害:"臣弟擅作主张,还请皇上恕罪。"

    "无妨。朕本也有这个意思。"君昊天一笑带过,面上没有任何不快。

    君寰宸不禁好奇地抬起了头。

    "新的禁卫军统领昨日已经上任,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臣弟愚昧,请皇上告知。"

    "啪","啪",两下清脆的掌声,殿门外,闪出一道黑影。

    那影子身形极快,迅速地跪伏在君寰宸身侧,沉声道:"臣禁卫军统领薛不屈叩见皇上。"

    "平身吧。"君昊天满意地看着君寰宸眸中的诧异,继续道,"薛统领,朕记得你以前好像是王府的人,你应该向王爷也行个礼。"

    "臣遵命。"薛不屈简洁有力地回答,随即迅速转身对着君寰宸单膝跪地,"叩见銮王爷。"

    薛不屈对皇帝惟命是从的模样令君寰宸大为吃惊。当日他与薛不屈一同赶往前线,在北军大营外分手后就再没有联系。没想到三年一过,他竟成了皇帝的心腹,还胜任了禁卫军统领一职?禁卫军的兵符,关系着整个京城的安危,多少人在暗中垂涎,否则蔡述也不会因此落入圈套,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君昊天牢牢地攥入手心。只是,以君昊天多疑的性格,怎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薛不屈?这三年间,在这个少年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见君寰宸怔在原地不作反应,君昊天又笑问了句:"宸,你觉得朕这个安排如何?"

    君寰宸心头一动,赶忙俯首,不偏不颇地回答:"皇上圣明。"

    "好了,薛统领你还有军务要忙,先下去吧。"

    君昊天挥一挥手,薛不屈立刻回了句"微臣告退",便直直地退出了御书房。恭敬的态度简直如心腹死士。

    薛不屈走开半晌,君昊天才咳嗽几声,重新开口:"朕今日召你来,其实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蔡氏一门是必须处斩,至于皇后怎么处置,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君寰宸心中尚未平复,乍一听到"皇后"二字,眼皮陡然一跳,登时乱了心绪。

    时至今日,难道皇上心中还是介意往昔他与宛儿的私情?皇上这么问,难道是想试探他吗?

    君寰宸在短暂的时间内将各方关系都权衡了一遍,才缓缓开口道:"蔡氏一门谋反,理应诛连九族,斩草不尽,则春风再生。然蔡皇后乃一国之后,先前未有太大的过失,皇上若不念旧情,一并将其斩首,恐怕被民间议论。此中曲折,唯有一个办法。"

    君寰宸稍作停顿,看向高座上的君昊天。他不相信自己能想到的办法,龙椅上那人会想不到,不过想借他的口说出来而已。

    "皇上可昭告天下,说皇后因蔡门谋反之事看破红尘,自愿剃度出家。再暗中赐白绫鸩酒,以绝后患。"他说得平静而自然,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话中要鸩杀的目标是他的初恋情人。

    君昊天细细倾听,许久才点头:"嗯,你所说的朕也有想过。不过,"他话锋一转,忽而果断地说,"皇后不能死。"

    君寰宸猛然一怔。皇上的本意竟不是要宛儿的命吗?

    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君昊天从龙椅上走下,靠近他道:"南帝大婚之事,你可有耳闻?"

    "听人说起,未曾在意。"君寰宸不知这两件事有何关系。

    "南楚已经将具体索要的赔偿清单送了过来。对方要万两白银和河西、陵州、武献三座城池。这些,都在朕的意料之中。然而,南楚要求的赔偿最后一项,却叫朕看不懂了。"

    君昊天说着,黑眸别有深意地逡视君寰宸,语调清冷地说出:"南楚要求的最后一项,是要我朝皇后蔡氏入南楚为奴。"

    "啊......"君寰宸猛地吸了口气,喉咙里发出微哑的惊叹。

    南帝与蔡宛儿素未相识,怎会忽然要宛儿入南楚为奴?说是私人恩怨,完全不可能。不过要一国之后为奴,的确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羞辱天朝,但南帝像是这种会取莽夫之乐的人吗?

    君昊天好像看出了他的疑问,冷笑道:"莫说你不解,朕最初看到时也不懂。但前几日,朕派在南楚帝京潜伏的内应回报来一条消息,却让朕想通了。宸,你猜猜看,南楚的新皇后是何人?"

    他黑眸里清冷的视线让君寰宸心中一怔,一瞬间,某个名字在心底形成......

    "这人,你也认识的。"君昊天注视着殿外雨后空蒙的天空,幽幽道:"她就是我朝的巾帼夫人,秦无忧。"

    蜷着的五指蓦然并拢,君寰宸在无意识间掐住了掌心。忧儿,竟是到了南楚帝京,还将成为南帝的皇后?若不是此话由君昊天口中说出,他一定要大骂荒谬了。

    "皇上的意思是......想要宛儿的是无忧?"他不确定地问出口,那一刻连声音都走了样。

    君昊天没有回答。只是从他身边擦身而过,重新走上了高台宝座。现在他有的,只有这张龙椅了。当得知这一消息时,他何尝没有震惊?一场南北战争,他输了士气,输了城池,也输了她。最终才看清,只有胜者强者,才有权力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发誓,从此不会再输!

    而对君寰宸来说,更多的是失望与不解。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么多的誓言与温存,到头来敌不过富贵浮华的一点诱惑。她竟真的弃了他,与他人共结连理?曾经的她,那样自信好强,内心里却善良得让人怜惜,难道就为了昔日的过节,要这样报复宛儿?

    三年来,他心里的那个忧儿从来没变过,这一刻,却宛如水中倒影,风一吹就模糊了起来。

    许久,君昊天才发出艰涩的声音:"押送银两和......皇后的人选,还没有决定。"

    君寰宸仿佛还没有从挣扎中醒来,半晌,眼睛一亮:"臣弟愿自请押送人财至南楚。"到了南楚,就能见到......她了吧?

    君昊天早就预料到君寰宸会这么说,却还是犹疑了一下,摇头道:"你是一国之王爷,不必自降身份为使节。"

    "皇上!"君寰宸上前一步跪下,"臣弟不畏惧受辱,请皇上成全!"

    见他坚决的神色,君昊天心中已有了几分把握,才别有深意地提起:"山东十万大军的兵符,一直在你手中,朕听说蔡述被伏后,陇西的兵权也被你接收。宸,自古我朝也有兄终弟及的先例,朕一直没有子嗣,他日若有不幸,也只能立你为皇太弟。但如今朕体态安康,你手握重权,恐怕会成为有心之人的话柄。"

    这一席话,仿佛将君寰宸置入冰窖,寒意从脚底蔓延到手心。再迟钝的人也该听出了弦外之音。君寰宸当即连碰三个响头,额上一片血痕,信誓旦旦道:"臣弟手里的兵马,只会为皇上驱策,臣弟的权力,都是皇上所赐,若有人非议,臣弟恳请皇上收回。臣弟一生,只会效忠皇上,绝不敢有异心。臣弟愿上缴山东与陇西两地的兵符,待他日皇上统一天下,就自请归隐,永不回京,绝不会成为皇上的威胁。"

    说完,又是连续不断向地上叩头,地毯上已浸了一片深红。

    君昊天忙上前扶起他:"宸,你这是干什么!朕不过是提醒你提防小人,又没有责备你什么,你何必如此郑重?"他本意就是收回两地兵符,如今听到君寰宸永不入京的誓言,反而被震动了。

    一阵安抚后,君昊天淡淡说:"既然你如此坚决,那朕也不勉强。山东与陇西两地的兵符,暂且交给兵部。等两地新的驻军到达,再作分配。押送一事......就由你全权处理吧。"

    闻言,君寰宸半跪在地上,咬唇道:"谢皇上恩典。"

    额头上暗红的血液顺着眉心滑下,有一丝越过鼻梁,渗入唇边。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