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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风尘仆仆的男子,素服高冠,沐浴在林间阴翳里,好像他周身渡有金色的光晕。
是君寰宸......
无忧的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模糊起来。他冠玉脸上那双眼睛,发出黑曜石一般的光辉。
随着主人的停步,汗血马好像不耐地挣着颈子,甩起响鼻,但君寰宸手里撸着缰绳,一动不动。
绿水青山,京城的风好像吹到了战场的山野里,无数个抵足而眠的夜里,他们这样旖旎却忐忑地相望。
这一眼凝眸,该是穿越了千山万水的阻隔,斩断人心的重重迷雾,才拨云见日,胶着在了一起。
深情隽永的视线,久久不曾移动半分。男人舒展的眉目,不浓不淡的笑意,从未曾改变过。但这一刻,无忧可以肯定,他的眼中,多了一分难明的情绪,那是一种在焦躁后得以安定的兴奋,是一种看着情人的热切。
手心的匕首就这么无力地滑了下来,苍白的脸上,漾起单薄却明晰的笑意。
君寰宸这些天好像清减了许多,更添一种脱俗清逸的俊美。他眸中波光粼粼,仿佛要把无忧吸入其中。
许久,他当先掠动了身形。只是那么轻盈地一个上前,那久违的胸膛,鬓间缠绕的气息,就这样满满的,充斥进无忧的感官。
他笑容中有丝凄凉,憔悴。无忧不禁搂住了他的肩膀,他迟疑的,仿佛梦游,也环抱着她。方才他牵马,还在为前路迷茫而叹息,无奈之际荒唐地想,要是此刻能佛祖显灵,指一道明路便好,下一刻,他就真的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束光......
他好像不堪重负一样,把越发尖削的下巴搁在无忧的肩窝上,他那样高大的身躯,此刻却止不住地颤抖着:"上天真的没有同我开玩笑......你在这里,活生生的在我眼前。以前我是不信神明的,可从这一刻开始,我想去相信......"他的手,执拗地攒在无忧腰上,好像一道枷锁,再也不容她离去。
无忧也紧紧地贴住他的胸膛,感受着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只有这一刻,才觉得自己是活的。
眼泪终是盈不住,沾湿了他半边衣襟:"上天是可怜我们的......让我在这里遇见你......"无忧说不下去了,任何言语都是多余。只愿在此刻,紧紧地相拥,彼此相依的心跳便是最好的语言。
许久,无忧被他抱地肩胛都开始疼,他才稍稍放开一些。无忧仰着苍白的脸,询问:"你不是授命监国,怎会出现在这里?......到现在,我还觉得一切就像一场梦。"这是个太过漫长的梦,梦的开端,是一场噩耗,但结局,似乎并不坏......
君寰宸温润的掌心细致地抚过无忧纷乱的发,再来到沾着几缕灰痕的额头,指尖顺过黛眉,停在她脆弱的羽睫上。
无忧眨了眨眼,君寰宸在朦胧的光晕里笑语:"我的妻子在外迷了路,我怎么能放心?所以我亲自来接她。"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非法转载。
记得临别前的那一晚,他曾经郑重地说过:记住,你是我的妻。等你回来,我会给你全天下最隆重的婚礼。昔日旧景重现,无忧冰冷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热气。
君寰宸不知疲倦地抚摸着无忧的脸颊,眼神在她周身走了一圈,眉宇间立刻笼上了一层深重。他的唇啄着无忧的眼角,鬓发,怜惜地道:"才几个月不见,你瘦成这样......还有,你穿的这是什么?就算两军交战,皇上也不可能不派人保护你,怎会让你这般狼狈地流落在荒林里?"
他越说下去,眉锁得便越深,幽黑的眸子中隐动着痛惜。无忧低头看了眼自己现在的模样,嘴角浮起苦涩的笑。昨晚的种种,她实在不愿去回想,也无心再赘述。
现在的她,实在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场,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做,醒来,再去面对那些残酷的事实。
她视线越过君寰宸,指了指一直被晾在一旁,而不悦的汗血马:"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吧。"
君寰宸点头,随手解下宽大的外袍,把无忧整个人罩了进去。无忧裹得像个粽子,被君寰宸推上马。他随后拍了拍马脖子,凑到马耳旁歉疚道:"对不起啦,刚才承诺过要让你休息,现在又得劳碌你多跑一段了。"
无忧笑睨他:"它不跑我们可就得跑了,你是心疼它还是心疼我?"
君寰宸笑着上马,双臂自然地环住无忧:"忧儿,你连它的醋也吃吗?它陪我征战多年,你可不能同它比......"
"怎么,我还不如一匹马?"无忧佯装愠怒。
君寰宸的唇亲昵地落在无忧耳畔:"当然不是......它是供我驱策的,而忧儿你......是要放在手心来疼的。"
无忧羞涩地低下了头。汗血马扬蹄飞奔,马蹄踏过处,一把泛着铜色哑光的匕首静静地躺在草丛里。
绝世名刃却被人弃之敝履,宝刀如同他的主人一样,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不甘。
*
汗血马出了林子,便放开四蹄开始狂奔。君寰宸来时,一路所见村落都是一片死寂零落,战场附近的民宅多数空置,百姓们早在开战之前便拖家带口的迁走了。
平原上马踏如飞,无忧早就支撑不住,恹恹欲睡。经历了一整夜的残暴折磨,又险遭斩首,再陷落战圈,她能撑到现在,早已超出了身体的承受能力。
君寰宸似乎察觉了她的疲惫,于是将她环得更紧些,安慰道:"累了就小睡一会吧,我抱着你,不会摔下去的。"
闻言,无忧一直眯着的眼睛终于完全合上,抿起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
行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处僻静的村庄。如他所料,村里民宅多半人去楼空,君寰宸挑了间还算明亮舒适的空屋,把无忧抱下马来。
身体从马背上离开,无忧蜷在君寰宸怀里,依然一动不动地处于沉睡状态。小脸埋在他胸膛里,因为呼吸不畅,而泛着微微的酡红。
君寰宸微微一笑,宠溺地凝着她睡颜,轻声恐吓道:"这样都不醒?再不醒我要亲你了。"
然而,怀里的人儿只是静静地睡着,没有半点反应。
于是君寰宸只能无奈地轻拍她脸蛋:"喂,小懒虫,我们已经到了,还不起来......"话未完,他的手忽然被烫了一下,弹了开来。
这时再看,才发现无忧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酡红,手背重新放在她额上,只一瞬,君寰宸的脸便沉了下去。
一路行来,他竟没发现她发了高烧!
怀里抱着无忧,他一脚踢开本就不算严实的木门,冲进了泥土胚子砌起来的平房。
房中遍地尘灰,蜘蛛肆无忌惮地结网悬丝。一张漆黑的土炕,一床泥土色泛着霉味的褥子,视线所及,令君寰宸深深地蹙起了眉。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非法转载。
情况紧急,也只能先这样将就一下了。无忧的情形,必须请大夫来看,他记忆中,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城镇,也有半日路程。这期间,难道要放病重的无忧一个人在此?
他把无忧平放在炕上,用自己的外袍严实地盖住她,然后迅速地环视了下周围环境。
按理说这里不会有人经过,未防万一,他还是拔出随身匕首,用一根细绳悬于门后。出门后,又反身把细绳绷紧,正好是只留一丝门缝的长度,只要有人鲁莽推门而入,则必然会被悬在门后的匕首贯喉而入。
简单地布置好这个机关,君寰宸再次跨上汗血马,扬鞭疾驰而去。
*
而此刻的北军大营,早已翻天覆地!在方寸有限的营地内,南北两方纠缠扭斗在一起,黑压压的乱如油锅上的蚂蚁。
北军军机要臣和主力战将在战斗打响的时候,都围聚在皇帝军帐中。南军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他们措不及防,首批冲锋而入的骑兵一阵冲杀,隔断了他们返回各自连营的道路。失去了统率,北军数十万士兵像是无头苍蝇,只能仓惶乱撞,凭着求生的本能与南军厮杀起来。
幸得中军皇帝亲兵一师摆出长蛇阵,截断南军进攻阵型,使他们首尾不得相衔,稍微拖延了战局。素日来,这一师的士兵都是由君昊天亲自操练,那么在这个危急时刻,是谁想出这个办法,调动了皇帝亲兵呢?
昏暗的战场上,豁然亮起一面明黄的绣龙军旗,营寨高地上,一匹周身雪白唯独四蹄染黄的骏马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君昊天还穿着染血单衣,背上只罩了件披风,骑着爪黄飞电出现在战场上!
他身后,一众老臣唯唯诺诺地跟着,御医们频频抹汗,生怕什么时候,他们的天子就从马上倒了下来,一命呜呼。
这一奇景震慑了还在厮杀的战士们,他们纷纷侧目,君昊天薄透的身影如同剪纸人儿一般,风一吹就要卷了去。他面色灰土,但气势轩昂,毫无强弩之末的弱势,在马上仰天长笑:"我天朝之军,数十万众,南疆小儿,以三万骑兵袭营,无异是以卵击石!以朕之伤,诱其自投罗网,我天朝的男儿们,此刻便是尔等瓮中捉鳖的良机!"
君昊天脸色发白,似乎竭力支撑着说完这一段话。众将哗然,片刻后,北军高呼"万岁英明",而南军则陷入了惶恐不安。常传言北帝阴险诡厉,手段狠辣,莫非这一切真是他设下的苦肉计?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非法转载。
战局在一瞬间发生了反转。
南军本就势孤,仗着先前的攻其不备,占得优势。如今君昊天亲临战场,指挥作战,北军士气大振,阵法井然有条,南军三万骑兵很快就难以抵挡。
就在这时,君昊天身子一晃,蓦然掩住了脸。鲜血,缓缓的,从他衣料里渗出来。两名老太医立刻上前相扶,但君昊天不顾伤口流血,甩开了他们。
"这是朕的战场,汝等只需观战。南军一刻不退,朕就不能下马!"
现在的他,是北军数十万众的精神支柱,他倒下去,则北军不存!
激战从日出东方延续到日落西山,南军的三万骑兵被缓慢地蚕食,但他们好像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就算只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肯束手就擒。他们围成了一个圈,背水一战。圈子的中心,是浴血奋战的桃花少年!他像一只压抑良久的困兽,失去了常性,双目赤红,沉浸在血肉和厮杀中。
与此同时,驾驭着黑色战马的薛不屈已经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北军大营。战乱中,无人去分辨这个一身便装的少年。当有不分方向的刀剑刺来时,他便灵敏地闪过,身手之轻盈利落,宛如一阵疾风,迅速切入了天朝要员聚集的心脏之地!
众人的目光皆锁在战局中,竟无一人发现他的靠近。伸手,屈臂,扣爪,扼喉,一连串干净利落的动作,某个无辜的文官便被制住了身形,张大着嘴巴发不出声音。可怜他旁边的同僚还在关注战局,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失踪。
薛不屈凑近了男人惊吓的脸庞,逼问:"我姐姐呢?"
男人又惊又怕,眼神中还有疑惑。薛不屈立刻补充道:"巾帼夫人在哪里?"
男人眼中立刻现出了然,喉结滚动着发出"呀呀"的细声。薛不屈稍稍松开了五指,只听那男人不连贯地道:"巾帼夫人......一早已经在辕门被斩首了......"
轰--
阴沉沉的天空仿佛响起了一声炸雷!
薛不屈的眸色凝住了片刻,五指忽然用力,只听"咯吱"一声脆响,男人的喉骨被拧碎,眼珠暴突断了气。
*
暮色低垂,旷野暗沉。三千里地,烟尘滚滚,茫茫平原,铁骑蹂之。南军之颓势,犹如摧枯拉朽,纵使天神,也难挽狂澜!
作困兽之斗的炎之陌,忽然弃了宝剑,盘马弯弓,箭锋直指马背上摇摇欲坠的君昊天,怒吼:"擒贼先擒王!兄弟们,誓死射杀君昊天!"
天空最后一丝血色即将褪去,远远地,马背上的君昊天仿若谪仙临世,风拍打着衣袂,狂舞地墨发遮掩不住他冷酷坚定的面庞。
即使隔了千重火线,两人的视线依然在空中交触,迸射出火花!
手心一紧,炎之陌拉紧后弦,箭翎在风沙中颤动不止--
弦松,箭出,恍若流星擦亮了阴霾的天空,银芒直射君昊天心窝而去!
*
夜幕降临,四野死寂。无忧忽然从冰冷的炕上惊醒,透过平房的土窗,天边孤单的苍狼星刚好能望进视线。
狼星闪烁了一下,逐渐黯淡。无忧揪紧了手心,背上一片濡湿。
她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昏暗冗长,有许多人,流了许多血,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地看着,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流血。
幸好,只是一场梦。
她喘了口气,坐起来环视四周,身体忽地僵硬了起来。
黑漆漆的房间,狭窄阴冷,一眼便能望尽。宸呢?他到哪里去了?
无忧惊恐地爬下床,四处都找遍了,没有人!
黑暗一下变得沉重起来,像是地底伸出的魔爪,攒她在手心。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非法转载。
许是人在病中,总会格外得脆弱,又或者是高烧不褪,早已模糊了神志。无忧怯怯地蜷了起来,缩在一个阴冷的角落里,低低地啜泣:"宸......你去哪里了?不要丢下我......这里好黑,我很怕......很怕......"
压抑的啼哭声在静寂中格外鲜明,无忧只觉得浑身发热,心里却一片冰冷。
难道一切真的只是梦吗?连她在劫后与宸重逢,都是场奢侈的梦?为什么要丢下她?为什么到头来,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行尸走肉般苟延残喘地活着?
门外,忽然起了一阵脚步声,无忧蓦地止了哭,警惕地站了起来。
那声音像是死神迟缓的脚步,沉重的,缓慢的,每一步,都带来死亡的气息。无忧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双手颤抖着四处乱摸,却没有一件可以用来抵御防身的武器!
而那脚步声,此刻已停在了门外。
半晌沉默。
时间好像在这里刹住了脚步,门外的人没有动。而无忧的心脏,几乎要停止了跳动!
终于,那人好像沉不住气了,紧闭的木门被人撼动,泄开了一丝缝隙。
......
墨色铺展,无边无垠的夜空中,太白星正炽烈,狼星黯淡,参商永不相见。
那一夜,几乎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